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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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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聞人弈在瑰燕宮一直等, 直到宮門下鑰前才等回來燕媯。

她淋了些雨,頭發肩頭濕潤潤的,慢悠悠走回寢殿。他連忙提步迎上去,卻張嘴不知該先說什麽好, 最終只是問了句︰“你去哪裏了?”

燕媯順手從衣桁上撈起一張帕子, 坐下來, 散開頭發,有一下沒一下地擦著身上的水。倒也不是將他視作空氣, 緩緩答道︰“去大慈悲寺聽禪了。”帶著丁點兒鼻音。

她竟還能回答自己, 聞人弈頓時松了半口氣,走到她身後仍是小心翼翼地問︰“那,心頭可舒服了些。”

“嗯。”

燕媯扔開帕子,起身回頭, 神色卻並沒有他想象中的那樣舒緩︰“臣妾有話, 想問王上。”

聞人弈松了的半口氣又提上來︰“你問。”

“王上送他來瑰燕宮做護衛的時候, 是故意不報他的名字,逼他自己表態不會書寫麽?”

“……是。”他答。

“字都不允許寫,那說話也就一樣是不允許的。您不許他開口, 是毒啞了他, 還是割了他的舌頭?”

聞人弈連忙搖頭︰“不, 孤沒有對他下過手。”

“您是想說,為了讓您放心,是他自己弄啞了自己麽。”燕媯愴然一笑,懂了,“王上好像從來就不做壞事,全都是別人自願的,您這雙手還真是幹凈。”

他皺皺眉, 沒有反駁。

“一向都是如此,王上不愧名中帶著‘弈’字,真真是博弈的好手。”

“依依……”

“別叫我依依。”她眼底的寒霜愈發凍人,撈起寒芒緩緩拔出,劍刃竟是朝著自己。

“依依!”聞人弈大驚失色,立刻伸手來奪。

她卻並沒有傷到自己,只是割下一截頭發,朝他遞過來︰“你我當初就不該從假夫妻做到真夫妻。”

“你!”這說的什麽話。

他不願接,她便手掌一斜,頭發輕飄飄落地。燕媯勾勾嘴角,笑如冬日冰霜︰“王上怕臣妾知道閣主還活著,不顧一切跟他走,壞了您的全局,所以隱瞞下來,這我理解。王上還怕臣妾與他有過多牽扯,身份暴露,牽扯出霽月閣,這我也理解。王上肩負一國,需要把意外今早扼殺,這我還是理解……但是,理解不等同於原諒。”

燕媯︰“臣妾理解王上,可是誰來理解我。請恕臣妾心胸狹隘,無法原諒您的所作所為。”

聞人弈便知道,哪有那麽容易就算了。他睇了睇地上的頭發,胸口隱隱作痛,縱有善辯口才此刻也吐不出有用的話。

說得多了,反倒令她討厭。

“孤自知做了錯事,這些於你來說委實殘忍。你現在但凡看到孤,都是討厭的……”說到這裏,微仰起頭呼一口氣,“孤便不來你跟前惹你不快。”

“只是有些話,還望你容我說完。”

燕媯側過身去,懶於看他。

“再生氣,也要照顧好自己。下頭人說,你明明發燒,剛舒服些就非要出宮,淋這一身雨回來。下次莫再任性,你若有氣沖我發就是。”

燕媯︰“王上不必說這些。這王後我會好好當,您不需要說這些好聽話,也不用送什麽東西討我喜歡,我承諾過的事一定會完成,不會給王上拖後腿的。”

他哪裏是怕她生出二心才說這些關心的話,聞人弈又蹙了眉頭,可終究放棄解釋。曾經他想收服這個女人為己所用,後來卻發現自己才是被收服的那個,她看似被束縛著,可她的心卻從來都是自由的。

“您也不要覺得,過一年半載我便會消氣,那不是生氣,是你我之間多出一條鴻溝,時間填平不了它。”

“依依……”

“也不要叫我依依。”燕媯徹徹底底地背過身去,一眼也不瞧他,“王上,你我親昵的日子……他卻每日守在冷風吹過的長廊。您和我,靠近彼此的每一步他都看在眼裏,也給予了祝福。可那也是一把一把的刀啊,割在他的心上,正是你我的罪孽。”

聞人弈無言以對。

“我沒有辦法再靠近王上,我會止不住地去感受他的傷心。”她埋下頭,咬著她的嘴唇,淚滴從瘦削的下巴滴滴滾落,“叫我……如何能夠心安理得地過我榮華風光,甜膩優渥的日子。”

話落之後良久,身後響起輕微的腳步聲,是他離開了。之後開門聲吱呀傳來,他擡腿邁出去,衣擺發出輕微的聲。

當燕媯轉回身來,身後已無人,只餘一股他不願帶走的斷發躺在地上。她蹲下去將之拾起,便沒再站起來,只管抱膝哭著。

可愛不可及。

有些事不能原諒。

有些人不能相守。

有的愛不能忘懷。

她的心還在他那裏,卻要親手推開他的人。

自這日後,歧王長達半月不曾踏足瑰燕宮。此後倒也如往常來了,卻與王後少有說笑,再無親昵,夫妻二人不過說些政務之類,下雪時能一起站在檐下看會兒雪便是最溫馨的。

無人知道他們之間怎麽了,好像生出嫌隙了,卻又說不上這嫌隙在哪裏。大抵,這便是相敬如賓吧。

這場兵變奪宮看起來並沒有改變太多東西,不過是該殺的殺,宋侍衛長被罰,宮墻被加緊修葺,就連褚家也沒有受太多的牽連。原本謀亂大逆當誅九族,因為褚鷹兒平叛有功,又使得褚家平安度過這次風波。

