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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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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如流水般過去, 轉眼就入冬了。這一年冬天豫章城十分罕見地下了一場大雪, 可把莫依然和高立幾個思慕北地的人樂壞了。為了慶祝這一場冬雪,莫依然在府內擺了酒宴,讓闔府眾人一起高興高興。

後堂支起了高高的大銅鍋, 莫依然、靜和、杜月和高立程莊五人圍坐一桌涮羊肉。嚴氏夫婦受人邀請去了塞北, 趙繼下了江南尚未回來。不知是誰嘆了一聲, 道:“可惜, 今年人不全啊。”

此話一出, 氣氛便更冷清了。杜月道:“快過年了都高興點, 少說這惹人眼淚的話。”

莫依然道:“再忍耐一下吧。熬過了今年,明年就是一個大團圓了。”

“好,”程莊舉杯, 道, “為了明年的大團圓,咱走一個。”眾人舉杯相碰,一飲而盡。

莫依然放下酒杯,道:“這美酒美食美人,少了舞樂就少了那麽點味兒。不然,咱請個歌姬來?”

高立一笑,道:“相爺, 你這可就是大白天打燈籠了。咱們眼前不就有一位百轉杜鵑麽。”

四雙眼睛看向杜月。杜月冷冷說道:“別想。本姑娘早就從良了。”

“賣藝不賣身嘛!燕子,你還拿一把是怎麽的?”高立說著,一指莫依然,道, “不然你讓你相公說!”

莫依然一口酒就噴出去,擺手道:“別,你們隨意,別帶著我。”

靜和道:“月娘,你就唱一曲吧,我好久都沒聽你唱過了。”

杜月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說一句:“逼良為娼。”

她從屋內取了琵琶出來,轉軸撥弦,漫不經心地說道:“幾位爺想聽什麽?”

莫依然含笑,道:“姑娘什麽拿手就唱什麽吧。”

杜月挑眉,道:“那本姑娘就給你們來一段風雅的。”

“何謂風雅?”高立問。

“大才女卓文君聽說過麽?”杜月說著,擡手一串珠玉,道“掏幹凈耳朵,聽好了:

一別之後,二地相懸。

只說是三四月,又誰知五六年。

七弦琴無心彈,

八行書無可傳,

九連環從中折斷,

十裏長亭望眼欲穿。

百思想,千系念,

萬般無奈把郎怨。

萬語千言說不完,

百無聊賴十憑欄。

重九登高看孤雁,

八月中秋月圓人不圓。

七月半,燒香秉燭問蒼天,

六月伏天人人搖扇我心寒。

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陣陣冷雨澆花端。

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已亂。

忽匆匆,三月桃花隨水轉,

飄零零,二月風箏線兒斷。

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為男。”

這首《數字詩》早就聞名天下,然而今日經她譜了曲子唱出來,又別有一番淒哀婉轉的韻味。靜和聽著,眸中水光泛濫。直到一曲唱罷,眾人猶在回味當中。

莫依然喝了口酒,道:“曲子好,唱得也好。只是這詞不好。”

“詞不好?”杜月一楞,笑道,“相爺,你說卓文君寫的詞不好?”

莫依然道:“卓文君是漢人,這《數字詩》明顯帶著元曲的韻味,一看就知道是後人的冒名之作,因此未能得卓文君的神韻。能說出‘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的女子,又怎麽可能跟個怨婦一樣嘮叨這麽多?”

杜月道:“你這說法倒是新奇,我竟從未聽說過。難道,卓文君從未寫過《數字詩》嗎?那封‘無憶’的書信,也是子虛烏有?”

