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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前世·鐘文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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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說鐘文晉和謝昭雪的第一次相遇吧。

他第一次見這個名義上的小舅舅時, 是在四歲那年,謝家的花園涼亭中。

那時正是臘月,小雪下得紛紛揚揚,鐘文晉穿著厚厚的棉衣,硬是不讓奶娘抱,自己在花園的道路上蹣跚行走。

他走到涼亭旁,擡頭一看, 就見涼亭中央坐著個小少年。

小少年身著朱紅色的大氅,雪白的狐裘壓在領口袖邊,襯得皮膚嫩白, 好看的眉眼微微一動,把視線移了過來,看向階梯下小小的人。

“這是誰?”謝昭雪問身邊的人。

鐘文晉是第一次到謝府,下人們均未見過他, 紛紛搖頭回答,“奴婢不知。”

鐘文晉的奶娘極有眼色, 知道自家夫人還有個年歲相差很大的弟弟,心猜八成就是眼前這個錦衣少年,於是忙上前行禮,“謝小少爺, 我們小主子是夫人省親時帶來的,按照輩分來,要叫小少爺一聲舅舅。”

謝昭雪也知道自己有一個小外甥,只是阿姐回來時, 他尚在上學,等到回來去見阿姐時,那小外甥又自己跑去玩了。

方才他找了一圈,都沒找到人,現在竟又自己跑過來。

謝昭雪彎眸一笑,眼睛裏化開春水,起身走到鐘文晉面前,蹲下身來,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鐘文晉。”他口齒不清還有些嚴重,可自己的名字倒是念得不含糊。

鐘文晉呆呆的盯著他,忽而將目光轉到他發上系的紅色綢帶,伸出小手摸了摸,圓溜溜的眼睛一動不動。

謝昭雪雖然也才七歲,但見他喜歡,一點也不吝嗇,當下就取下了紅綢給他,“你知道我是誰嗎?”

鐘文晉一拿到紅綢就握緊了,搖頭。

“我是你的小舅舅啊。”謝昭雪笑著說,“以後見了我,記得叫,知道嗎?”

鐘文晉點點頭,也不知懂了沒懂。

他去謝府的次數並不多,但鐘府裏,在鐘文晉身邊伺候的下人都知道,這位小少爺是極喜歡她的謝小舅舅的,那一根從頭上取下來的紅綢帶,在他的手腕上戴了八年。

起初,鐘文晉只覺得自己的這個小舅舅脾氣好,見誰都是笑瞇瞇的,很少有性子,不論走到哪都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樣。

可是後來又一次,他親眼看見謝昭雪動手打掉了身邊一位下人的牙,才發現,他的小舅舅並非像表面上看上去那麽溫文爾雅。

鐘文晉覺得,這個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就像有著巨大的吸引力一樣,鐘文晉總想探究另一面的謝昭雪。

這些好奇,隨著那次東湖岸邊的誤解徹底被打碎,鐘文晉丟了戴了八年的紅綢帶,回家之後哭了個天翻地覆,鐘家上下為了哄他都忙得手足無措。

只是小孩之間的一次爭執而已,所有人都這麽想。

但這事卻改變了鐘文晉,明明他是無辜的,卻沒人在乎真相,就連謝昭雪也輕信他言,誤解了他。

不該是這樣,鐘文晉想,我身份尊貴,憑什麽要受這樣的委屈?

