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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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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燕姒果然在大門上畫了只燕子。和小時候畫的一模一樣,那燕子嘴裏叼著一張餅,而那餅,正是曾經餓極了的兩姐妹不切實際的期盼。

燕媯清晨時便坐在方府對面的茶樓裏了,於二樓臨窗雅間獨自品茶,微一側頭便能看到方府大門。那門上的燕子一如當年那般簡陋,叼著張餅,讓人見了便不自覺想起饑腸轆轆的感覺。

她仍舊是一身男子裝束,膝邊放著寒芒,入鬢長眉不時凝起。她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遇事不決,頭腦發怵過,不忠、不義、不仁她三樣都占了,難道還要再背上一個不孝麽。原想著昨夜見過劉氏母女後,今日便直去鶴鳴山,不想到這會兒了還滯留此處喝茶。

她離開之前,那位無所不知的歧王便有預料,已有言開導於她——“人立於世,不論如何抉擇都難逃遺憾,但求無愧於心就是”。可這無愧於心,說起來容易,辦起來卻難上加難。她放下茶盞輕合上眼,一手扶額,一手摩挲著寒芒劍柄,遲遲未有決斷。

清晨的暖陽斜照在她臉上。她喜歡這光,暖暖的讓她覺得舒服,有一種時若還在的感覺。她們常常在這樣的好天氣裏一起披散長發,坐在陽光下為彼此櫛沐青絲,談論著詞曲琴棋,像尋常閨秀那樣,偷來一點天真和純凈。

想到這些往事,她在對面擺放下一個茶盞,斟滿茶,喃喃說著:“時若啊,你的小燕兒很是想你。離開你之後,許多事突然壓得我透不過氣,難得時間停下來去追思過去。但你記得要來入夢,和我說說話。”

清茶騰起裊裊熱氣,無人回應。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如我知……以後遇到棘手事,再沒有人幫我出主意,再也無人知我心。”

“今日這樁,你肯定會說,幹脆拋個銅板讓老天決定算了。”

燕媯淒淒笑笑,飲下一口茶潤潤苦澀的喉嚨:“可我不能啊,自己的路始終還是要自己來選的。”她瞥了眼那方府門上的燕子,又靜坐片刻,終於起身推開門叫跑堂送筆墨紙硯來。

跑堂的倒也麻利,一會兒工夫便拿了過來。燕媯提筆寫下幾個字,疊好正欲裝入信封,忽聽得樓下一陣喧嘩。她微微側頭垂眸看去,見街道上有一隊人馬闖入字畫鋪子,五花大綁逮了幾個人出來,惹出不小的動靜。

跑堂的在旁也瞧見了,嘖嘖驚道:“嘿喲,咱們這小鎮子也能找出霽月閣餘黨,沒想到哦。”

燕媯心頭一動,擺出一臉好奇:“小哥莫不是知道他們在抓誰?”

跑堂:“可不是知道!前兒沈將軍的人來這裏親自督促搜捕那個叫……叫‘燕媯’的女逃犯,今兒唐指揮使又來抓江湖餘孽,一個案子派給兩個大官兒,這個霽月閣可不得了哦,連殿前司指揮使都親自搜到這兒來了。”

燕媯聽出不對勁的地方。她近些日子翻閱史書,見過相同情況——這同一個案子,一旦派給兩個官職不低的臣子去辦,保不定還有內情。她探頭往下細瞧,見被抓的幾個男子瘦弱模樣,身量並不魁梧,乍見便知不可能是霽月閣的人,且霽月閣的人如要躲藏也不至於藏在這種危險之地。她猜測,查霽月閣案的多半只有那位沈將軍,而唐指揮使只是借這個案子抓一些不便公開的疑犯,如……歧王殿下的耳目?

當然,這只是她沒有根據的猜想。如果猜測正確,她身處這石猿鎮,還真是四面楚歌,走到哪裏都得當心。

聽得這位指揮使姓‘唐’,她若有所思多看了幾眼,笑:“這位指揮使虎步龍行,真是威風凜凜。他姓唐?小哥可知他大名?”

跑堂小哥一拍胸口,驕傲地揚起下巴:“客官可算問對人了,小的人稱石猿百曉生!這位啊,正是陛下跟前的新貴,大名喚作唐雨旸。”

燕媯眉尾一挑:“倒是個好名字。”不動聲色又抽出張紙,“有勞小哥了,還請先去忙吧,待筆墨用罷了我再叫你來取。”

那跑堂的也就先關門走了。她又瞄了那唐指揮使一眼,見那男子眉眼的確有幾分眼熟,不由一嘆,目光落回對面茶盞之上。

“時若啊,你看,我這趟的確該來。”原是為立冢而來,後又心生與生母作別之意,不料再聞得一段殺人的計劃,最後,竟撞見了時若窮盡一生也沒有找到的親人。

大概這就是天意吧,要她在回來的這段時日裏,把該了卻的都了了。可為何她總是在做抉擇,為何她要做的抉擇又總是這麽殘忍。

她心有憂慮,這唐雨旸既然是殿前司指揮使,則必然深得女帝信任,護衛宮禁也是他職責所在。那晚霽月閣殺入宮中,不知當時率部抵抗的可是他,亦不知殺死時若的可也是他,更不知他是否已曉得時若正是這霽月閣中之人。她若冒然替時若認這位兄長,難說不是後患無窮,亦難說不會看到人心晦暗,或是嘔心抽腸的悔恨。

