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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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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一到公主府, 靜和第一個跳下車, 往內堂走去。莫依然在後面急急地跟著。門房老吳眼見兩位主子進去,臉色都不好,問趕車的老方道:“這是怎麽了?不是說了明天才回來嗎?”

老方嘆了口氣, 說:“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對了, 這車裏還一個呢, 你看看, 帶給月夫人吧。”

“還一個?”老吳掀簾一看, 可不是, 一個宮裝的丫頭正抱膝坐在車裏,怯生生地看著他。

靜和一路進了內堂,往廳前一坐, 只是不說話。丫頭急忙向裏面通報, 不一會兒杜月就出來了,一看兩個人臉色都不好,趕緊問道:“這是怎麽了?怎麽現在就回來了?”

靜和擡手一指:“你問她。”

杜月轉向莫依然,問:“怎麽回事啊?”

莫依然搖搖頭:“小事,小事。”

“小事?!”靜和公主跳起來,道,“你可知道今天差一點你和西子就沒命了!我說駙馬, 你註意點行不行,別人眼裏你就是個男人!”

杜月聽得一頭霧水,問:“這到底怎麽回事,誰給我句明白話!”

莫依然嘆了口氣, 說:“今天家宴,我和木貴妃在後花園,被皇帝撞見了。”

“啊?”杜月一驚,穢亂宮廷,這可是要殺頭的大罪,“皇帝說什麽了?會出事麽?”

靜和在一邊道:“皇宮是出不了事。西子已經被貶,估計能就這麽過去了。可是咱們家這位駙馬,你可要好好說說了。”

莫依然道:“今天多虧靜和,否則真不知該如何收場。”

“你知道就好,”靜和喘了口氣,說道,“以後,你可小心些吧。”

莫依然自知理虧,只是點頭。

靜和對杜月說道:“其實,也是西**裏那個侍女忠心,替她擔了這一回。我看就留在府裏,安排個事做,省得她吃苦。”

杜月點點頭,說:“我知道了。”

“我明天再進宮去看看西子,”靜和說著,對莫依然道,“你這兩天還是別往宮裏跑了。”

莫依然道:“你說怎麽辦就怎麽辦吧。”

夜已經深了。靜和回房收拾洗漱,留下莫依然和杜月在內堂。莫依然走出房門,站在月亮地裏,深深嘆了口氣。

“到底是怎麽回事?”身後,杜月跟了出來。

她道:“還能怎麽回事?就是靜和說的那個樣子。”

“我問的是事情的背後。”杜月說道,“你的行事我最熟悉不過。你為人謹慎,這種低級的錯誤絕不會犯。除非,你是有什麽特別的目的。”

莫依然一笑,道:“我就知道,瞞不住你。”

“你到底是為什麽?”杜月問。

“月兒,相識十年,你是最了解我的。能說的不用你問,我也不會對你隱瞞。”莫依然道。

“我明白了,”杜月說,“不管你在做什麽,你可要記住,眼下你已不再是那個孑然一身的莫依然。靜和公主,我,家人府院,我們百十個人的性命都和你的榮辱息息相關。你可再不能兒戲了。”

莫依然望著月亮,道:“你放心,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仗劍江湖的莫依然了。天下在我肩上,由不得我不擔著。”

她轉頭對杜月道:“我從宮裏帶回來的那個丫頭,你可小心照顧。”

杜月看著她的眼睛,點了點頭。

這一次,機關算盡,步步為營。

第二天靜和公主進宮探望木西子,卻聽說皇帝下了禁足令,任誰都不許見。她只得悻悻回來,安慰莫依然道:“罰也罰了,應當沒什麽事了。西子在我二哥心裏那麽重,過不了多久就能出來。”

是這樣吧。

一個月後,莫依然從睡夢中驚醒。此時已是午夜,眼前漆黑一片。她對身旁靜和說道:“靜和,你聽到什麽沒有?”

靜和坐起身來,道:“木柝,是宮裏傳信的木柝。”

兩個人急忙披衣起身,往外堂走去。正門口,門房老吳正領著傳信使過來。那傳信使對著他們俯身下拜,道:“拜見公主、駙馬。”

“宮裏出什麽事了?”靜和問。

傳信使說道:“一個時辰前,永和宮木妃歿了。”

這消息如同驚天霹靂,莫依然只是怔怔站著,不能言語。一旁,靜和公主驚呼一聲,昏了過去。杜月正從內堂趕來,驚道:“什麽?誰歿了?”