然後京城小霸王就此誕生了,年少的他在大街上橫行霸道,哪個若是不長眼,在路上擋了他的路或是碰著他了,少不了一頓臭罵。

他若是聽見誰嘀咕他,當時就要沖上去揍人,掀翻人家的攤子,誰勸都不管用,就算是官府來了,也只能靠邊站,等著他撒完火再說。

既然眾人都言他驕縱品惡,那他就用實際行動來應證那些傳言。

做一個誰都不敢招惹的壞人,比一個受盡委屈的好人容易且舒服太多。

直到謝昭雪出現在衙門裏,眾人才嘆道,總算有人能治住這個小霸王了。

鐘文晉特煩看見他,每回他都是冷著一張臉,明明對別人那麽溫和,說話都是輕聲細語的,對自己偏偏就滿是厭惡,他因此很生氣,鬧騰得更加厲害。

但謝昭雪總有辦法管他,因為身份的關系,謝昭雪壓他一頭,帶著衙門的侍衛把他抓進衙門裏關個一天半夜的,鐘家人也不能說什麽。

在他手裏吃虧的次數多了,鐘文晉也學聰明了,每回碰上謝昭雪,他都立馬住手,只在嘴上罵個幾句,不觸及謝昭雪的底線。

偶然有一次,鐘文晉得知了一個了不得的大秘密——謝昭雪並非自己親生的小舅舅。

天真的他,還以為謝昭雪是抱養的,他想著,謝昭雪都如此可憐了,自己讓著他點又何妨。

於是鐘小霸王藏了個大秘密在心裏,每回見到謝昭雪,總是覺得自己善良。

隨著兩人在京城裏一天天長大,鐘文晉忽而發覺自己患上了一個怪毛病——也就是眾人所說的強搶民女。

其實也不全是民女,有些還是千金小姐,他會先花各種心思的去靠近那個姑娘,若是有些姑娘因此喜歡上他,他就會覺得無趣,自己放棄了,若是有些姑娘不從,他又開始威逼利誘,開始各種手段。

做這些事的後果自然是給鐘文晉的臭名聲上又添一筆,那些姑娘總是哭訴,說鐘文晉有多麽多麽欺負她,但只有鐘文晉知道,自己從不曾對她們做出任何越矩的行為。

況且他已經臭名昭彰,根本不在乎。

這個怪毛病在遇到丁子韻之後,才讓鐘文晉真正意識到,它的嚴重性。

回顧往昔,那些所有被他招惹過的姑娘,全是明裏暗裏愛慕謝昭雪的,無一例外。

起初,鐘文晉還會安慰自己,那都是因為看不慣謝昭雪。

可是後來,他已經明白,這不過是自己騙自己而已,有一種奇妙的情感早就在他心裏成長,從一棵小樹苗,長成了參天大樹。

等他自己意識到時,已經晚了。

他終於開始明白內心裏隱藏的情緒,譬如見到謝昭雪的身影時,他會不由自主的開心;看見謝昭雪冷著臉時,他又會害怕;得知他與某個姑娘有過交情時,他心中又極其不舒服。

這種非常非常普遍的情緒,對鐘文晉來說像是洪水猛獸,既陌生又令人恐懼。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逃避,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出門作惡,生怕看見謝昭雪。

但是時間久了,他又泛起濃郁的思念,日日夜夜都夢到他,想見他的那種渴望也越來越強烈。

他從來不是懂得克制自己的人,於是他又出門了,滿大街的轉悠,尋找著那個讓他牽腸掛肚的人。

鐘文晉聽說過一種藥物,這種藥能麻痹傷口,減弱痛覺,但是它有癮性,用多了就會上癮,斷了之後會極度難受。

他覺得謝昭雪就像是這種藥物,而他已經上癮了。

能藏多久,鐘文晉不知道,也許一直這麽下去,直到謝昭雪娶妻生子。

有一日,一個叫梁宴北的人出現在他們的生命裏。

鐘文晉起初對他有些反感,但這人總是以笑面示人,倒挑不出什麽毛病,唯一讓他不爽的,就是梁宴北跟謝昭雪走得挺近。

然而就是這個人,帶謝昭雪去了戰場,卻沒能把他帶回來。

鐘文晉聽到謝昭雪的死訊時,整個人陷入了恍惚的狀態,就像是誰拿著沈重的鐵錘在他心頭上狠狠砸了一下一樣,令他痛到窒息。

“這肯定是假的,謝昭雪那麽厲害,他一只手就能把我掀翻呢!”鐘文晉笑得極其難看,他近乎乞求的望著面前的鐘文亭,希望他笑著說謝昭雪的死是玩笑。

可並沒有,鐘文亭認真的看著他,面上都是悲傷之色,“小晉,這是真的,謝昭雪的屍骨已經在運回京的路上……”

鐘文晉不信,怎麽說都不信,他大聲與人反駁時,一雙手止不住的顫抖。

謝昭雪怎麽可能會死呢?走的時候,明明還好好的……

然當他親眼看見謝昭雪的屍體時,所有的故作堅強和自欺欺人頃刻崩塌,謝昭雪的確是死了,死於戰場,身上都是傷痕,脖子處更是有一道極深的致死傷。

鐘文晉狼狽的跪在謝昭雪的屍體邊,一遍一遍的嘶喊,讓他起來,但是這沒有用,一個已經死了的人,怎麽可能再聽見他的聲音呢?

有許多人圍在他周圍,看著他的樣子像看一個笑話,但鐘文晉絲毫不在意,他摸到謝昭雪的身體是,觸手都是僵硬和冰冷。

他牽過謝昭雪的手,溫暖又柔軟,不像現在,硬的連手指都掰不開。

謝昭雪一直都是幹凈的,好似天山上的雪蓮,一塵不染,死了之後的他卻渾身泥土,只有臉和手像是被人擦過,原本白皙的皮膚也變得烏青。

謝漪露抱住了鐘文晉,失聲痛哭,一遍一遍的喊,“晉兒,他已經走了,已經不在了!”