莫依然道:“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卓文君要寫,絕對不會這樣寫。”

“那當怎樣?”靜和問。

莫依然一笑,道:“取筆墨來。”

程莊從書房取了筆墨紙硯過來。硯是歙硯,用窗外的雪水化開了研墨。靜和將桌上的杯盞騰開,鋪上灑金熟宣。莫依然斂袖蘸墨,筆走龍蛇。

她寫的一手簪花體小楷,清雅雋秀中卻帶著一絲灑脫不羈。一幅寫完,她將筆一擲,說道:“月兒,你按照這個,再唱了來。”

杜月讀了兩遍,擡手撥弦,唱道:

“萬般無奈,

千種情懷,

百無聊賴。

空悵惘春風十載,

等閑了重九花開。

八月秋風,喬木蒼苔。

誰道七弦琴經年風雨音不改,

怎料六幺曲笙歌散盡人未來。

五更天披衣徘徊,

四時景頹然皆敗。

三分愁怨,

二分清苦,

環環扣扣獨自拆。

第一環勞燕銜泥桃花落盡無人睬,

第二環采蓮舟散斜暉脈脈殘陽外。

第三環碧落蒼山斷雁哀鴻家何在?

第四環昏鴉驚鵲獨釣寒江待冰開。

第五環風吹分攜浮萍散,

第六環花開謾自哭章臺。

第七環瓊枝春信終難忘江南雨,

第八環斜光到曉還不盡相思債。

九連環拆盡菱花鏡裏朱顏改,

空茫茫十年生死百事哀。

千帆過盡,

萬種風情,

都並一曲清歌埋。”

一曲唱罷,眾人默然。莫依然望著窗外飛雪,說道:“我想,在卓文君風燭殘年之時,這個名動天下的才女想起曾經那一段坎坷情事,心中有的應當不是怨怪,而是無力的悵惘和無奈。”

她這話看似說人,實則自指,卻不料引起了別人的心事。靜和輕嘆一聲,絞著手裏的綾綃帕子。杜月也是嘆了口氣,望向窗外的飛雪。

程莊和高立面面相覷,說道:“我說各位小姐,這都兩曲了,第三曲能不能唱點我們聽得懂的?”

室內陰霾瞬間煙消雲散。莫依然笑出聲來,杜月拎著琵琶罵道:“大字不識一個,唱什麽都是對牛彈琴!”

莫依然倒在靜和懷裏笑得都沒聲了,屋內吵嚷聲亂作一團。窗外,大雪紛飛。

這場雪飛棉扯絮地下著,持續了七日才停。豫章從未見過如此大雪,人人都躲在家裏不敢出來。由於大雪封路,早朝也上不成了。聖上傳旨,罷朝三日,全民掃雪。

百官就在這紛飛的大雪中,結束了今年最後一次朝會。

馬車在相府門前緩緩停下,立刻就有守在門房的小廝搬了腳凳過來。莫依然一身正紅朝服,外罩著紫貂皮披風,緩步下車。小廝躬身道:“請相爺安。”

莫依然應了一聲,問:“今年過年不回家?”

小廝道:“奴才們伺候相爺。”

莫依然摘下青狐皮手套,甩給一旁仆役,道:“去賬房支上五兩銀子給你家裏送回去吧,也讓老人家過個好年。你們,都去吧。”

“多謝相爺。”小廝們紛紛跪下叩頭。

莫依然往內院走去,剛一進正堂就看見靜和杜月攜著手出來。兩個人都是一襲白狐皮披風,套著手暖,一看就是要出門去。

“你們去哪兒?”莫依然問。

靜和道:“今天朝歌坊有除夕燈會,我們去玩。”

“等等我,我也去。”莫依然說。

杜月拉了拉靜和,說道:“咱們不帶她。”

“對,我們不帶你去。”靜和道。

“為什麽?”莫依然很郁悶。

杜月道:“你還好意思問。上一次我說去紫玉軒買發釵,你偏要跟了來,結果路上碰到了少說得有七八個什麽什麽大人的,耽誤了不知多少功夫,等到的時候人家紫玉軒都關門了。”

靜和道:“就是,那次和她去裁衣服,也是什麽都沒做成,光顧著聽她和那群官們寒暄了。”

“還有那次出去吃飯……”

“那次游春……”

“還有……”

“好了!”莫依然吼道:“不帶我就不帶我,爺不去了行不行?!”說完就往後堂走。

靜和杜月對視一眼,皆是一笑,轉身追回去。

杜月拉住莫依然的袖子,道:“爺,別急啊,跟你開個玩笑你還當真了。”

“就是,開玩笑的。”靜和說。

莫依然側眼說道:“當真開玩笑?”

