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

世界在簡京眼前是慢鏡頭動作的。

簡京看見他的帽檐慢慢擡高，K圖案一點點被翹起的帽舌遮住。先露出來的是流利的下巴線條，唇線清晰，然後看見高挺的鼻梁，眼睛出現在最後，睫毛輕輕卷起來，漆黑冰涼的眼珠慢慢顯現。

他巡視一圈，眨了眨眼睛，開口說：“久等。”

劉總從席間站起來，笑容滿面：“來，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們Q站最重要的投資人，餘軻。”

他快步走到餘軻面前，伸出手握手。

餘軻稍稍一握就松手，劉總道：“餘哥我給你介紹一下，現在在座的都是我們Q站的頭部用戶，這次的敲鐘人。”他環視一周，逆時針一個一個數：“——連翹、半夏、蘭陵、R君、小泉頌、EWithdrawing、桑桑……還有我們阿京，Kar98K。”

連翹和半夏連忙站起來，非常同步地說：“您好您好。”

眾人開始七嘴八舌地打招呼，餘軻一個個含笑答應了。

只有簡京，只有簡京呆呆地坐在位置上，屏著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餘軻，但一句話也憋不出來。

然後他就見餘軻朝他走來。

簡京楞楞地看餘軻走到自己身旁的空位坐下。

他只顧怔怔地看，還是桑桑用手肘頂了頂他，他憋了半天才說出話來：“……您、您好？我是簡、簡京，Kar98K，我、我是您的粉絲……”

餘軻側頭看著他笑，漆黑的眼珠霧氣氤氳：“你好。”

簡京也不知道為什麽，血管裏的血液都沸騰起來。表現在臉上，是臉頰突然燒紅，耳朵尖都開始發燙，他緊張到幾乎結巴：“我、我很喜歡您，我……”

他幾乎話都說不囫圇，猛地站起來，“能再見到您真是太好了，能給我一個簽名嗎？我、我能抱抱您嗎？”

餘軻也站起來。他伸手攬住簡京的肩膀，把簡京扣在自己胸前，“當然可以。”

簡京能感受到自己頸側溫熱的呼吸，一時間心跳過速，耳邊嗡嗡作響，腦子裏一片空白。

他是恍恍惚惚被松開的，然後就見餘軻取下自己的棒球帽，輕輕扣在他的頭上，眼裏還是含著笑意不變：“簽名暫時沒有，帽子送給你，就當簽名。”

簡京伸手去摸帽檐，一臉恍惚，楞楞地坐下。

劉總高聲笑道：“我剛才跟阿京說，我們投資人一定會給他一個大驚喜，他還不相信我。——阿京，現在相信了？”

簡京還在用手指小心翼翼地碰著帽舌，仍然有點語無倫次：“我很開心，今天真的很開心……”

餘軻唇邊的笑容加深。

簡京暈暈乎乎的，也不知道夜宵到底吃了些什麽，也不知道劉總的祝酒詞到底說了什麽。只是全程一直有一下沒一下地碰自己頭上那頂帽子，到後來餘軻看著他，甚至有點無奈：“……你不吃飯嗎？就這麽喜歡這頂帽子？我再送你幾頂，先吃飯？”

簡京答應也答應得暈暈乎乎的。

031.

席間自然是高談闊論追憶過去展望未來的好時機。簡京埋頭吃飯，也不插話，偷偷用餘光瞟坐在自己身旁的餘軻。

他使勁咽下去一口並不太好吃的左宗棠雞，然後捧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宕機的大腦好不容易回覆了一點思考能力。

是……

是可可。

居然是可可。

劉總是Q站的元老，這次上市他手裏股份和期權都很重，一旦套現身價立刻上億。他在席間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主播們紛紛附和開起他的玩笑，要他“茍富貴勿相忘”。蘭陵突然把話題扯到Q站的歷史身上：“所以我們Q站當初，是遇到了什麽困難？劉總您還要賣房子？”

劉總帶笑致意：“帶寬問題嘛，做直播就是帶寬很燒錢。當時我和孫哥我們哥倆一起創辦Q站，根本沒想到它會做這麽大。做大了就要買帶寬，我們融不到錢，又沒有風投肯投我們這個不靠譜的項目，所以才要賣房子，房子也賣不了多少錢——還是餘哥！”

他舉起杯子遙遙對餘軻示意：“我雖然虛長餘哥幾年，但也得叫一聲餘哥。餘哥的那一千萬真是救命錢。沒那一千萬的話，我們就準備五十萬折價把Q站賣了。餘哥那年剛回國，轉會費是……大概一千萬？全投給我們了。沒有餘哥就沒有我們Q站的今天！”

主播們哄然舉杯：“沒有餘哥也就沒有我們了！”

劉總笑瞇瞇地問：“一直沒有問過餘哥，當時是為什麽要投給我們？現在還是想不明白。”

餘軻摩挲著手裏的杯子，思索了幾秒，笑道：“說實話，當時是懵懵懂懂的。那會兒剛回國，拿著一大筆錢也不知道怎麽用，因為休學打職業的原因和家裏關系也冷淡，沒人給我建議。我記得是在T大附近的咖啡館裏碰見你們的？你們還穿著租來的西裝，拉著天使投資人苦苦演講。我當時就想，這筆錢，給幾個有夢想的人，不管結果怎麽樣，都是好的。”