“他沒走,他沒走!”鐘文晉陷入了瘋癲的狀態,抱著謝昭雪的屍體不肯撒手,臉上全是淚水。

最後還是鐘國義心疼,派人打暈了他,擡回了鐘家。

鐘文晉醒之後依舊是瘋瘋癲癲,喊著要去找謝昭雪,被鐘國義鎖在房中,鐘家人輪流在門外勸慰。

短短幾天,鐘文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瘦下來,終日郁郁,鐘文亭見他這模樣,怕他撐不住,悄悄的開鎖給放了。

這個時候,謝昭雪已經下葬了,變為一坡黃土,和一方石碑。

鐘文晉接受不了這樣的現實,徒手去挖埋好的墳,一直挖到雙手鮮血淋漓,才脫力累暈,最後被找來的鐘家人又帶回去。

悲痛過後,就是恨意和怒火,鐘文晉第一個找上了梁宴北,揪著他的領子大聲質問。

那是他這一生,唯一一次把拳頭揮到梁宴北的臉上,梁宴北不躲不閃,硬生生的受了這一拳,聽完鐘文晉的歇斯底裏後,他說,“你與其在這大吼大叫,不如去查查真正殺死謝昭雪的人到底是誰。”

鐘文晉又驚又怒,追問下才得知,謝昭雪是在上戰場之前被下了藥,藥效發揮時,正巧在奮戰廝殺之中,他變成了任人宰割的綿羊。

梁宴北當時本就與謝昭雪分頭行事,一人守一方,得知此事後,他以最快的速度趕到謝昭雪所在軍營,到時已經晚了,謝昭雪的屍體早已涼透。

鐘文晉怎麽也想不到,會有人把手伸到遠在戰場的軍營裏,他似乎沒有任何猶豫的就相信了梁宴北。

並不是他與梁宴北關系多好,而是他也認為,謝昭雪不會死得那麽簡單。

他的親朋好友都在京城,他怎麽舍得就這樣撒手離去?

鐘文晉開始著手查謝昭雪的死,這成了他每日的動力,不知疲倦。

一查,就是兩年的時間,他一無所獲,對方做得實在太縝密,根本查不到半點蛛絲馬跡。

鐘文晉想,他可能會一直查下去,不管有沒有結果,直到他對謝昭雪的思念淡化得一點不剩,這件事才能停止。

後來,他娶妻了,娶了一個唯一知道他心裏秘密的人,丁子韻。

她也是個聰明人,因為她也深愛著謝昭雪,所以她能夠看出鐘文晉是她的同類人。

她知曉鐘文晉一直再查謝昭雪的死因,以這個秘密跟鐘文晉打商量,讓她嫁進鐘家——她懷疑鐘家就是害死謝昭雪的罪魁禍首。

鐘文晉定然是不信的,可丁子韻拿出了一個強力的證據,鐘家的管事曾經私下找過給謝昭雪下藥的那個小士兵。

這兩年間,他查到的東西太少了,只這一點,就足以讓鐘文晉死死抓住,他立即開始操辦娶丁子韻的事宜,鐘國義嫌棄她的出身,只準讓鐘文晉以妾的身份將她納進來。

但這對丁子韻來說已經夠了,她要的不是名分,是一個能夠進入鐘家的契機。

丁子韻嫁進鐘家沒多久,整個鐘家就進入了一種令人壓抑的狀態,鐘文晉的娘謝漪露也離奇失蹤,鐘家翻遍了整個京城也沒找到。

謝漪露失蹤一事,讓鐘文晉的情緒一度跌落低估,連續好些日都振作不了,隨即而來的,就是一樁大事。

鐘家造反了。

鐘文晉毫不知情,但鐘家上下似乎都做足了準備,他們帶兵攻開了京城的大門,開啟了一場慘無人道的屠殺。

鐘文晉驚懼不已,想要找鐘國義質問,卻被困在房子中,無法脫離,還是丁子韻買了□□毒死了看管他的人,才把他救出來。

彼時,京城已經變天了,溫氏皇族被殺盡,鐘國義即將稱帝。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爹竟然是人人口中的反賊,整個家裏,只有他一人被蒙在鼓裏,等他反應過來時,這場動亂已經結束。