信使說道:“永和宮木妃娘娘。木西子。”

第二日清晨,木西子的棺靈發喪,一路遷往茂山妃陵安葬。莫依然一直送她到豫章東門,看著送葬的馬車遠走,竟是連最後一面都沒能見上。

靜和公主自那一日就病倒了,日日只覺得身上無力,府裏的事全都交給杜月打理。莫依然也是茶飯難進。她想不清楚,好好的一個人,怎麽說沒就沒了呢?

真的,就這麽沒了。

莫依然去看過木老將軍幾次。他還什麽都不知道,只是拉著她聊木西子兄妹兒時的舊事。人老了,就越來越喜歡回憶。莫依然只是在一旁聽著。她想,若是西子在,也該是這個樣子的吧?

從章華園回來,她一路漫漫地走著,一直游逛到天黑才到家。府門前兩個紅燈籠已經罩上了黑布,遠遠看去如同兩個招魂的鬼火。若是西子能看到,也該能找到回來的路。

她在府門前坐下來,望著長街發呆。對面大門一開,淮安王邁步走出來。

他看到她,沒有說話,也沒有過來。他學著她的樣子,在府門前膽階上坐下,兩個人隔著長街對望,竟是一句話都沒有。他們就這麽長久地對坐著,一直坐到月至正中。不知為什麽,她的心,竟漸漸安定下來。

她站起身,他也站起來。兩個人對望一眼,各自轉身,走回府中。莫依然一推開大門,就聽門房老吳說道:“駙馬,您可回來了。公主和月夫人都找了您一整天了。”

“出什麽事了?”莫依然問。

“我們也不知道啊。”老吳說。

莫依然點點頭,邁步往後堂走。後堂今日分外的冷清,竟連個伺候的丫鬟都看不到。這又在搞什麽鬼?她想著,推門走入正廳。

正廳中一個女子緩髻高簪立在那裏,聽到聲音驀然轉過身,沖著她一笑,道:“莫先生,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莫依然整個人呆在那兒:“木、木西子?!”

她不敢相信,往前走了兩步,定定看著她,直到看得清楚仔細了,才說道:“西子,真的是你?”

木西子一笑,道:“這才幾天,你連我都認不出來了?”

莫依然楞了楞,問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木西子道:“其實也沒什麽。我在宮裏呆煩了,就出來了。”

“皇上,居然肯放你出來。”莫依然說道。

“他不放又能如何?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再在一起,也不過是對彼此的折磨。”木西子道。

“你們到底出什麽事了?”莫依然問。

木西子說:“什麽事也沒有。不是他的錯,也不是我的錯。只是,我們不該在這個時間,這種位置,在一起。”

莫依然嘆了口氣,道:“你高興就好,以後你怕是哪也去不了了,就住在這兒吧。今天公主府大喜,我讓月兒準備一下,今天晚上擺席為你接風。”

“接什麽風?”木西子問。

“黃泉路上紅塵滾滾,慶祝你找到回來的路。”

內堂裏,紗罩彩燈。

桌上已是一片狼藉,四個人圍坐一處,都已有些醉態。莫依然手執銅壺給眾人倒酒,說道:“咱們不能再這麽喝了,多沒意思。”

“那你說該怎麽喝?”靜和的舌頭都大了。

莫依然道:“咱們來比比,誰贏了就敬誰,誰輸了就罰誰,怎麽樣?”

“比什麽?”杜月問。

“就比慘吧!”木西子喝得雙頰紅艷艷得,說道,“你們,你們都沒我慘。世人都說女子軟弱,不會爭取,所以得不到幸福。姐呢?姐已經很堅強了吧,已經堅強到強悍了吧?可是到頭來,還是兩手空空。什麽貴妃,什麽皇後,都是扯!留不住,都留不住。”

莫依然酒杯歪斜,說道:“你能有我慘?以前心動情動,卻天涯相隔,不得一見。如今我心也靜了,情也散了,卻又日日擡頭照面。我心中有他時,他看不到我。我想放了,他卻又來糾纏。我感情經歷的主題就是兩個字:錯過!”