那褚鷹兒才剛勝任宣威將軍沒多久,就在褚家掙了好大的臉面,這家主之爭眼看著就要提前有個結果。褚恒被逼無奈,剛出了百日孝期就急匆匆想把婚事辦了,去爭取段家在朝廷上的支持。

那段家也的確有些資本,往上數三代便已開始追隨歧王,只是並未出什麽拔尖的人才,只是論家底足夠配得上褚恒。可因為褚源那事,生怕王上追責,段家遲遲不肯將孫女嫁過來。褚恒無奈,便將當年歧王納褚鷹兒為妃之時送來的賀禮反獻給歧王,這才討到一份賜婚,把婚事辦。

最初歧王為安褚中天的心,將私產半數作為賀禮送給褚中天,褚恒雖還不是家主,但褚中天名下的產業已是他繼承了的。他將那些私產還回來,也算是正式向歧王低頭表忠心,歧王也爽快為他賜了婚。

昏禮很快就舉辦了,褚恒如願得到段家的支持,褚氏家族的家主之爭又一次回歸到平衡點。

今年的冬天依然多雪,來年又是一個豐年。

這一年大羲派來的使臣沒有再留在歧國過年,只是送了年禮,當廷念了女帝的親筆國書,斥責歧國歲貢敷衍,忠信不足就完了。

因是一個豐收年,除夕晏辦得熱熱鬧鬧,王後二人多番舉杯共飲,倒也看得出和睦情深。只是晚宴一過,回到人後又都成了虛渺。

元宵依然是在頭痛中度過,不過今年燕媯出宮去看付之涯了,在他墳前說了會兒話,倒也沒那麽痛。

他葬在歧王挑的風水寶地,緊鄰王陵,碑上刻的是他的大名。燕媯原以為,歧王會刻“落鳶”,畢竟霽月閣終究是見不得人的存在。沒想到,他卻放棄了身後名,竟以一塊碑認了霽月閣與他的關系。

這是他作出的讓步。

等同於承認他訓養死士,也等於將刺殺女帝的把柄送到對方手上。同時,也讓燕媯的身份再一次陷入猜疑。

或許,他力圖贖罪,真的想把她的名字還給她吧。這深情厚誼,燕媯銘感五內。

聞人弈今晚宿在瑰燕宮,見王後特地添了兩道他愛的菜,又擺出親釀的酒,還以為她這是看開了,不成想,一開口……

“臣妾深思熟慮過後,覺著……不如趁現在世人還未發覺,王上盡早把他的墓碑換了吧。”

“?”

燕媯給他斟酒,難得笑得真心︰“臣妾曉得,王上有心了。只是現在還不到時候,王上的聲名不可受累,對大羲也不可與之把柄。那麽多年都等過來了,再等幾年也無妨。”

其實她只想順了這口氣罷了,凡事還記得當以大局為重。一開口還是公事,不免令聞人弈惱火,他悶頭把酒喝了,沒有答話。

“王上?”

他又給自己滿上一杯。

“王上可聽到臣妾說的了麽?”

“嗯。”

“……”他心頭不痛快的樣子,燕媯不明白自己哪句話不對。

“除了這個,就沒有別的可說?”

沒了吧,她想不到還能說什麽。這些日子不都這樣麽,之談公事不談其他。

聞人弈冷哼一聲,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你想要的,孤力所能及都給你,可你卻說不要。”

燕媯一怔︰“臣妾沒有說不要,只是覺得無需這樣著急,對王上而言,這是會帶來麻煩的。”

“你不是怪孤又騙你,心不夠誠麽。是呵,孤總是為自己找理由,現在孤不找理由了,你要什麽都給你。”他一口悶了酒,搖頭,“後果是什麽,不必考慮。”

燕媯微訝︰“王上怎麽說起氣話了?”

“氣話麽?”他反問。

只是氣話的話,就不會真的去做了。又是如此,從來不問問她的意思,就把自以為的好都塞給她,她也總是在被迫領情。

燕媯拉走他的酒杯,深深感到無可奈何,也不曉得該說什麽勸他︰“算了,王上愛怎樣便怎樣吧。酒別喝了,悶酒傷身。”

他便算了,不飲就不飲,放下筷子無心吃菜︰“王後只管關心他就是了,沒的關心孤作甚。孤最好早日死了的好,就能早日下那阿鼻地獄,把欠你的,欠他們的罪統統贖清。”

燕媯不防他突然說這些喪氣話,張張嘴一時語塞。

這些日子他大抵已是憋壞,人已清瘦一圈,說罷這些起身抖抖衣角,便要走了。燕媯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嘴張著,還是說不出話。

什麽叫“只管關心他就是了”,他聞人弈過得有一日不好一日不開心,她哪一次沒有偷偷心疼的。

聞人弈睇了睇那只袖子,半晌沒有等到她說話,愀然輕笑一聲︰“只等孤死了,你就不必日日面對孤這張討厭的臉。他日你為太後,再無人會做那些你討厭的事,你也就能得開心了。”

他說完,抽回袖子,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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