杜月點點頭。

莫依然立刻換上一張笑臉,說:“那你們等我一下,我換個衣服就出來。”

“哎,”杜月拉住她,說,“換衣服可以,但是得我們給你換。”

杜月同靜和對視一眼,笑得像只狐貍。

……

杜月房中的帷幔低低的垂著,帷幔後傳來竊竊的私語聲。忽然簾子一掀,杜月一步邁出來,道:“完工!”

帷幔後又走出兩個人。靜和推著莫依然站到一人高的銅鏡前,說道:“相爺,你自己看看,好不好看?”

莫依然看著鏡中的自己,一頭烏發挽作墜馬髻,斜簪著一支紫玉釵,釵頭兩個玉墜子琳瑯垂在耳畔。她一身月白錦緞襦裙,襯得膚如凝脂,眸若星辰,唇上一點胭脂,不笑自嫣然。

杜月走到她身邊,望著鏡子裏的人,說:“怎麽樣,還滿意嗎?”莫依然猶在怔楞中,擡手摸摸自己的臉,嘆道:“當女人的感覺真好。”

靜和掩口一笑,道:“沒想到,咱家相爺還是個美人呢。”

莫依然挑眉道:“那是自然,爺什麽時候被別人比下去過?”

杜月擡手在她腦門上敲了一記,道:“少臭美了。就你那二畝薄田,還不全靠姐的妙手回春。”

靜和笑道:“你們倆行了。咱快走吧,一會兒誤了燈會了。”

三人紛紛披上披風,剛剛走到門口,莫依然道:“不行,我這樣出去,被下人們看見怎麽辦?”

杜月道:“放心,下人們早被我支開了。走吧。”

三個人匆匆沿著小路走著。莫依然裹緊了披風,把臉藏在兜帽底下,生怕被人認了出來。這一路行色匆匆,走在自己家裏,倒像是做賊一樣。

她們沒有走正門,反而朝東面角門走去。角門外停著一輛馬車,車老板很是面生,一看就是從外面請來的。莫依然心裏明朗,原來她們倆為了今夜已經策劃了很久了。

馬車在朝歌坊門前停下,車夫執了腳凳,躬身道:“請三位小姐下車。”莫依然一直以來都是自己跳下車然後去扶靜和,這一次被人扶著,竟還有些無措。

杜月吩咐了車夫二更天來接她們,三人便攜著手往坊內走去。

眼前的朝歌坊與往日不同,平素寬廣的大道被滿目花燈占了一半去,只剩一條小路供人通行。花燈盞盞若明星,高矮錯落,彩紗燈罩絢爛繽紛,讓人目不暇接。燈下人潮如海,真是舉袂成雲,摩肩接踵,兩側酒樓林立,管弦絲竹不絕於耳,長街兩側更有密密麻麻的小商販,騰騰熱氣應和著餛飩出鍋的叫賣聲。莫依然望著眼前景象,只覺得胸中激蕩,說道:“天下繁華,當屬豫章。”

杜月在她耳旁說道:“今天晚上你就別那麽憂國憂民了,憂了一年了還沒憂夠麽?你只管好好玩吧。”

莫依然笑笑,福身一禮,道:“是,姐姐,妹妹記住了。”