可失去家人是時若此生遺憾,她又怎可替時若回避這難題。天實為之,謂之何哉,哪怕一石驚起滔天駭浪,這個兄長也必須認。

她在這雅間中寫下兩封信,一份是給燕姒的,一份是給唐雨旸的。用罷筆墨,她就在這二樓雅間目送唐雨旸押送疑犯往衙門去。一壺清茶飲完,又點一碟糕點來嘗,燕媯偷來半日閑暇,到底是平了心底暗潮。

臨走她又要了一壇酒,自飲一口,牽馬離去,行至方府門口小做停留後,便上馬出城去了。

日中,燕姒在門口發現信封,急忙揣回房中與劉氏一同拆開看。那信中也畫一只燕子,嘴裏叼著餅,字卻沒幾個,只寫著“明日食時,鶴鳴山見”。

燕姒激動得眼眶漲紅:“我就說嘛,她肯定需要我們幫忙。明日城門一開我便去,動之以情,再許她金銀珠寶助她逃離,這樁殺人的買賣她肯定願意。”

劉氏大為欣喜,卻不免還有憂心,拉著燕姒的手千叮萬囑:“那你可萬萬小心,不要被她連累了。”

燕姒:“嗯!”

次日淩晨,城門剛開燕姒便戴上沈甸甸的金銀珠寶出城去了。近來盤查得嚴,若不是她方家在本地名望響亮,她又改方姓多年,只怕早被連累慘了呢。

鶴鳴山離石猿鎮有一段距離,未免人多口雜,她是棄車單獨騎馬去的,卻又不善禦馬,臨到禺中了才到。燕媯留下記號給她,她尋著記號累個半死才爬到鶴鳴山的山腰,果然見一個與她樣貌年歲相似的女子坐在開闊地上,竟在……一刀一刀刻碑?

“你來了?”那女子聽見腳步聲,擡頭瞄一眼她,很快又埋首下去忙著手上的事。

“妹妹!”燕姒欣喜若狂奔上前去。

對方卻並沒有熱情地回她一句“姐姐”,只是又把頭擡起來,平淡地告訴她:“我要去南方了,以後你在大羲我在歧國,再見難說不是敵人。我今番只是來道別的,這血緣親情就斷在今日,以後各安天命再不來往。”

“你說什麽呢!”這和燕姒想的一點都不一樣,對方並沒有哭喊著求她救命。一別都十二年了,再見面沒有一點點熱情,連一句問好都沒有,這讓她心裏忽然沒底。

不過燕姒早有耳聞,那些江湖殺手個個都冷冰冰的,不好相處。她見對方態度冷淡,也就不強求一個問好了,只是唯恐留不住燕媯,軟下語調,湊上前編起瞎話:“我知道朝廷在抓你,你肯定要躲的。那,你要走便走吧,可是母親病得厲害,你還是先去瞧瞧母親再走吧。”

劉氏病沒有病燕媯心裏清清楚楚,她只把頭搖:“見過你就是了,何必冒險再入城中。”

“當真不與我回去?”

“你且自己回吧。”

“可是……母親想你了呀。”

謊話連篇,為達目的什麽都說得出做得出。燕媯倒想聽聽她還能怎麽編,嗤笑應她:“細數來,已有十二年不曾問過一句冷暖。既早將我賣給霽月閣,這母女恩情便斷了多年,哪裏還有什麽想不想的。”

燕姒見她固執,急得快要跺腳:“你又不是不知,那時候連年大旱,滿地死人,咱們娘兒仨親眼見到過人吃人的啊。賣你進去大家才都有口飯吃,若不然咱母女三人一個都活不成。燕媯啊,嘖嘖嘖……你呀你……你怎的非要認死理!”

“是麽,我卻覺得死在一起反倒痛快。”她微揚起下巴,見這日頭上去了,等會兒還要去見唐雨旸一趟,今日要做的事不少,不宜再於此處白費口舌,便道,“你既不明白我的憤懣,那不妨聽聽我的經歷,也就懂了。”

燕姒松了口氣,心裏想著快些聽她說完,只要她出了這口氣,或可挽回親情。便忙作一臉憐惜模樣:“這些年當真是苦了你,妹妹你有什麽苦水便都朝姐姐吐吧,姐姐都聽著呢。”抖抖裙角的泥土,尋了塊幹凈地,鋪上絹帕,坐下細聽。

話到此處,燕媯為時若刻的碑已經完成,付之涯的也已立妥了。她扶起第三塊石碑,開始刻“燕媯”這個名字,不疾不徐講述起這十二年來的風雨故事。

作者有話要說:  OK,繞回來了~

雖然有一點點虐,但後面的糖也不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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