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眼底的神光在激烈地波動, 整個人陷入了崩塌邊緣。

任嫣然見磨礪他磨礪得差不多了，這才拋出了下一句話：“不過沒關系，三日後你也一樣可以選擇飛升出去, 找她報仇嘛。”

帶著這樣的因果飛升, 就算是到了天外，恢覆了正常的滄浪應當也很樂意接受他的挑戰, 同他了斷一切。

她這句話極其見效，一下就把他從道心崩潰邊緣給拉了回來。

金陵王氏少主再次渾身一震, 有些陰沈地看向她：“你——”

他想質問任嫣然是不是在耍自己, 故意壓著這件事不說, 就見到任嫣然眼睛一亮, 對著自己身後叫道：“爹！”

意識到她這一聲“爹”現在是沖著誰叫的，金陵王氏少主的身體瞬間緊繃起來。

可任嫣然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越過他不管了。

她向前走去，看到換了一身衣服回來的父親，還未說話就發現了跟在他身後的厲霄。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任嫣然沒有想到會見到他跟自己的父親走在一起。

而且她完全沒有把事情往鬼王是去了北海把人帶回來這個層面上想, 只以為是厲霄見到一切平息，從北海回來打開通道進浮屠城, 正好就被她爹給抓到了。

他怎麽就這麽不機靈？

厲霄河看著任嫣然這一連串神情變化, 猜到了她這是誤會了什麽, 只不過還沒來得及澄清, 穆青青的一聲“李郎！”就分散了他的註意力。

穆青青望著厲霄河, 神色激動。

見他跟在鬼王身後出現, 還全須全尾地活著,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

被她這麽一喊，厲霄河的腳下就不由得頓了一下，臉上也浮現出了有點錯愕的神色：“穆姑娘？”

任嫣然卻松了一口氣：對嘛, 這才是厲霄。

剛剛看他第一眼的時候，她還覺得他身上好像哪裏變了，懷疑他不是本人，可是現在見他一露出這種表情，任嫣然就確定這還是他。

“參見主上。”

眾人見了這麽錯綜覆雜的關系，在對鬼王行禮之後，心中都想著這個被鬼王帶過來的藍衫青年是誰。

看他的樣子氣質不凡，不知為何氣息竟還跟鬼王有幾分相近，可是跟在鬼王身後這麽拘謹，明顯就不是鬼王的子侄。

這個發現讓他們心裏稍微舒坦了一點。

如今多了一個少主壓在他們頭上已經夠了，可別再來個什麽少主二號。

不過泉鄉眾人見到剛剛穆青青的反應，聽她喊他那一聲“李郎”，頓時就想起了先前在她那場沒結成的親事上被搶走的新郎。

莫非……他是那個差點成為無荒城女婿的那個陽間修士？

他們還記得任嫣然那次是親自來搶他的，難道……這是他們未來的駙馬？

那不還是要在他們頭頂壓多一座大山！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們看厲霄河的眼神中不由得又多了幾分忌憚。

都是在泉鄉見過的，現在看這小子的修為跟氣勢，和先前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他今天出現甚至給他們一種感覺，在場除了鬼王之外，他們就算加在一起也不是他一個人的對手。

“……”