“得了,你們誰都沒我慘。”杜月笑道,“愛上一個明知不愛自己的人,卻連嫉妒都不能有。都說青樓女子最是薄情,做□□做到我這個地步,算是慘到極致了。”

靜和公主猛地站起身來,道:“比慘是不是?!我連我喜歡的人是誰都不知道,現在還嫁給了一個女人,你們誰能比得過我?!”

其餘人頓了頓,點頭說道:“你贏了。”

杜月舉杯,道:“敬最慘的靜和公主!”

靜和舉杯,道:“敬!沒有最慘,只有更慘!”

四個杯子淩空相碰,各個仰頭一飲而盡。靜和公主不勝酒力,一頭栽倒在酒桌上,碰了滿地杯盤狼藉。莫依然看著木西子,問:“西子,你又何苦如此呢?你明知他只是在做戲,他對你的情,你難道沒有半分留戀嗎?”

木西子醉眼如星,道:“就是因為太留戀,我才不能再留在他身邊。依然,我受夠了。我只想要一段簡單的婚姻,只是相愛,相守,不求其他。可是,他偏偏生在帝王家。有了他的心又能如何?深宮風雨,怕是連最後一點恩情都要消磨盡了。與其憾恨而終,倒不如守著曾經的日子,彼此在心裏念著對方。”

莫依然笑道:“你總說我不留後路,其實,你才是最絕的人。”

木西子仿佛沒聽到,只是輕聲念道:“朱弦斷,明鏡缺,朝露稀,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消失在自己的臂彎裏。

杜月在一旁笑:“又醉倒一個。女將軍也不過如此麽。”

莫依然道:“我這不是還醒著麽?來,咱倆喝。咱倆的酒量一直沒分出個勝負來,今天就是一決雌雄的日子了!”

杜月擺手笑道:“不用決了,駙馬爺,這還決什麽呀。”

兩個人笑在一處。屋內明燭高照,窗外月盈盈。

———

四個人窩在一張床上胡亂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莫依然醒來,只覺得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疼。她爬起身來,看著室內一片狼藉,木西子和靜和擠在一邊,杜月整個人躺在地上,姿勢異常慘烈。她忍不住笑起來,擡頭一看,就見窗外已是一片亮光,忍不住喊道:“媽呀!早朝!”

莫依然急急起身,洗漱更衣,沖出府門上轎,吩咐轎夫道:“跑起來,給爺小跑著!”說完就鉆進了轎子裏。幾個轎夫應了一聲,擡起轎子撒腿就跑。轎子顛簸,一路顛得她胃裏翻騰。莫依然一只手捂著胃一只手撫著爆疼但陽,心裏想,以後再也不跟她們喝酒了,她們是深閨女子,病酒愁眉,爺還要上早朝啊!

比不了,真是比不了。

她在安上門前下轎,一路往太蒼殿跑去。趕到大殿門口的時候正趕上百官從朝房內走出,分列兩班魚貫入朝。沈學士看到她,招呼道:“莫大人,快些。”

她急忙跑過去,正走到淮安王的身邊。他在太蒼殿正門前停下,看著她,道:“朝堂神聖,莫大人這一身酒氣,有失體統。”

莫依然低頭說道:“王爺說的是。來得太急了,還請見諒。”

淮安王蹙眉,擡手為她整理官帽,說道:“早朝人人都看著,不可大意。”

她垂下雙眸,道:“臣,記下了。”

“駙馬爺,昨夜又去風流了吧?”吏部尚書正好經過,輕笑道。

這個人是李丞相的親支近脈,原來對她還算客氣,後來因著她跟淮安王的關系就少有好話了。莫依然笑道:“可不是。鄭大人最近挺忙啊,有日子沒在花街碰見你了。”

那人雙眼一瞪,道:“你說什麽。”

莫依然一笑,道:“也是,鄭尚書比我有本事。我只娶了個杜月,鄭尚書可是把花街的一半都搬回家了。上個月新娶的那個,什麽煙梅,該是九夫人了吧?”

