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園外曲江上燈火通明，船舫連著船舫，將整個黑夜映襯地恍若白日。

其中最大的一艘船舫上，猶如星光的燈籠點亮了四周，其上有歌聲有艷舞，有三兩成群的人，也有來回奔走匆忙的身影。

這是賀家的船，每年賀園舉行詩會的時候，賀老太爺都會另外邀請一些人一起坐船觀江，畢竟七夕詩會多是給一些單身男女認識結交的機會，而一些肚子裏有些墨水卻已經成家或者年老之人便會被賀老太爺邀請到這裏了。

這會兒，賀老太爺坐在榻上拿著一本書卷，視線卻並未落在上面，而是將所有的註意力都集中在另外兩名老者身上——此時這兩名老者站在船的前頭說著話，沒有人敢上去打擾。

其中一位穿著灰色長衫，氣質溫文儒雅似是仙骨道人，若是柳寧或者張淩見到，可以輕而易舉地就認出此人正是住在安平縣外山上姜雲九一口一個的古爺爺，而另一個雖然穿著也是長衫，氣質彬彬，不過相較於古姓老者，便少了一絲溫和，多了一份淩冽。

“古老頭，你口中的那位姑娘，今夜似乎沒來啊。”

古仲偕瞧他那猴急模樣不由輕笑道：“急什麽？人就在這裏了，還怕想見不著不成？”

一聲樂下，帶著淒美的弧音，船上突然有了一瞬間的安靜。就在這時，有一艘從賀園駛出來的小船停在了大船下方，小船上一個身穿青衣的小廝手腳迅速地爬上了船，拿出懷裏幾張略顯皺巴巴的紙張給到了一名老仆的手裏並且還低聲細語了一會兒，老仆才轉身將紙給到了另一名坐在書案上的老者眼前，老者看了一眼，便拿起毛筆在紙上寫了起來。

這些詩作並非只來自賀園的，還會來自一些外面的小型詩會，個別人脈稍淺的幾個才子聚在酒樓的一處，互相作詩點評，若是有好的了，也會被人四處傳抄出去，這一次送過來的就只有三首，兩首來自賀園，一首算是來自民間。

最先抄完的一首暫先被承閱了上去，交到了溫老的手裏。溫老是賀老太爺的好友，年輕時考過秀才，這會兒接過詩句看了一眼便頻頻點頭：“不錯，不錯。”

“溫老弟，如何不錯，趕緊念出來給各位聽聽才是。”

話說著，古老和夏老也都走了過來。

溫老撫了撫長須，迎風念了起來：“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雲階月地，關鎖千重。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念到這裏，溫老不由地停頓了一下，見眾人皆是凝神聆聽，才繼續念下去：“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牽牛織女，莫是離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確實不錯，可卻悲戚了些。”

溫老說完，便遞給了夏老，雖然他不知道夏老的具體來頭，可據賀老太爺的透露，此二人氣度不凡來頭不小，不是他們能膈應得罪之人物，既是如此，還是小心伺候地為妙。

所以，此時他一般是要先給書院的老夫子的，這時候也先是遞給了夏老。

夏老很是隨意地接過：“沒想到在這裏，還能見到這樣不錯的詩句，倒是難得了。”何止是難得，這個詩可將方才賀園虞俊傑和馮驥的詩都給比了下去，縱使一直都在說文無第一，可是到底有層次之分，雖然各有意境，可是很顯然，這首不知來源的詩作感情更是真切。

古老也點了點頭：“以‘草際鳴蛩，驚落梧桐’引出孤獨痛苦的心境，大肆地以動寫靜，本非提倡，可落在這裏卻結合地剛好。看似感嘆牛郎織女的悲苦命運，實則卻在暗示著自己的命運更加之悲慘，好詩是好詩，可以說是不可多得的佳作了，即便到上京城中去，此詩也當是上上之作，只是奈何意境悲慘了些，也不知是何人所作，當是以情入詩。”

古老出此問了，賀老太爺連忙重覆了一句：“這詩是誰寫的？”

旁的有人立刻回答：“乃是劉一帆劉才人所作。”

“劉才人？”賀老太爺一楞，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他除了一個老母，並無妻兒，如何就‘經年才見’了？”

賀老太爺雖非讀書人出身，可這幾年耳濡目染地，對賞詩也有了一定長進。

那人又回：“劉才人近日收留了一個壯漢，此壯漢有一妻子，夫妻失散，想來劉才人聽了才有感而發。”

這樣說的話，倒也是不為過了，只不過……

“這壯漢是何來路，可有打聽過？”

“是南邊逃過來的難民，和妻子也是那時候失散的。”

聽說是南邊逃過來的，眾人一時之間不再言語，眼眸微垂，有一種低沈的氣壓浮在上空，打仗一旦打起來，不知道又會有多少家庭流離失所，而到了來年，自己這些人是不是可以照常在這裏把酒言詩？

這會兒，後面的兩首也都抄完承上來了，溫老各看了一眼後，突然一楞，略顯激動地說：“沒想到今年還能讓老朽見到此種千古佳作，實在是吾之幸哉，吾之幸哉啊。”

眾人皆是怔住，心中甚是好奇是什麽詩能讓溫老如此失態：“溫老，到底是何詩，能讓您稱得上千古佳作？”

“是啊，溫老，您也別賣關子了，念出來讓我等聽聽？”

然而溫老沒有念，而是遞給了書院的老夫子：“不知老夫子可願意為此詩誦讀？”

老夫子自然願意，拿過溫老手上的詩，快速掃了一眼，尤其是掃到左下角作者名時，濃眉皺了一瞬。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此時妙不可及，喻借乞巧表現人間的悲歡離合，‘巧’與‘恨’呼應，‘似水’又照應‘銀漢迢迢’，愛侶相會時的覆雜心情，不忍離去的無限惜別，回顧佳期幽會，疑真疑假，似夢似幻，及至鵲橋言別，戀戀之情，已至於極……”

溫老聽著老夫子的點評，連連點頭：“可明明到了這樣無限辛酸含淚之時，作者卻能將詞筆忽而空際轉身，爆發出高亢的音響‘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既揭示了愛情真諦，又表達了自己的豁達開朗，實屬難得。”

“若非前頭有劉才子的淒慘境遇襯托，此詩的出現還不一定能達到這種效果，可卻偏巧悲慘在前，豁達在後，同樣分離之人，最後表達之感覺卻截然不同，表達上通俗易懂卻又顯得婉約蘊藉。老夫倒覺得年輕人正應該如此，詩作雖賦予才氣之名，可若不管是老婦少女或是黃口小兒都能讀之朗朗上口，豈不是更能昭顯詩作的意義並以此傳下去？”

“昭兄所言不錯，此詩凡而不俗，餘味無窮，真是難得之佳作。”

當一群人說的差不多了，老夫子這才臉色尷尬地出聲道：“此詩叫《鵲橋仙纖雲弄巧》，是由一名女子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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