怎麽辦，以後他們的日子怕是不會太好過了。

厲霄河乍一見到穆青青，是腳步微頓，可鬼王卻是不曾停留。

發現自己已經落後了兩步，他回過神來，連忙跟了上去，跟著鬼王朝眾人聚集的地方走過來。

他們剛剛一回來就落在浮屠城，厲霄河沒預料到任嫣然不但把這個法寶放了出來，還把這些曾經覬覦浮屠城的猛鬼都帶到了這裏。

等隨鬼王走近了，近距離見了任嫣然今日的裝扮，厲霄河才確認她比起平常來，確實是有氣勢得多。

顯然，做酆都的帝姬跟做玄天劍派的小師妹是完全不一樣的。

她的修為境界也變了，從兩人分開時的金丹期變成了現在的元嬰期。

不過以她現在的身份，就算是想立地成仙也沒有問題，只不過現在天外這樣動蕩，而且盤古神族的事鬼王又不打算再管，她是別想離開金光大陸到天外去了。

任嫣然看著他們走過來，忽然意識到在瞬息之間，她要解決的兩個問題都解決了。

顯然在自己生辰這個大喜之日，她爹沒有打算要讓厲霄見血，而厲霄的身份，她無所不知的親爹肯定也已經知道了。

只是於情於理，她都還需要再解釋一下。

“爹。”鬼王一走過來，就被女兒抱住了手臂，看她仰著頭對自己解釋道，“厲霄是我的朋友，他沒有什麽惡意。”

盡管他這樣不打招呼就能開辟通道，自由出入她的浮屠城，但事急從權，還是希望他不要把厲霄當成登徒子，跟他計較這事。

鬼王細品了一番女兒話裏的含義，側目看了這個伏羲族的小子一眼，這才說道：“過門是客，爹當然不會跟他計較。”

有他這句話，任嫣然就放心了。

厲霄河見她朝自己遞來一個讓他安心的眼神，接著又轉過去對著鬼王發出了邀請：“剛剛爹去換衣服，我本來想帶大家來浮屠城裏轉轉，沒想到爹這麽快就回來了，那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看看？”

盡管任嫣然嘴裏這麽問著，可心裏卻知道她爹未必會有興致。

浮屠城是她娘的舊物，當年她娘來幽冥找這件法寶，想來就跟她爹認識了，這座浮屠城想必他也來過。

此刻斯人已經不在，再來這裏也就是徒增傷感。

果然，鬼王聽完她的話之後只是擡眸在浮屠城中看過，然後便收回目光，對她說道：“爹就不去了，你們去吧。”

有他在這裏，所有人都戰戰兢兢，曲意逢迎，哪裏拿得出心神來陪他女兒？

他說完之後，又再看了一眼厲霄河。

厲霄河立刻條件反射地站直了，從鬼王這一眼中看出了他對自己的警告——

在這裏待著可以，但別動不該有的念頭。

厲霄河：不敢動，不敢動。

見鬼王不打算跟他們一起游浮屠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然後在鬼王的目光又掃過來的時候跟厲霄河一樣挺直了腰桿，等鬼王的身影在面前消散才塌了肩。

太難熬了！

任嫣然的手臂之間空了，她肩上停著的小鳥早在鬼王過來的時候就已經暈了過去，她沒在這身衣服上找到兜，於是隨手把它放進了袖子裏。

她把圓機重新撈了出來，拍醒了它：“醒了。”

圓機“嘰”的一聲睜開了眼睛，被任嫣然放回了肩上，她這才走向厲霄河，準備盡盡地主之誼，“走吧，跟我們一起去轉轉。”

厲霄河從善如流：“好。”

站著說話太過打眼，邊走邊說比較合適。

而穆青青見厲霄河出現，知他現在沒有什麽問題，於是主動退了幾步，回到了父親身邊，伸手挽住了父親的手臂。

李郎跟少主的情誼明顯與別人不同，她應該避嫌。

人群開始在城中移動。

鬼面和軍師走在一起，雖然兩人一起生活了將近百年時光，但鬼面如今已經變成了修羅道兵的模樣，同這座城一樣，與從前大不相同，叫軍師生出了幾分新鮮之感。

在他們身後，泉鄉眾人看著如今的浮屠城，知道先前這座小城破破爛爛的樣子不過是個障眼法，只為在泉鄉裏顯得低調，如今才是完全解開封印的樣子。

鬼面對著軍師說道：“如何，離開一陣回來，是不是覺得住了一百多年的浮屠城都變得陌生了？”

軍師手執羽扇，卻道：“還好。”