鄭尚書氣得吹胡子瞪眼,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就在此時李丞相走過,說道:“諸位,別誤了早朝。”

鄭尚書一躬到底,說:“丞相請。”便跟在李相身後進了大殿。

莫依然微微一笑,對淮安王道:“王爺,眼下可是連這等小嘍啰都不把您放在眼裏了,居然敢走在您前面。”

淮安王淡淡道:“丞相如日中天,手下人自然囂張。莫大人,咱們還是老老實實地上朝吧。”

莫依然一笑:“王爺先請。”

“請。”

早朝一直到辰時,結束後莫依然又被留在禦書房議事,直到天色擦黑才從宮裏出來。乘著轎子回了府,剛一進後堂就聞到陣陣香氣。

“駙馬爺。”丫鬟喜兒上前見禮。

莫依然把官帽摘下,丟給她,問:“這是什麽味道,真香。”她早上就沒吃飯,中午只在宮裏胡亂吃了點點心,現在早就餓得雙眼放綠光了。

喜兒笑道:“公主和月娘還有那位新來的姑娘在廚房忙活呢。”

莫依然驚道:“靜和公主親自下廚?今天是什麽日子啊。”

出乎莫依然的意料,靜和的手藝還真是不錯。晚上四個人坐在一起吃飯,香味把前堂的高立他們都招來了。四人桌變成八人桌,杜月又下廚加了兩個菜。剛剛坐定,又有人敲門,竟然是趙繼。

“我是專門來蹭飯的。”這是趙繼進門後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話。因為這之後他的嘴一直騰不出空來。

杜月實在看不過去了,說道:“你慢些吃。”

趙繼到底是文人,連紅了紅,說道:“失禮了,月夫人別見怪。”

莫依然嘆了口氣,說:“趙兄,吏部還沒有給你安排職位嗎?”

趙繼自中了探花之後一直在吏部掛名待補,整整兩年,竟連一個官位都沒補上。

趙繼道:“哪有那麽容易。與我同科的士子們,除了榜眼補了禮部行章,其他的不是外放就是跟我一樣沒個著落。唉,慢慢等吧。”

莫依然蹙眉。吏部一直是相黨根基之處,不管你多大才能,不走丞相的門就絕對得不到好缺。當年她是機緣巧合,得了丞相和淮安王的雙保險,不然現在恐怕也是和趙繼一般光景。

杜月嘆了口氣,道:“趙先生以後就來家裏吃飯吧。”

趙繼連連點頭,說:“我就是這麽打算的。”

莫依然一笑,說:“趙兄,那些待命的士子你都熟嗎?”

趙繼道:“都是相熟的。”

“你將他們的名單整理一份給我吧。”莫依然道。

趙繼從飯碗中擡頭,問:“怎麽,你有辦法?”

莫依然微微一笑:“我能有什麽辦法。不過是文淵閣備個案罷了。”

吃罷晚飯,幾個人坐下閑領。莫依然還有公事要處理,他們略坐了坐就都散了。書房裏點著凝神香,她埋頭在成堆的法案中,不知不覺就到了夜裏。

杜月捧著托盤推門進來,將蓮子羹放在桌上,說:“吃點東西吧,別累壞了身子。”

莫依然從故紙堆中擡頭,笑道:“月兒,你有沒有發現咱倆越來越像老夫老妻了?”

“滾你的。”杜月的一貫語言。

莫依然只是笑,捧起蓮子羹來喝了一口,說:“好手藝。”

“月兒,”莫依然捧著碗,說道,“昨天晚上,你說的那個人,是誰?”

昨夜酒間,她說她愛上了一個明知不愛自己的人。這句話莫依然沒有錯過。

杜月楞了楞,隨即笑道:“好啊,就你有心計。醉酒的話哪能追問的?”

“你心裏有苦,為什麽不跟我說呢,”莫依然說道,“那個人,是誰?”

杜月看著她,忽而一笑,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生我的氣。”

“不生氣。”

她一笑,說:“是,牧臣。”

“牧臣?”莫依然楞了楞,忽然明白過來,“淮安王?”