而更讓他措手不及的事,丁子韻告訴他,謝漪露一直被鐘國義囚禁著,如今瀕臨死亡。

鐘文晉真的害怕了,他跌跌撞撞的跟著丁子韻到了地牢中,果然看見了謝漪露,她渾身臟汙,瘦得如皮包骨,整個人憔悴得可怕。

她的雙肩都被鐵鏈穿過,血液早已凝固,但是稍稍一動,她就會痛得抽搐,鐘文晉跪到她面前,連碰都不敢碰。

謝漪露的氣息微弱到幾乎沒有,聽見鐘文晉在耳邊的哭喊之後,她才勉強睜開眼,渾濁的眼裏都是淚水。

她似乎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直接告訴了鐘文晉真相,原來,鐘國義就是殺死謝昭雪的真正兇手,他買兇千裏殺人,只為拔去謝家的支柱,接著又將不小心得知真相的謝漪露鎖在地牢。

鐘家造反之後,起初還有人送吃食,後來地牢裏的人都走光了,謝漪露已經餓到虛脫。

本來就是茍延殘喘,又經此折磨,已無力回天。

鐘文晉痛哭流涕,一直喊著要帶她去就醫,可一碰鐵鏈,謝漪露就疼得渾身顫抖,丁子韻攔住了他,低聲說,“已經不行了,讓她走得舒服點吧……”

可鐘文晉不願,他已經經受了一個愛人的離開,不想一直疼愛他的娘親也離開,更何況是以這樣的方式離開。

謝漪露緩緩伸出顫抖的手,輕抹了一把他的淚,有氣無力的哭著,“晉兒,晉兒,我的孩子,對不起,娘如今要先走一步了,娘知道你一直都是頂天立地的男兒,往後的路,你一定要堅定的走下去,要為昭雪報仇,為西涼除盡反賊,還無辜的人一個太平……鐘家的人,一個別留……”

鐘文晉一生都忘不了這個場景,他深愛的母親再留下了這些話之後,悲慘的死去,身體倒在他的懷中,扯動鐵鏈嘩嘩作響,撕裂了傷口血流出來,染紅他的衣裳。

她的身子太輕了,鐘文晉想抱有不敢抱,生怕弄疼了她。

但她的氣息已經斷了,再也不會感受到任何疼痛了。

眼睜睜看著娘親在面前死去卻無法救,這種無力感死死的扼住他的脖子,令他痛不欲生。

是他太過愚蠢,如若不是一心撲在謝昭雪的事上,又怎麽會察覺不出娘親的不對……

“娘,我知錯了,我知道錯了,你睜眼看看我啊!”鐘文晉咬著牙哭喊,一擡手,掌心都是鮮紅的血,與謝漪露的身子一起變冷。

丁子韻不忍心看他這模樣,忍著淚走出了地牢,留他一人與謝漪露做最後的道別。

丁子韻覺得自己愛謝昭雪不必鐘文晉少,所以她一直覺得兩人是同樣的,但此刻往後,鐘文晉才是最不幸運的那一個,他失去了生命裏最後的光,剩下的只有殘忍的傷害和欺騙。

鐘文晉在地牢裏待了整整一夜,待到第二次日出之時,他才抱著謝漪露的屍體出來,臉上凍結了所有表情,變得麻木。

這是一個新的鐘文晉,一個失去所有後,無所畏懼的瘋子。

他好好埋了謝漪露,揉了一把哭腫的眼睛,深吸一口氣,對丁子韻道,“走吧,我們去金陵。”

鐘文晉的一生中,極少有人會讚美他,提及他,無非就是不學無術,橫行霸道,仗勢欺人等貶義詞。

第一個誇他的人,是謝漪露,她會摸著小鐘文晉的腦袋溫柔的笑著,“晉兒真是聰明,將來一定會成為國之棟梁!”

第二個誇他的人,是謝昭雪,他會站在鐘文晉的面前,對他彎起燦若繁星的眼眸,“你做的很對,別理會他們說什麽。”

可是這兩個人都離他而去了,且再也不會回來,他們躺在了冰冷的地下,被鐘文晉藏進了回憶中。

鐘文晉拿起了劍,他殺人從不分男女老幼,尤其是面對著自己的親兄弟時,他也能利落的一刀而下,直接切斷頭顱,軍營裏的人誰都不敢招惹他。

最初進軍隊時,他終日面上無表情,有人知道他是鐘家人,免不了排擠他,然而鐘文晉不是會給教訓的人,若是有誰找他的茬,他就會直接拿劍砍人。

只頭一回,就砍傷了三人,梁宴北得知此事後,狠狠打了鐘文晉一拳,打得他鼻血橫流,他卻笑起來。

梁宴北不理會他的瘋癲,把軍營裏的其他人訓了一頓,並狠言說若是再出現這種事,必定嚴懲不貸,其他人才不敢再造次。

那時的鐘文晉還是一個那劍砍人時會覺得害怕的人,到了後來,他殺人的手法越發利索,更是無人敢靠近他。

溫禪曾經問過他,“為何每回梁宴北打你,你都要笑?”