其實仔細看去，這裏處處都同從前一樣。

當初這座城還是由主上執掌的時候，城裏就是這個樣子。

只不過隨著她離去的時間漸長，她留在浮屠城中的烙印漸漸消散，城中建築這才逐漸傾頹。

不過，軍師的目光落在城中多出的那一座黑塔上，他從前在浮屠城，卻是沒有見過這建築。

任嫣然跟厲霄河走在前面，她低聲問了一番他是怎麽跟她父親遇上的，等搞明白她爹是直接去了北海把他帶回來以後，兩人也走到了黑塔之下。

厲霄河停下了話頭，舉目看向這座先前沒有的黑塔跟上面那些猙獰的邪佛面孔。

任嫣然在他身旁解釋：“先前承光聖僧的佛國□□時，浮屠城就有了反應，將佛國之中的這些邪佛都攝了過來。”

然後，浮屠城中就憑空多了這麽一座塔，將這些邪佛都封印在其中。

“原來如此。”厲霄河若有所思。

任嫣然知道自己對他解釋的時候，軍師在後面肯定也聽見了，於是回頭看了他一眼，指了指這座黑塔。

軍師瞬間便領悟到了她的意思。

主上當年下幽冥來尋浮屠城，為的其實是這座黑塔，目的是想斬斷邪佛跟佛子之間的聯系嗎？

見他了然，任嫣然收回目光，聽身後的幽冥猛鬼驚訝地道：“這裏面鎮壓的邪佛，就是當年萬魔戰場上由大雷音寺的佛子所封印的那些天魔嗎？”

“什麽？！”

在場這些鬼物也不是個個都死得那麽早，像軍師跟鬼面這樣的，都是知道萬魔之戰最後是如何結束的。

他們知道浮屠城厲害，但沒想到這件法寶能這麽厲害！

竟然能夠斬斷邪佛跟佛子之間的因果，這究竟是曾屬於何人的寶物？

這個任嫣然不知道，不過這種事情，為什麽不問問神奇的厲霄呢？

她看向身旁的厲霄，果然前一刻看著還在走神，下一刻察覺到她的目光，他就看向了她，對她說道：“這應該是仙聖之物。”

就像是謝何問，他破境飛升之時，將自己的佩劍留了下來，這座浮屠城大概也是從金光大陸飛升出去的仙聖從天外送回來的。

厲霄河道：“這裏本就是他們誕生的世界，天地法則不會排斥這樣一件法寶。”

他們把這些法寶送回來，大抵也是存了一個念頭，若是金光大陸受到盤古神族的襲擊，這裏的修士能夠靠著這些法寶，爭取到一絲喘息的餘地。

人族真仙不知盤古神族為何要入侵下界，剝奪人族的道統跟傳承，只能用自己的辦法來抗爭。

這座浮屠城是這樣，千機樓的神器也是如此。

任嫣然點了點頭，在他們身後的那些幽冥鬼物也不由得跟著點頭，越發覺得這個藍衫青年不簡單。

這種牽涉到仙聖大能的事情，他居然都知道，他到底是什麽人？

城中眾人先後走到黑塔之下，眼下都差不多齊聚了。

四周莫名地安靜下來。

任嫣然轉過身來，看著他們。

她心裏清楚，不管是進來浮屠城看新奇的鬼也好，又或者是留在這裏的人也好，都在等著她一個明確的答覆。

所以她一轉過來，眾人的目光就聚集到了她身上。

厲霄河見她從自己身邊離開，轉頭就看見她的背影，聽她說道：“我爹說了，三日之後，若是不選擇離開金光大陸，就要永遠留在此界。”

她說著，看向了那些年輕弟子，又道，“這件事你們自己很難做決定，所以之後厲道友會帶你們回陽間，讓你們見了師長，由師長來決定去留。”

這些年輕弟子聽到她的話，紛紛放下心來，然後又看向她口中說的“厲道友”。

他們從前沒有見過他，完全不知他是哪一號人物，而此刻厲霄河的境界跟氣息又讓他們根本看不透，實在是很難徹底相信他。

見狀，任嫣然公布了厲霄河的另一重身份：“放心，厲道友是無憂城樂城主的高徒，要論在陰陽之間來去自如的本領，在場誰也比不上他。”