“是他,”杜月輕嘆一聲,道,“我本無意瞞你。今日,不如就都告訴你吧。”

“七年前,你離開之後的那一夜,他又來眠月樓找你。可是你已經不在了,我只能扮成你的樣子去見他。就是那天他告訴我,他叫牧臣。

“那天晚上他說了很多話。他將他的一切都和盤托出,毫無保留。依然,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深情的男子。他隔著珠簾訴說了一夜,只是為了等一個答覆。可惜,我不是你。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特別失敗,裙下之臣無數,卻沒有一個如此值得托付的人。

“我告訴他,我並不是你。但他還是隔天到我這兒來。五年,他一連來了五年,我知道,他就是盼著有一天能再次遇見你。每一次隔著珠簾,我都能看見他若有所失的樣子。

“你回來之後,他曾經來問過我。我是咬了牙才什麽都沒有說。我是希望他能找到你,結束這漫長的等待;可是私心裏,我又寧願他永遠找不到你,這樣他就能常常來眠月樓。五年,我不願贖身,不過就是希望能多見他幾次。

“依然,你想想,不覺得好笑麽?當年你是扮成我的樣子去見他,讓他對杜月懂了心。然後你走了,讓真正的杜月認識了他,卻連動心的資格都沒有。這一切似乎從開始就註定是個錯誤。”

莫依然從頭到尾都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執著茶杯,看著裏面深深的琥珀色澤。杜月一席話說完,只是靜靜看著她,問:“生氣了?”

“怎麽會。”莫依然淡淡道,“我是恨我自己。是我,把你帶到這樣一種境地,還不自知。”

杜月笑起來,說:“你不必如此。各人的命都是各人的。當年我愛他,與你無關,也與他無關。現在我放手,也不幹任何人的事。我是唱了一出獨角戲,如今完美落幕,我也想歇歇了。”

“你是從什麽時候,放下的?”莫依然問。

“就是在你大婚的第二天,”杜月說,“依然,你還記得那天你喝醉了酒來眠月樓找我吧?其實當時他就在我房中,自從你回來之後,他曾多次向我打聽過你的身份。那一次,他似乎已經知道了。”

莫依然擡頭看著她。

杜月一笑,道:“我說了。我告訴他你就是當年那個人,我告訴他你就是個女子。我還告訴他,你早就忘了他。”

“你,全說了。”莫依然道。

杜月說:“我不忍心再騙他。他真的等你等得苦。我知道你心裏還記著以前的事。可是依然,過去的事總會過去,眼前的人,卻不會永遠在眼前。”

莫依然低頭,將盈於眼中的淚含住,道:“那又能如何?眼下,我們是只能相望,不能相守。我們,早已經錯過。”

“你不要如此決斷。徒留悔恨。”杜月道。

“是他已經做了決斷,”莫依然說,“他的大婚,就沒有給我們留下任何退路。”

她忽然覺得煩亂,站起身往門口走去。

杜月問道:“這麽晚了,你去哪兒?”

“我出去走走,你早點睡吧。”她說完,走出了門外。

杜月嘆了口氣,讓她自己想想,也是好的。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雨來。厚厚的烏雲遮住了月亮,庭中只是一片郁郁的黑色。府門外,家家戶戶門前掛著的燈籠在風中搖擺,長街被雨水打濕,似一面鏡子,映著點點光斑,漸次向遠方延綿。她迎著細雨微風,任冷冷的雨打在臉上,心裏卻未能清明。

原來,他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卻什麽都沒說。可他為何要如此?當年明明是他苦苦相逼,自己才不得不娶靜和公主。眼下,他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份,又為何什麽都不做?淮安王,你究竟目的何在?

她沿著長街,繞著公主府走著。細雨微微,濕了她的衣衫。遠處不知哪一家絲竹聲聲,在這夜色中愈發渺茫。清瑟怨遙夜,繞弦風雨哀。

她不知不覺又繞回了府門前的那條長街上。擡頭不見月影,四處寂無人聲。她擡手拂了拂袍子上的水,罷了,想不通就不要再想。時機到了,什麽都會清楚。

她向著公主府大門走去,迎面遠遠走來一人。即便是沒有月光,他的身形她也認得出來。秋雨夜色乍然相見,竟是兩下無言。

莫依然微微點了點頭,道:“王爺怎麽也在外面?”

