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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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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應……

在聽見這聲音的時候, 渚幽便知曉是她來了,難怪她的禁制能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闖過去。

只是這龍來也就來了,怎麽還一副心焦氣急的模樣,一來便要捏她的手。

分別百年, 這還是她第一回 被長應牽住了手, 又或許不應當說是牽手。

長應到底還是變了, 稚女時候,那只手小得很,如今兩指捏著她的手腕,竟還有餘。

換了心頭血後,這龍的手也未再像以前那般冰冷,而是溫溫的,像是未徹底放涼的茶,又溫又軟。

長應捏著她腕骨的兩指一松, 整只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這般養尊處優的龍,掌心也是光滑柔軟的,五指又細又長, 將她的手背覆於其下。

長應緩緩挪了挪五指, 那五根指頭近乎要與她的重疊在一起, 微一施力, 她的手便摁在了濁鑒上。

觸及這寶鑒時, 她掌心一涼。

渚幽怔了一瞬,雖說她本就要入這寶鑒之中, 可如今被龍摁著, 到底不太妥當。

她的手背緊貼著長應的掌心,其間似有源源不絕的靈力湧出,似是高山冷泉一般, 裹住了她的五指。

這靈力冰冷寒涼,似容不得她退開。

這龍……要做什麽?

渚幽這一怔,心緒便像是被糊作了一亂,來不及理清。她忽地覺得,長應似乎有意帶她入鏡。

她興許是鬼迷心竅了,竟會覺得這九天神尊會帶她進到濁鑒中,好尋到魔主餘下的那一魂。

長應擒著她的手,又不輕不重的將她的手按在了濁鑒上,不得已彎下了腰,這腰一塌,前胸便有意無意地碰及了她的後背。

柔軟一片,與稚女時候迥然不同,竟讓渚幽從那未來得及理清的思緒中,察覺到了一絲窘迫。

渚幽登時甩開了長應的手,雖明知境界不敵,卻還是將方才壓制著她的靈力震開,那寒涼之氣頓時迸濺開來,如浪潮一般。

她右掌往桌上猛地一拍,木桌啪一聲作響,隨即桌上的濁鑒被靈力掀起。

那寶鑒騰至半空,噌地翻至了背面,又咚隆砸回了桌上。

長應神情淡然,被甩開了手也不見絲毫不悅。涼著聲道:“既然你要入濁鑒,有我領你,豈不更好。”

渚幽扭腰回頭,只見長應靠得極近,絲絲縷縷的發還垂在了她的肩上。

長應那上挑的眉眼裏尋不見絲毫柔媚,甚是涼薄寡淡,似是對什麽都如風過耳,待什麽皆是鐵石心腸。

“我怎知你是不是有意害我?”渚幽直言,這話說得當真像是把九天神尊當作了什麽無恥小人。

她說完這一番話也不見閃躲,心道反正她躲也躲不過,還不如將話說清了,省得這龍覺得她矯揉造作,還假心假意,明推暗就。

長應登時皺眉,冷著聲說:“我怎會害你。”

渚幽自然不信,還審視一般微微瞇起了眼。

“你可知擅入此鑒有何後果?”長應明知自己無從辯解,幹脆問道。

渚幽自然是知道的,雖古籍上未見記載,但她清楚,入鑒必得魂魄離身。這魂魄一離軀殼,必定會被置於兇險之境。

“你之貪嗔癡怒皆會被映在濁鑒之中,所見幕幕皆會受欲求所擾,若無人指引,恐會溺於其中。”長應徐徐說道。

稍一停頓,她又道:“若有我引著你,便無需擔憂,只是入鑒後,萬不可同我隔有三步之遙。”

聽著倒像是本事很大的樣子,當年分明還得讓人領著走路呢。

渚幽微微瞇起眼,悠悠道:“了不得了,這九天神尊當久了,你似乎忘了些事。”

“忘了什麽?”長應垂目看她,竟未退離半步,只是略微將腰背挺起了丁點,只垂落的前襟碰及了渚幽的後背。

她像是要將面前這魔攏入懷中一般,可卻又未曾這麽做,被甩開的那只手正規規矩矩地按在桌沿上。

渚幽成魔多年,哪有過這樣的感覺,就像是落於下風後掙紮不得一般。

興許是長應略有收斂,讓她誤以為自己還有可乘之機,故而並未覺得有多畏懼。

“你是不是忘了百餘年前,是我將你孵出來的。”她慢騰騰開口。

長應面上並無笑意,神情依舊是冰冰冷冷的,只是她似是被勾起了丁點回憶,瞳仁略微一動。她頷首:“確實是你……”

“龍骨長硬了,如今不知要敬我了,竟還想將我戲耍。”渚幽道。

長應登時語塞,半晌才道:“那該如何敬?”