“夢想……”劉總一時間有點唏噓，“夢想這個東西，總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我們的夢想今天就要實現了。”他舉起酒杯示意，“我們Q站總算上市了，這一路走過來，我沒後悔過。為夢想，幹了這杯！”

主播們都站起來，轟然應諾，“為夢想幹了這杯！幹杯！”

簡京把冰涼的酒液灌進喉管裏，偏頭去看餘軻。餘軻抿下一口酒，仰著頭咽下酒液。米黃的燈光下，他的脖頸修長，喉結上下滾動，撲面而來一種……

簡京也說不上來那一種感覺。

……色氣。

他想到這個詞，臉突然爆紅，跌跌撞撞坐下。

劉總繼續溫故知新憶往昔崢嶸歲月：“我和孫哥那會兒也不關註電子競技，不認識當時的餘哥。餘哥說要投我們一千萬，我們都以為是騙子。沒想到真的是一千萬，餘哥那會兒才……十八歲出頭？十八歲出頭，身價就是上千萬，我和孫哥都感慨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啊，有的時候比人和狗還大。”

“要不是……”劉總興頭正高，“要不是餘哥退役，現在的國內職業第一人，哪有其他人的份。”他看了餘軻一會兒，笑呵呵地開口，“不過就算退役了，粉絲還都不離不棄——是吧？阿京？”

突然被CUE，簡京楞楞地“啊”了一聲，連忙答應：“啊，是啊。”

餘軻忍不住笑起來。

032.

夜宵結束，席間插科打諢的主播們都互相認識了，幾個男孩子勾肩搭背往酒店走。簡京落在最後面，抱著珍貴的帽子一邊踢石子，一邊看餘軻和劉總聊天。

……有點嫉妒劉總。

不行，是非常嫉妒。

餘軻註意到他頻頻看過來的眼神，忍俊不禁。結束了和劉總對Q站上市的評論之後，他快步走到簡京身邊，低頭看著他，笑，“怎麽一直看我？”

簡京有點慌張：“……沒、沒有。不，我是說……能再見到您真的太好了。”

他沈默了幾秒，才輕聲說：“可能您本人不會明屌絲的心態。我們知道您退役之後都很擔心您，特別是您還從媒體報道中完全消失了……現在能看到您，我真的很、很開心。”

餘軻低頭看他，眼神溫柔：“你可以不用‘您’的。看到你，我也很開心。謝謝你們還能喜歡我掛念我。”

“我從您在美國打比賽開始，就是您的粉絲了。您最後一場Major，我在現場，知道您退役的消息，真的是晴天霹靂。”

簡京側頭假裝看風景，不敢看身邊餘軻的神色，“我沒有想過您一直以來這麽……痛苦，每一場比賽都是折磨。所以知道您現在過得很好，我心裏很安慰。所以，您還、還有可能……回賽場嗎？您的手，現在還好嗎？”

“……不用說您。”餘軻嘆了口氣，伸手揉了一把簡京的頭發，“我的手，是恢覆不了巔峰狀態了；我也回不去賽場了。——但是，我不會離開游戲的，我會帶著新游戲回來的，以另一種方式。”

簡京沈默著點了點頭。

“您、我能看看您、你的手嗎？”

他緩慢擡起頭來，眼睛在路燈昏黃的光照下熠熠閃光，流光溢彩，但仿佛又很脆弱，好像下一秒就會紅了眼圈。

餘軻慢慢舉起右手，遞到他眼前。

入眼是修長的指節，手指瘦白而且纖長，留著薄薄一層指甲——留指甲，是不玩游戲的意思嗎？

虎口處有一道長長的疤痕。簡京把他的手掰翻過來，看見他的手腕磨出了一層厚繭，層層疊疊。

就是這只手，神之右手，掌握了CS:GO經年榮耀，多年來一直是電子競技界最有價值的一只手。無上光明，無上榮耀。

現在卻……明珠蒙塵，將軍解甲。

簡京忍不住用手指摸索一下那層厚繭，餘軻就很輕松地笑：“怎麽這副要哭的表情？我的手雖然打不了比賽了，但平常是夠用的，沒什麽大關系。”

“嗯。”簡京只能悶悶地答應一聲。

餘軻一擡手，摸了摸他的頭發，嘆了嘆氣，“你啊。”

兩個人並肩往前走了一段路，簡京沈默著心事重重。

過很久，走到昏暗處，餘軻輕聲開口：“我最後一場比賽，你去了西雅圖？你是不是，那天，穿了SKG的隊服？”

簡京一時間有點驚訝：“您怎麽知道？”

“我見過你。”餘軻的語氣變得很篤定。

“我記得你。”

餘軻想起深夜最後一次從比賽場館出來的時候，看見那個穿著KaiserK隊服的男孩子，蹲在門口望著深黑的夜空默默流眼淚。餘軻那個時候心都抽疼。是我的粉絲，而我卻讓他這麽傷心。

還能記起他被淚水打濕的額發，淩亂地貼在臉頰上。還有發紅的眼尾。他大睜著眼睛表情很倔強，但是淚滴從眼眶裏一直不斷地滾出來，匯到下巴滴下，一滴一滴都是脆弱。

啪、嗒。

這麽久之前，就見過你。

見過你為我流眼淚。

餘軻心裏軟得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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