杜月打了個哆嗦,白了她一眼。

“看那邊,好像是燈謎,”靜和是第一次見到民間如此繁華的場面,眼睛早就花了,說道,“走,咱們看看去。”說完就鉆進了人群中。

莫依然搖頭,道:“皇家公主,就是沒見過世面。”杜月一笑,兩人跟上去。

朝歌坊是燈市的中心,整個燈市覆蓋了豫章城十幾條街道。三個人走著逛著,靜和公主被街邊小攤上的玩意兒迷住了魂,一路買了好多糖人啊面具啊。走了五六條街了,靜和的熱情仍舊不減,可憐莫依然這個站了一天朝房的人吃不消了。她一回頭就見街邊一家酒樓,便對杜月說道:“我有些乏了,你陪著靜和去逛吧,回來到那邊酒樓找我。”

杜月點點頭,道:“那你自己小心。”

還沒等莫依然說什麽,靜和就一聲興奮的尖叫,沖著一個面人攤子奔去了。

莫依然搖頭笑笑,轉身往酒樓裏走去。剛一進大堂,立刻就有夥計迎出來,道:“小姐,您幾位?”

這一句“小姐”讓莫依然有點懵,隨即就反應過來,道:“就我一個人。”

小二點頭道:“樓上有雅座,小姐您樓上請。”

莫依然一擡手,說道:“頭前帶路。”

小二引著她上了樓。此時二樓大堂內客位皆滿,只剩靠窗一個四人方桌被鏤空的屏風隔出來,這便是小二口中的雅間了。莫依然在桌前坐下,道:“揀著清口的小菜上兩個,再來一壇高粱紅。”

她說完,見小二睜大了眼睛看著她,這才發覺自己失言。高粱紅可是烈酒,世人眼中,斷沒有女子能喝這種酒的。莫依然心裏一嘆,只覺得煩,便說道:“一壺竹葉青。”

小二這才躬身一笑,道:“得嘞,姑娘稍等,馬上就來。”說完一甩手巾,下樓去了。

莫依然以手撐頭,閑閑地看著窗外寶馬香車,彩燈高懸。如此豫章,讓人迷醉。她單指敲著桌面,輕聲喝道:“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燈樹千光照,明月逐人來。”

“好一句‘明月逐人來’,姑娘好文采。”鏤空屏風後立著一人,看不清樣貌,只見鏤花空隙處一截青錦衣袍。莫依然心想,定又是哪個豪門公子,趁著除夕燈會出來碰艷遇的。她心裏好笑,只是說道:“這是唐人蘇道味的詩。公子好無知。”

沒想到屏風後那人卻是哈哈大笑,說道:“粗鄙之人想要附庸風雅,往往適得其反。”他緩步走出來,對著莫依然躬身一禮,說道,“唐突之言,有辱姑娘清聽,萬望海涵。”

他身形挺拔,胸骨開闊,頭發是深棕色的,帶著微微的卷曲,一縷垂在額邊。他雙目深邃,鼻梁高挺。莫依然挑眉,原來是個望國人。

望國地處西陲,常年和西域各國通婚,因此望國人體貌特征與中原大異,語言文字也接近西域。莫依然曾在望國住過一段時間,對這個兼容並包的民族多少有些了解。一個望國人往往能掌握兩三種語言,但是眼前這個人將漢話說得如此清晰流利,不輸漢人,還是極少見的。

如此,莫依然心裏倒對自己剛才的武斷判斷有些愧疚,說道:“公子並非漢人,詩詞生澀,不知也屬平常。倒是我方才唐突了,請公子見諒。”

那人一笑,眸子裏漾著暗綠色的光,說道:“我並非漢人,卻也不想做平常之人。”

莫依然眉頭微蹙。這個人身上有一種鋒芒,引起了她權臣特有的警覺。

小二蹬蹬蹬走上樓梯,沖著他走過來,躬身說道:“客官,實在對不住,小店確實沒有空位了。您還是再去下家吧。”

那人四下看看,搖頭說道:“虞國繁華,卻連個容人之處都沒有。”

莫依然淡淡一笑,說道:“這麽大的桌子,就坐我一個人未免浪費。公子若不嫌棄,不放坐下來對飲幾杯,如何?”