她這點倒是沒變,仍像百年前一樣,不懂即問,一副勤學好問的模樣。

渚幽當她真不知,慢騰騰開口:“自然要像凡間裏凡人同他們所養的崽子一般。”

長應心下踟躕,面無表情道:“那是要我看家護院?”

渚幽啞口無言,雖說她先前是想過要如何屠狗,可沒想到,這好好一只龍,竟也將自己和狗相提並論了。

長應似乎才意識到自己被糊弄了,細眉一皺,硬是將眼中淩厲給藏了下去,蒼白的唇微微一張,“我當真不願害你。”

“你若想害我,我怕是身子涼了也未反應過來。”渚幽話裏帶著點兒揶揄,可語調平平,壓根不像是在調侃。

她確實對這只龍心存顧忌,就算是她養大的,那也是九天神尊,她怎能不防?

“我不會害你。”長應又重覆了一遍,蒼白的唇微微一動,“我說過了……”

她面上依舊無甚血色,唇色也極淺,可身子骨卻一點也不孱弱,說話時態度還著實強硬,哪還能像稚兒時一般,勾得人忍不住憐惜疼愛。

渚幽自然不信,她先前便是信錯了太多,才會一錯再錯,陷入這萬劫不覆之境。

“你還是不信我。”長應看出她眼裏的疏離,皺著眉涼聲道。

渚幽暗暗琢磨起,此時若是攜鏡潛逃,她能躲到哪兒去。

她微微轉動眼眸,朝門那邊看去,問道:“你傷了撼竹?”

長應眸光一黯,心道百年不見,這魔對孔雀妖倒是越來越上心了,“我未傷她……”

話音一頓,她又不緊不慢地補上了半句,“未傷她一根汗毛。”

渚幽撚了撚手指,微微往桌上傾身,企圖離遠一些,這被動的姿態讓她有種被攬入懷中的錯覺。

她眸光微動,字斟句酌地開口,“百年前我將你舍下,你不怨我?”

說完,她側過頭,半張臉近乎要貼到桌上,不加掩飾地打量起了長應的神情。

這般近,周遭又明亮一片,自寒眼一別,她終於得以看清長應如今的面容。

確實長開了,這眉眼細看之下,與稚兒時似乎是有那麽丁點相似的,鼻尖上那小痣仍在。

那小小的痣好似一把刀,硬是將她身上的棱角削去了大半。

長應如今的修為確實深不可測,可真不愧是九天神尊。

難怪旁人連直視她都覺雙目疼痛,她只覺雙目溫熱,只勉強未受影響。

聽了她的話後,長應的金目倏然變作龍瞳,眼中那豎線般的瞳仁淩厲可怖。她就好像是生氣一般,險些未摁住渾身戾氣。

渚幽心道,這龍應當還是念著她的,哪怕只有丁點,否則也不會在思及百年前的事後,會忽地冷了臉。

長應就好像是一只雛鳥,睜眼時見到的是她,也便只認她了。

可這情結合該消失了,都已是九天神尊,怎還像稚兒時候一般,因被冷落而生悶氣。

可不是生悶氣麽,她明明連瞳仁都變了,卻一句話也未曾說,也未一氣之下就大打出手。

渚幽琢磨了一會兒,又道:“你當真不怨我?”

長應呼吸驟然一急,身側掀起的靈力使得墻角的花瓶砰然炸裂。她心裏念著渚幽才說出口的話,一時很是恍惚。

是渚幽將她舍下的嗎,果真是她的主意嗎。

不是……

她險些失控,驟然將神思牽回當下,憶起渚幽當時身負重傷,興許已是神志不清,怎還有力氣叫撼竹切勿捎上她?