一聽這藍衫青年竟是無憂城的人，眾人看他的目光中又多了幾分震驚和向往。

無憂城，那是何等的地方？

他能成為無憂城的三大弟子，自是不凡的。

見他們安定了，任嫣然才又看向了鬼面。

他跟軍師正站在一處，身後跟著羅剎軍，近旁還有來自泉鄉的城主們。

泉鄉中人怎麽想，任嫣然也清楚，她也同他們保證道：“三日之後，陰陽相通，冥府陰司的規矩另立。以後你們在陽間還有什麽事情未了的，可以親自上去了結，若是三日後想要同其他人一樣飛升到金光大陸外去的，明日也可以跟厲道友一起上去。”

飛升不飛升，鬼面跟他的羅剎軍根本沒有想過，聽完任嫣然的話，只說道：“能夠回去親手解決恩怨，自然是好。”

他說完看了軍師一眼，道，“這下好了，你也不用再回忘川去受那苦了。”

軍師對他一笑，然後看向任嫣然，對她說道：“我已了卻凡間事，對飛升天外也沒有什麽興致，還是留在浮屠城陪少主吧。”

任嫣然一喜：“軍師說真的？”

見了那麽多要走的，現在驟然聽見有一個願意留下來陪自己的，她發自內心地高興。

青龍跟白虎見狀，也連忙跟著表決心：“我等也自然是要留在這裏，追隨主上跟少主千秋萬世的。”

任嫣然發出了敷衍的聲音：“嗯嗯。”

對他們的話，聽過就算了，這也就是留在她爹身邊，他們才如魚得水，不用面對天外的混亂。

要是去了天外還能照樣耀武揚威，又不用看人臉色行事的話，他們肯定跑了。

厲霄河看她熟練地打官腔，做安排，自己也沒閑著。

剛剛鬼王在，他不能去查看那兩個盤古神族的記憶，現在鬼王走了，他趁機就把自己的神識沈入了單獨放置兩個盤古神族軀殼的地方。

他們的軀殼留在一片虛空之中，厲霄河的神識探進去絲毫沒有受到阻擋。

很快，他就看到了先前鬼王在他們記憶中看到的東西。

在他面前，任嫣然還在同旁人談笑風生，而他站在這裏，卻為自己所看到的東西心神巨震。

原來盤古神族做的這些事，竟跟伏羲、女媧兩族是出於同一個目的！

為了不讓宇宙崩塌，不讓天地重回混沌，神界三族各自做出了選擇，即便是手段最激烈的盤古神族，在這件事情上，也很難說他們是對是錯。

此刻厲霄河終於明白鬼王說那句“他既插手過一次，就不會再插手第二次”是什麽心情。

曾經是他不知盤古神族的苦衷，所以將他們趕盡殺絕，但是現在，他知道了。

他做出了選擇。

這一次，他選擇放棄人族。

可是，為什麽？

厲霄河將自己的神識從盤古神族的記憶中抽離出來，是因為對盤古神族的愧疚嗎？

不，不管是從前的神劍天隕還是如今的獨孤鬼王，他們都不是會為過往的選擇而後悔的性格。

曾經他選擇人族，是因為他們在他眼中比瘋狂的盤古神族更重要。

而如今他選擇放棄人族，只能是因為在他心中的天平另一端所放置的砝碼比人族更重。

在這片天地間，對鬼王來說，有什麽會比人族更重要？

厲霄河覺得自己雖然從那些浩渺如煙的記憶中抽離出來了，但眼前籠罩的卻還是一片迷霧。

就在這時，任嫣然的聲音傳入了他耳中。

厲霄河的視線重新落在她身上，看清了她的背影，忽然整個一凜，目光牢牢地釘在了她臉上——

是她。

天平的另一端，是她。

為什麽所有跟青鴻仙子有過一段情的人都對她是自己的血脈深信不疑，為什麽嫣然既能催動赤陽真意，又能引動鳳凰之力，那是因為青鴻仙子任心緣就是從神域出來的最後一個女媧神族。

而她是生來就兼容一切血脈的五彩石體，是女媧神族補天的最後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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