那人眼睛一亮,道:“男女同席,方便嗎?”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莫依然笑道,“公子請坐,這頓我請。”

“多謝姑娘。”那人微微一禮,泰然落座。小二也是點頭道謝,退了下去。

“在下唐思賢。敢問姑娘芳名?”他說。

此人竟有個漢人名字,看來漢學功底不淺。難道,又是一個渾元?

莫依然說道:“我姓莫,閨名不便相告。”

小二端著托盤上菜,說道:“我們掌櫃的送了兩道地道小菜,請客人嘗嘗鮮。”說著上酒上菜,行禮告退。

“請。”莫依然端起酒杯,說道,“第一杯為公子接風,祝公子在虞國事事如意。”

“謝謝莫姑娘。”

莫依然執杯一飲而盡,沒看到他微微驚詫的神情。

她倒滿了酒,說道:“第二杯,慶祝你我相識。所謂有緣千裏來相會,我與公子素不相識卻同席對飲,當是有緣。”

他執杯說道:“敬有緣人。”( ?° ?? ?°)?最( ?° ?? ?°)?帥( ?° ?? ?° )?最高( ?° ?? ?°)?的( ?° ?? ?°)?侯( ?° ?? ?°)?哥( ?° ?? ?°)?整( ?° ?? ?°)?理( ?° ?? ?°)?

二人又是一飲而盡。

莫依然覆有蓄滿了酒,說道:“第三杯,敬天地鬼神。保我虞望兩國來年風調雨順,永無戰火。”

唐思賢眼中難掩激賞,執杯與莫依然相碰,一飲而盡。

他將酒杯放下,竟兀自笑起來。

“公子笑什麽?”她問。

“我笑我是個井底之蛙。”他深綠色的眸子異常深邃,道,“我來虞國前,一直以為這江南之地,陰雨綿綿,因此南人必然也是小家子氣的。可是今日在這酒館遇到姑娘,真讓我大開了眼界。”

莫依然一笑,道:“此言何解?”

唐思賢斟滿了酒,說道:“以前我以為南人多是精於算計,畏首畏尾。可是今日再此,小小酒館竟能送出兩道菜肴以饗嘉賓,大氣;巾幗女子,慷慨宴客,敬酒之時不忘國泰民安,也是大氣。虞國,真有大國氣象。”

莫依然笑道:“虞人識禮,望人好客。若說大國氣象,倒是望國更加兼容並包。”

他雙眸一亮:“姑娘去過望國?”

莫依然執杯飲酒,雙目微微瞇起來,似在回憶:“由此順著虞江而下,經淮安郡轉淮水到霸州,從霸州有馳道直通塵風關。塵風關外是千裏封神戈壁,穿過那一片隔壁,就是肥美的塔塔草原。草原上兩條水系匯聚,形成一個美麗的湖泊,名為月亮湖。月亮湖南岸有一座白石砌成的城池,就是望國的國都,雅格。”

說到自己的故國,唐思賢目光灼灼,說道:“沒想到姑娘如此博聞,真讓我慚愧。”

莫依然微笑,道:“去過的地方自然忘不了。日後公子談起虞國,這一路山川形貌,想必也會如數家珍。”

他看著她,問道:“請問姑娘,是虞國的女子個個如你一樣有見識,還是,我遇到了一位奇女子?”

他的目光仿佛帶著溫度,讓她驟然升起防備之心。

就在此時,小二引著一人上樓來,說道:“姑娘,就是靠窗那一桌。”

莫依然聞聲擡頭,看到杜月,招呼道:“月兒,這兒呢。”

杜月走到她桌前,一眼看見唐思賢,眉頭微蹙。莫依然解釋道:“這位是我新認識的朋友。”

唐思賢微微挑眉,竟又是一位美人。

杜月沒理他,俯身在莫依然耳邊說道:“靜和不見了。”

莫依然蹙眉:“怎麽回事?”