淮安王說道:“夜雨蕭瑟,引人生出獨處的心來。駙馬也是如此吧。”

“正是。”

他站在府門前幾步,身後是高懸的燈籠,身前卻是一片暗影。他向著她走近幾步,說:“秋天的雨淋不得,當心著了風寒。”

莫依然淡淡道:“沒事的。”

她的頭發已經被雨打濕,一縷青絲沾在額邊。她擡手去拭,卻正碰上他的手,兩個人都頓住了。

雨漸漸停了,雲收霧散。這一刻月光下澈,將兩個人的影子拉長。莫依然擡頭,正對上他灼灼的目光,讓人移不開視線。

他薄唇微動,似乎想要說什麽。她覺得耳垂發熱,周遭再無寧靜。

就在此時,一個聲音說道:“王爺。”

莫依然一驚,低頭垂目。王府門前,王妃沈氏挑著燈籠立在那裏,說:“王爺,您忘了拿傘。”

淮安王深深吸了口氣,說道:“知道了。”

沈氏輕拈羅裙下了臺階,說道:“夜裏寒氣重,可不能馬虎。”她走到近前,似是剛剛看到莫依然,說:“駙馬也在?”

莫依然低頭見禮:“王妃。”

沈氏笑道:“你們兩個還真是,晚上散步都能碰到。莫不是約好了?”

莫依然說:“王爺剛出來,我正要回去,這才遇到。”她淡淡說道:“那,我便先走了。”她說完轉身,卻聽他在身後說道:“我們明日朝堂見。”

莫依然回身行了一禮,走入公主府中。

———

可是第二天,他卻未能見到她。

她病了。

莫依然一向自恃是闖過江湖的人,不像閨中女兒那麽嬌弱,沒想到還是禁不住那一場夜雨。杜月坐在床前餵她喝藥,靜和公主在一旁說道:“駙馬啊,你可是咱們家的頂梁柱,你可不能倒下啊。”

莫依然一口藥就噴了出來:“我死不了。”

這一病,竟了一月有餘。

這一個月中來探望的人也不過那麽幾個。文淵閣的孫學士和沈學士來過一次,後來沈學士又自己來過兩次。禦史臺也有人來探望,卻都是些以前她覺得不那麽熟的朋友。趙繼自是天天來,每天都在窗根底下陪她聊兩句,不過莫依然認為他是來蹭飯的成分大些。

也就是這一次,莫依然才終於明白了患難見真情的含義。有些人,即便時時見面日日問安,也扛不住這一病的間隔。可是有些人,就算平時少有來往,甚至很少說話,也能在此時記得你。

比如戚二爺。

莫依然不知道他怎麽得到了自己生病的消息,不過後來猜想,該是杜月說的。那是一天夜裏,她昏昏沈沈中聽到有動靜。睜開眼睛,就看見戚二爺坐在她的床前。

他才是真的獨異於人,連探病都要和別人不一樣。

“怎麽就生病了?”半年沒見,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

莫依然笑道:“不走江湖了,身子就不行了。”

“真是沒用,”戚二爺說道,“以後可別跟別人說是我兄弟,丟我的臉。”

莫依然哈哈大笑,說:“你這是什麽道理,還不讓人生病了。”

戚二爺看著她,說道:“跟你說了自己小心,還是搞成這樣。你讓我……”

他話沒說完。沈默了會兒,又說道:“我給你帶了點藥來,你讓人熬好喝了吧。”

“好。”她說道。

戚二爺說:“沒事了,那我走了。”

莫依然來不及叫,他就一個翻身跳出窗外,消失在夜色中了。這個戚二爺,真不愧是九龍幫的幫助,神龍見首不見尾。

第二天她醒來,若不是看到桌上的藥,還以為昨夜是一場夢。

這期間,淮安王卻未曾來過,只差人送了些補品過來,可是朝堂上的大事小情卻一日三次地寫了信報給她。莫依然不禁就火大了,他是真把她當個鐵人了,病了都不讓人歇著。

直到立冬,她的病才真正好利索。不過莫依然是懶慣了,仍舊稱病不肯上朝。這個冬季,卻是漫長而寒冷。幾場冰雹下來已經到了不得不抱著暖爐的時候了。她每日窩在家裏和杜月她們唱唱小曲打打牌,這才是神仙般的生活。

這期間韓擭他們也來看過。自從她大婚之後搬出將軍府,和軍裏的幾位將軍就少有見面的機會了。這一日閑的沒事,她突發奇想,差人送貼招了他們過來吃火鍋。幾個人一見面拳腳相加分外親熱,莫依然各種閃轉騰挪,到底還是沒躲過韓擭的一拳。

他們圍坐在鐵鍋前吃著涮魚肉,忍不住就想起了當年郢下的日子。

“我最懷念的還是馬酒!”莫依然強調,“草原上的冬天那才叫冬天啊,帶勁兒!”