長應抿緊了唇,緊緊盯著面前這魔,心道,即便渚幽承認是撼竹的主意,她明明……也不會狠下殺手的。

畢竟撼竹……撼竹可是渚幽墮魔後硬是要尋回的隨從,她又怎麽會真的出手她沈默了許久,眼眸裏只映著渚幽的身影,過了一陣才道:“怨過……”

剛被舍下的時候是怨過的,後來千年記憶湧入腦中,她無暇去怨,再後來又心知渚幽當時自顧不暇,便不再怨了。

她沐了七日神光,便是為了那不知去了何處的渚幽能早日痊愈,後又趕忙閉關百年。

不僅是為了三界,為了自己,也是為了這只見不著蹤影的鳥。

先前相處的那段時日裏,她本是一刻見不著這魔就會滿心不舒暢,後來在天上常常孑然一身,慣了,也便不知孤寂,不覺無趣了。

渚幽聽她說怨過,心底竟湧上一絲異樣。

入魔已有兩百載,她明知魔不該多情,不該顧及左右,可心裏似是被挖出了一個窟窿,心尖上那滴血忽地犯涼。

莫非是心頭血受其原主影響了?

她眸光閃爍,不緊不慢道:“百年已過,都已是舊事了,何須記恨。”

長應胸膛一震,眼裏露出些許錯愕,她按捺住心底那翻湧的浪潮,緩緩將喉頭的質問咽了下去,轉而道:“我未記恨……”

“那你如今……究竟想做什麽。”渚幽放置在桌上的手微微一動,手指已經撘上了濁鑒的邊沿,想趁著長應走神之時趁機離遠。

長應卻凝神靜心,定定地看看她,連瞳仁都已恢覆如常,平靜道:“我知曉一切,也會做出適宜的打算。”

渚幽未來得及制止,那面濁鑒忽地被掀了回來,咚地撞得這木桌顫了一顫。

她本想化作灰煙潛走,沒想到長應忽將五指扣進了她的指間,迫使她按上了那濁鑒。

觸及那濁鑒之時,她忽覺魂魄似要被納入鏡中,而長應使出的靈力又讓她無法逃離,她……硬生生被摁進了濁鑒之中。

入鏡的那一瞬,她如墜混沌之境,眼前萬事萬物似是雲煙般纏在一塊。

人影相交,山海重疊,日月似混為一體。

周遭忽冷忽熱,一會兒冷比冰窟,一會又熱如滾油,就連眼前的路也錯綜覆雜,林間小道、街市石路及山中棧道錯亂相接,似是數不清的境域被疊在一塊。

渚幽猛地擡頭,只見上方竟是倒立的石樓和木屋。看了一陣她便覺天旋地轉,分不清天地,辨不得西東。

這一暈,她忽地就迷糊了起來,不由得想,長應可是同她一齊入鏡的?

聽聞穿過濁鑒能回溯往昔,如此說來,她會回到長應的往昔,還是她的往昔?

這濁鑒……會如她所願,還是如長應所願?

她本欲使出靈力朝前掠去,沒想到竟連半寸也飛不起,一身修為在此間似乎全然使不出,只能漫無目的地朝前走。

渚幽頭暈目眩,沿著前路直走,一會踏過山石,一會險些步入泥沼,又走幾步,竟踏上的凡間的宮道。

一會有雲霧傍身,一會又腳踏玄暉,再走上一段路,明月竟懸在了頭頂。

分不清日夜,也不知自己是走在天上,還是在底下,周遭仿佛混沌未開。

再過一陣,房屋盡退,她看見一片荒蕪之地,擡頭時,卻望見的是寬廣無邊的海。

她足下明明是無盡的沙丘,頭頂上卻懸著一片海,細細一聽,遠處竟有天馬嘶吼的聲音。

渚幽循聲望去,忽然瞥見刺目神光如利箭般朝八方襲出,那一支支羽箭甚短,細看後才發覺竟是一片片裹在火中的翎羽。

她心跳驟快,死死地盯著那一片片如巨網般兜頭落下的翎羽,呼吸驀地急促了起來。

可她頭腦一片空白,也不知自己為何會這般焦灼不安。

翎羽朝一支魔軍當頭襲去,那一支魔軍竟都長著魔角,魔紋還遍布全身……

是古魔族……

渚幽微微張開口,胸膛被急跳的心給撞得發麻,她耳鳴目眩,心道,這莫非是神魔大戰之時?

可她為何能夠看見?