“一句兩句說不清楚,你先跟我走。”杜月說。

莫依然點點頭,對著唐思賢拱手一禮,道:“唐公子,今日在下有些急事,咱們來日方長。告辭。”

唐思賢點頭道:“請便。”

莫依然跟著杜月走下了樓梯。唐思賢緩緩坐回桌前,望著窗外女子遠去的背影。

莫依然的酒杯仍舊在桌上。他將杯子握在掌中,拇指指腹撫過杯沿口那一點殘存的胭脂,只覺得滑膩膩的。

他微微一笑:這個女子,居然行拱手禮,還自稱“在下”。

有意思。

……

出了酒館,杜月方才問道:“剛才那是什麽人?”

“不知道。還沒說幾句話呢。”莫依然道。

杜月蹙眉說:“你可別忘了你是女子,哪有好人家的女孩子隨隨便便和一個陌生人喝酒的。”

莫依然哼了一聲,道:“做女子就是這點不好。男人能說的話你偏說不得,男人能做的事你偏做不得,遇見男人還要在一旁扭扭捏捏裝矜持,其實心裏琢磨的都是男人那點破事兒。真不知道這麽活著有什麽勁。”

杜月道,“得了,你活得夠舒服了。眼下,找著咱們公主才是正事。”

“靜和怎麽不見了?”莫依然問。

“剛才我們在那邊看擂臺猜燈謎。她說口渴,我就去給她買冰糖紅梨水,可是回來就不見人了。”杜月道,“我自己都找了兩條街了,想著她找不到我可能會回來找你,就過來了。”

莫依然道:“她不認路,方向感又奇差,現在肯定在大街上亂撞呢。咱們還是分頭去找,半個時辰之後在朝歌坊門前會合。如果還沒找到,我就回府換了衣服去調九門提督。”

杜月點點頭:“好,那一會兒見了。”

兩個人在路口分手,一個往東一個往西。殊不知,隔著幾條街道,靜和公主也在找她們。

剛才她看燈謎看得入神,直到擂臺打完,人群散去,才發現杜月不見了。她一個人隨著人潮走,想著燈市就這麽幾條街,走來走去肯定能遇上,沒想到走了這麽久,放眼看去還是一片人山人海。她心裏害怕,又急又累,喊了幾聲“月娘”,聲音還未傳出就湮沒在喧嘩的人群中了。她急得淚眼迷蒙,第一次覺得這人山人海如此恐怖。她一人孤零零地立在街角,不知何去何從。

就在此時,身後一個聲音說道:“公主?”

這個聲音帶著安撫人心的溫度。靜和猛然轉身,擡手拭去淚水,道:“木將軍。”

她的心原本空落落的,見著他,仿佛被瞬間填滿了,從此有了著落。

木子清微微蹙眉,道:“你一個人?”

她仍舊有些哽咽:“我和她們走散了。”

木子清望著她,道:“別怕,我送你回去。”

他帶著她往來路走去。人潮洶湧,他將衣袖遞給她,道:“別走散了。”

她跟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握著他的袍袖,像是握著自己最後的愛。

他們默默地走著。周圍人潮漸漸散去,朝歌坊門前的花燈也暗了。他牽了馬,同她並排走在空蕩蕩的長街上。

“累麽?”他問。

靜和搖搖頭。

然後就再也沒有話了。

頭頂,月色朦朧。

丞相府大門前點著兩盞燈籠,紅紅的光映在雪地上,一片暖融融的色澤。他們在五級白玉臺階前站定了,靜和說道:“木將軍,謝謝。”