“還有烤全羊!”韓擭補充。

“你就不該回來。”韓福說。

孟坦道:“你在家裏窩了一個月了,朝堂的事怎麽辦?”

“這種天氣能有什麽大事?”莫依然喝了口酒,說,“說起來,最近軍中沒出什麽大事吧?”

這話一出,三個人誰都沒接話,各有表情。

“怎麽啦?一個個的都不說話。”莫依然問道。

“別提了!提起來就窩火!”韓擭道,“那個江漢之,他以為他是個什麽東西!天天吆五喝六的,連少將軍的話都敢不聽。”

韓福喝了口酒,說道:“莫兄弟,你是不知道,咱這木家軍,早已經不是當初的樣子了。”

“有這麽嚴重?”莫依然往鍋裏下肉,說,“我記得朝廷可是封了木子清撫遠大將軍的名號,江漢之不過是個副統,他能囂張道哪兒去?”

“撫遠大將軍,屁!你也知道那就是個名號!”韓擭的脾氣還是沒改。

韓福說道:“那個江漢之好像是靠上丞相了。現在淮安王大不如前,相黨把持朝堂,他自然就跟著抖起來,誰都不放在眼裏。”

莫依然唇邊一絲笑意,道:“還真是莽夫。”她放下酒杯,問:“幾位將軍,你們站在哪一邊?”

韓擭拍案而起,道:“這還用問!只要木將軍一句話,我立馬把那小子砍了!看誰還敢打木家軍的主意!”

莫依然看看另外兩個人,他們也都是點頭。

“那就好說了,”莫依然一笑,道,“入冬的螞蚱能歡實多久?咱們好好窩上一個冬天,明年開春,就有熱鬧看了。”

可是,這個冬天,似乎沒那麽容易過去。

又是一個雨夜,宮裏傳來消息,木衡老將軍在章華園過世了。

消息傳來,外面的雨下得正大。室內點著一盞油燈,昏昏暗暗的光照得一切都失了眼色。木西子面色蒼白,雙腿一軟跌坐在地,半天不能言語。靜和抱著她孱弱的肩,已是淚如雨下。杜月當即傳令,整個公主府披麻戴孝,為老將軍服喪。莫依然怔怔走出門,獨自立在中庭,寒冷的雨水浸透她的衣袍,像是一雙雙手將她往下拉,可心裏卻是一片空落落的。

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她記得她第一次入軍營,兩軍陣前老將軍對她委以重任,舉國相托;她記得她剛到京中,老將軍留她在府,百般照應;她記得她初入官場,老將軍病榻之上猶在殷殷囑咐。他們雖無師生之實,卻有師生之情。如今,他去了,自己竟連半分孝心都未能盡上。

這個一生叱咤疆場的老將,最後竟是病榻,死於床第之間。對他來說,究竟是幸運,還是恥辱?

那一天的雨下地別大。百官齊聚定國門,為這位戎馬一生的老將軍送行。皇帝宣布以國士之禮葬之,敬天祭告,百官痛哭。

木子清去往章華園迎接遺體,一路扶靈進京,濛濛的大雨中看不清他的表情。莫依然以將軍府門生的身份在定國門前跪迎。遠處山巒之間一點白色,那是木西子一身喪服,來送父親最後一程。

紛紛暮雨,回蕩著遠處寒山寺的鐘聲。

老將軍的棺木在京中停靈七日,接受百姓吊唁。靜和公主帶著公主府上下七十六人前來祭拜,木西子就在他們之中。她隨著眾人跪拜,一個俯身,已是泣不成聲。

莫依然看著她。西子的悲傷,她感同身受,卻並不擔心。因為她知道西子內心的強大。如此堅強的女子,就算是遇到再大的苦難,也能想辦法讓自己走出去。

莫依然站在木子清的身後,俯身答禮。

入夜,眾人散盡。木子清跪在靈堂前,對她說道:“你回去吧,不必陪我。”

莫依然說:“我不是陪你。我要為老將軍守夜。”

木子清道:“父親一生門生無數,卻少有像你這樣重情義的。”

莫依然淡淡道:“不止是因為師生之情。我還是為了西子。”

木子清聞言,回頭看她,道:“西子若是泉下有知,也該謝你。”

莫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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