她正想定睛細看的時候,又覺天旋地轉,那翎羽和魔兵似是被卷成了一團,再度展開時,她眼前幕幕已變作別的模樣。

眼前再無沙丘,天上也不是汪洋大海,再看不見沾火的翎羽,也瞧不見魔兵。

她忽覺失落,總覺得那本該才是她應當看到的。

可如今她眼前所見的是什麽?

沒想到,她竟回到了初生之時所在的丹穴山。

濁鑒之外,滅頂的威壓在長應入鏡後驟然消失,原本頓在半空的風又徐徐刮動,將那細碎的葉子卷了老遠。

客棧的木梯上,一只腳懸在半空的小二終於踏了下去,什麽也未覺察到,趕忙下了樓。

在房門外站著的撼竹心有餘悸地喘出了一口氣,似是撿回了一條命。

她擡手摸了摸臉,一片冰涼,繼而想到那龍進了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若是百年之前,她興許還信那龍不會傷她家尊主,可如今再度碰面,那龍一身修為高深莫測,僅是一斂眸,這方圓之地便都靜止一般。

那威壓雖已消失,可她雙腿仍舊軟得不得了,也不知尊主如何了。

她咬緊牙關連忙去推門,本想過會被門上禁制給震得只餘半條命,可沒想到,她將手覆上去之時,竟連一絲疼痛也未感受到。

禁制仍是在的,否則她怎會推不開這扇門。

其上禁制已與先前大有不同,若是尊主所布禁制,她定會被撞得頭破血流,可如今卻僅是……

僅是推不開罷了。

料想這是長應所下的禁制,那龍看似冷漠如冰,一副見魔殺魔的樣子,可沒想到,竟不傷她。

撼竹又用力推了幾下門,果真推不開,她心想,若是長應知道百年前是她自作主張未將其一並帶離,那長應她還會如方才那般手下留情嗎?

還會不傷她嗎?

推不開門的屋子裏,兩具軀殼皆是一動不動,一神一魔的魂魄皆已離體,齊齊進了濁鑒之中。

濁鑒裏,渚幽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看見丹穴山,心道莫非是長應想看?

可她環顧四周,卻看見長應的身影,也不知那龍究竟躲在何處。

她只覺得這丹穴山有些不對勁,可一時又說不上到底是哪兒不對勁。

越是不解,就越是想弄個明白。

在步入此境之後,她身後混沌一片的天地也發生了變化,像是她當真回到了丹穴山。

丹穴山上彩霞高懸,山中竟通紅一片,似是被彩光映照一般,約莫是有什麽喜事。

渚幽想不明白,她不曾記得丹穴山有過什麽喜事,又或許是有過,只是那時她已然墮魔。

越是接近那山,她越是覺得頭重腳輕,意識朦朧一片,如蒙白霧。

剛入山,她便被幾個鵲仙給纏住了,說什麽龍鳳結親,得好好梳妝打扮才成。

她迷蒙地想著,什麽龍鳳結親,當年她與龍族定下婚約。

可惜渡劫不成跌了修為又瞎了眼,其後還被潑了一身臟水,龍族瞧不上她便退了婚。

再後來,親事還在,只不過結親的人成了補齊了三魂七魄的璟夷。

結親的明明是璟夷,這些仙纏著她作甚?

渚幽頭昏得厲害,竟掙不開她們的手,等到看見那一身喜袍時,忽地就忘了些事。

她腦子空落落一片,已分不清這是虛幻,還是真實。

不行,得走。

然而還未來得及轉身,她的識海更像是被掏空挖盡了一般。

她怔怔站在原地,被伺候著換上了一身大紅喜袍,又被推至銅鏡之前,鏡上映出了她的身影,墨發雪膚,著實好看。

她驀地回過神,似乎這才記起自己是誰——

是九天朱凰。

得走,她忽地轉身,被自己的心緒牽引著往山下跑,卻不知為何要走,要走到哪兒去。

離了丹穴山,渚幽匆忙下了凡間,路上還將那紅蓋頭給隨手扔了。

走了沒多遠,不遠處忽地轟隆作響,塵沙飛揚,似乎有什麽東西從天上砸了下來。

渚幽腳步一頓,想了想還是步近瞧上一眼。

一看,竟是顆蛋。

她總覺得那蛋頗為熟悉,卻什麽也想不起。

恍惚中似有個聲音在問,若是兩百年前無人誣蔑,你願過上何種日子?

渚幽怔了一瞬,何人在蠱惑她,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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