他的臉上一片暗影,說:“公主不必客氣。進去吧。”她站了一會兒,似是有什麽話要說,卻終究什麽也沒說出口,轉身走向那朱紅色的大門。木子清望著她的背影,風定雪停,然滿地的月色如霜,竟比這風雪還冷。

此時莫依然和杜月早已經回了府中。莫依然洗去脂粉,換好朝服,急忙去調九門提督。相府大門轟然開啟,她一擡頭,就見靜和正立在門前。

“靜和?你怎麽回來的?”她又驚又喜。

“是,木將軍送的我。”靜和說著,微微側了側身子,莫依然就看到雪地中木子清執韁而立的身影。

莫依然向著他微微一禮,道:“有勞木將軍了。”

木子清神色如冰雪,道:“丞相大人,客氣。”

莫依然一笑,轉身攜著靜和入府,一邊說道:“你也真是的,可急死我們了。”

朱紅色大門緩緩關閉,將兩人的身影隱沒。相府門前的燈籠晃了一晃,映得月光慘淡。

木子清牽馬離去。忽聽身後吱呀一聲,相府大門覆又打開。他立刻轉身,卻見朱門暗影中,莫依然掀袍走出來。

他無意與她寒暄,轉身就要走。身後莫依然說道:“木將軍,不用每次見了我都跟躲瘟神一樣吧。”

木子清道:“丞相大人誤會了。我還有些事,先走一步。”

沒想到身後人冷笑一聲,道:“你若是繼續這麽躲著我,你那個請辭的折子這輩子都別想批下來。”

木子清豁然回身,雙目微瞇,道:“原來是你從中作梗。”

莫依然身為丞相,掌管三省六部,官員調動全都經由她手。是了,自己早該想到是她在阻撓。

莫依然道:“將軍這話說但難聽了。我只是有個疑問,想向將軍請教,”她高聲問道:“將軍為何要走?”

木子清道:“我為何不能走?”

莫依然一笑,說:“將軍不願說,我就替將軍說了吧。將軍想走,原因有三:第一,木老將軍已去,西子也走了,你在這朝堂上再無可牽掛的人;第二,將軍一向討厭我,如今我這個小人當政,惹你不快,所以幹脆一走了之,眼不見心不煩;第三,也是最最重要的一點。你覺得與靜和再無可能,因此心灰意冷,想要離開這個傷心地。”她雙眸閃著暗芒,道,“將軍,我說的對麽?”

木子清最厭惡她這種小人行徑,句句戳人痛處,還洋洋自得。他根本不想理她,邁步往前走去。

“真是可悲可嘆可笑!”身後莫依然朗聲說道,“木老將軍英明一世,竟生了這麽個蠢笨的兒子,木家三代忠良,至此而亡!”這話,木子清是無論如何也忍不了了。他可以不和她一般見識,卻絕對不能容忍她汙蔑自己的父親,汙蔑木家。

“你到底想怎樣。”他沈聲問道。

莫依然踱步到他面前,說道:“木將軍還記得我們當年的約定麽?”

木子清道:“當然。當年我答應你支持政變,兵圍皇宮,安定社稷,這些我都做到了。如今你已是丞相,攝政王掌握大權,社稷也已經安定,你還想要我怎樣?”

月光下,莫依然面容沈郁,說道:“將軍錯了。頭兩件事將軍卻是已經做到。唯獨這第三件,將軍尚未完成。”

木子清不解,蹙眉看著她。

莫依然道:“將軍以為,政變成功了,社稷就安定了麽?君可知何謂社稷?”她緩緩踱著步子,說,“社稷者,土地谷物,關乎國計民生。社稷是否安定,不是由將相決定的,也不是由一群言聽計從的官員決定的,而是整個國家靛制。如今的虞國政令昏庸,變法阻礙重重,此內憂也;雖然與朔國望國簽訂了合約,可是軍隊疲敝,府庫空虛,此外患也。內憂外患並舉,請問將軍,社稷安穩何在?”