鐘文晉回答,“因為他的拳頭能讓我感覺到痛,只有我覺得痛時,才意識到自己還活著。”

他必須要活著,他有必須完成的事。

有時候鐘文晉會想,若是自己早點做一個大惡人就好了,那樣他就會在當初強行把謝昭雪搶來,將他鎖在自己身邊,不去上戰場,日日夜夜的跟他在一起,這樣,他就不會死了。

早些把鐘家人都殺死,這樣,他們也不會對謝昭雪出手,不會對自己娘親出手。

亂世之中,只有利刃最有用,或者說,只有惡人的劍最有用,就算做不到平亂世安天下,至少能夠保護自己心頭上放著的人。

就算是他斬下了鐘文亭的頭顱,也沒有絲毫的感覺到快意,因為再怎麽做,都沒有意義,他還是一個獨自走在血路上的可憐人。

“小晉,來,吃燒雞,這是我特地從和悅樓給你買的,我記得你最愛吃……”他看見鐘文亭站在眼前,遞出了熱騰騰的燒雞,笑得溫和。

啊,他想起來了,鐘文亭是第三個誇讚他的人,他扶起了趴在謝昭雪墳頭上的自己,在他耳邊說,“小晉,你一直是個堅強的人,傷心過了,一定要做回從前的那個鐘文晉……”

那鐘國義呢?鐘國義會把小鐘文晉抱在懷裏,寵溺的說,“我們晉兒,就是全天下最厲害的孩子。”

他曾經有一個家,家裏有溺愛他的爹,也有溫柔的娘,還有會給他將道理的兄長,有弟弟有妹妹。

也有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小舅舅,他會在鐘文晉看不到的地方動手打議論鐘文晉是非的下人,他會警告尚書家的少爺不準再找鐘文晉的麻煩,也會冷著臉讓侍郎家的千金別再糾纏鐘文晉。

他也會狠狠教訓自己的堂妹,重重責罰顛倒是非,汙蔑鐘文晉的老嬤嬤,會提著一盒糕點給謝漪露讓他轉交給鐘文晉。

以前的鐘文晉,有很多人疼愛,而如今的他,只剩下了自己,和手裏的一把劍。

還有,滿身的鮮血。

鐘文晉一步一個血腳印,走過一條滿是迷霧的獨木橋,橋的盡頭,是一身雪白衣裳的謝昭雪,他還是如往常一樣,笑得一塵不染,對鐘文晉說,“快過來。”

鐘文晉不敢大聲呼吸,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身邊,謝昭雪一下子牽住他的手,指著後面說,“你看。”

他順著方向看去,就見謝漪露溫柔的看著他,“晉兒。”

她的身邊,是青色長衣的鐘文亭,他招手,“小晉。”

然後幾個半大的孩子,跑來抱住他的腿,“四哥哥,四哥哥……”

眾多聲音重疊在一起,在他的耳邊圍繞,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視線停在謝昭雪的臉上。

鐘文晉一下子落淚了,他抑制不住嘴角往下撇,一聲哭喊破口而出,“啊——”

心尖處像被人拿刀子不斷的刺,疼得他禁不蹲身,蜷起身體,縮成一團。

“為什麽?為什麽?”鐘文晉咬著牙問。

為什麽偏偏是我?

為什麽留下的是我?

為什麽承受這些的是我?

多少次的午夜夢回,鐘文晉都想做的那個先離開的人,這樣他就不會每日每夜都忍受著心裏的痛苦。

他也想走得瀟瀟灑灑,走得無牽無掛,但是他自己也知道,這根本做不到,那已經逝去的人,早已融進他的骨髓裏,化作他一生最重的思念。

他會一直痛苦著,一直思念著,直至他生命走到終結的那一刻。

“醒醒,醒醒!”梁宴北的聲音打破迷霧,傳到他耳邊。

鐘文晉猛地睜開眼,從床榻上坐起來,粗喘幾口氣,眼睛裏全是溫熱的淚。

又是這個夢。

梁宴北在一邊沈默的看他,而後淡淡道,“鐘文晉,把眼淚擦擦,咱們要出發了。”

他腦子懵了一下,“去哪?”

“五月島。”梁宴北回答,“這是一場惡戰,你精神點,等到了島上會讓你好好休息的。”

鐘文晉聽後抹了一把淚,勾起嘴角自嘲的笑了。

是啊,還沒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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