木子清蹙眉:“你的意思是……”

莫依然道:“朔國國君渾元十年生聚十年教訓,鐵甲軍陣日夜操練,可見亡我之心不死;望國一向是墻頭草,蟄伏百年,伺機而動。如今將軍一走,主將空虛,萬一開戰,虞國十萬大軍無人指揮。將軍,你這是讓我父兄子弟去送死啊!”

這一席話猶如驚雷霹靂,木子清心頭一緊,問道:“如今局勢,當真如此危急?”

莫依然道:“將軍豈不聞,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等到敵人真的下了戰書,可就一切都晚了。”

她逼近一步,道:“將軍,你忍心看著木家鮮血守衛的江山,陷落他人碟蹄之下麽?”

木子清雙手握拳。

如果一切真的如她所說,此時的虞國身陷內憂外患,形勢竟比當年郢下還要危險。朔望兩國如狼似虎,虎視眈眈。國破家亡,亦不過是朝夕之間的事。

不,他絕不能坐視不理。父親臨終囑托言猶在耳:大虞江山,寸土不讓。

他自是討厭她,可是這一路走來他不得不承認,只有莫依然,才有能力挽回這傾頹之勢。只有她,才能救虞國。

茫茫白雪中,木子清轟然下拜,道:“豎子無知,竟為小情而舍大義。該死!”

莫依然伸手扶他,道:“將軍是內明之人,一點就透。”

木子清起身,道:“丞相大人如有需要,盡可差遣。為了大虞安定,死亦不足懼。”

莫依然點點頭,道:“將軍大義。不過,想要外拒敵寇,還要先打贏朝堂內這一場硬仗才行。”

木子清蹙眉:“請丞相明示。”

莫依然微微一笑,道:“將軍別急,且回府養足精神。時候一到,自會有一場大風暴。”

……

這個冬季寒冷卻也短暫。大雪停了,露出明媚陽光,氣溫也漸漸回暖。人人都說這是天公作美,來年必定有個好收成。

然而莫依然的心情卻沒那麽輕松。

月中她又接到了趙繼的折子,開篇多了些過年的吉祥話,然後陳述變法進程,結尾處兩行字引起了她的註意:新法如逆水行舟,暗礁重重。屬下無能,頓首請丞相示。

莫依然蹙眉掩卷。趙繼是輔佐過攝政王理清吏治的要員,以他的能力,處理變法要害應該不是問題;趙繼的為人她心裏也有數,此人踏實,絕不會誇大其詞。這一次,究竟是遇到了怎樣的困難,居然讓他自稱無能,請丞相親臨?

莫依然心想,此事絕不簡單。看來,上郡之行要提前了。

一出正月,朝中便傳來了丞相南下巡查的消息。綿綿冬雨中,百官至定國門前送行。車架一共兩輛,隨行軍士五百由韓擭帶領。莫依然一襲藍錦鬥篷,對沈學士說道:“我這次去大概個把月就能回來。朝中之事,還請沈學士多多輔佐。”

沈學士點頭:“相爺放心。”

“另外,新科士子中有幾人我看著不錯。先生博學,也請多多予以提點。”她說。

沈學士道:“人才一事關乎社稷,老朽一定盡心竭力。”

莫依然點點頭:“有先生在,我便放心了。”

她沖著身後眾人拱手道:“諸位,多謝相送,回去吧。”

百官答道:“相爺一路順風。”

莫依然轉身上車。車架上,她回頭遠眺,就見城樓上遙遙立著一個黑色的身影。

她坐回車內。車夫一聲鞭響,五百甲士開動,延綿向著遠方。

由於此時尚在冬季,虞江水位不穩,因此只好走陸路。此次出行她帶了杜月一起,靜和公主身為嫡妻仍舊留在丞相府。臨出門時杜月還半開玩笑地對靜和說:“所以說妻不如妾,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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