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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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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打。”歧王閑坐旁觀,渾似看戲,“不如本王替你數數,需得多少鞭子你才能將本王的話刻在腦子裏。”

又一道鞭子落在背上,隔著寒冬裏厚厚的襖子,燕媯依然能感覺到整片後背火辣辣的痛。自清晨到晌午她共挨了十三鞭,鞭子是帶刺的軟鞭,若是在衣著單薄的夏日裏,只怕這會子後背已經血淋淋沒塊好皮了。

昨夜剛過第一關,今早又迎來第二關——歧王命她務必忘了這一身功夫。嘴上說著倒是輕巧,可如何使劍,如何運氣已如飲水呼吸一般,於她而言不過是睜眼閉眼都會的尋常事罷了,想要忘卻談何容易。可歧王偏強行為之,命身邊護衛宋義督促於她,以一把木劍頻頻偷襲,但凡她有靈敏反應,則必要給她一鞭子幫她長記性。

燕媯咬牙,一概都受了。

歧王是主子,她是奴仆,主子的吩咐即便有千難萬險也斷不能違背。她這身功夫是必得在入晏府之前隱藏進骨子裏的,一日藏不住,那就挨第二日的打,兩日藏不住,那就挨第三日的打。新主子給的這第一個任務,她若是搞砸了,將來還有什麽顏面留在歧王府裏。

她咬著牙把心一橫:“斷不會……給殿下打我下一鞭的機會。”

歧王閑飲於側,淡漠樣子,並不在乎她的決心:“那本王拭目以待。”瞥一眼燕媯衣料開裂的後背,也只是慢悠悠把玩著核桃,不疾不徐說著,“晏華濃乃大家閨秀,手無縛雞之力,更枉說舞刀弄劍。你既要做假的晏華濃,若有一時粗心大意露了功夫底子,可叫本王如何收拾你惹出來的亂攤子。”

燕媯此刻挨打,正是為入晏家做準備。今殿下親自監督她,可見她這一步是極關鍵的,絕不容有一絲一毫錯漏。沒想到她的第一個任務便是一樁重任,就算挨了責打也是她的福運,她求之不得。

歧王與那晏家確已締盟,歧王許給晏家的乃是歧王妃的位置,將來歧王若舉兵稱帝,歧王妃便是正宮皇後,晏家便是皇親。但是,這歧王妃卻絕不可以是真正的晏家人。成也兵權,敗也兵權,晏家手中的兵力比之歧王藩地的兵力,並不見得少出多少,若再占據了歧王妃的優勢,豈不是又為外戚掣肘埋下禍根。

所以這是歧王與晏家之間彼此權衡的結果,既讓晏家得利,又約束了它的膨大。況那晏海正急於逃出女帝撒下的彌天大網,只想先保全族性命,哪管得了歧王是否以赤誠之心待他。再者說,那假的皇親不也是皇親,面上的風光是少不了的。定下盟約的第二日,他不僅讓自己唯一的女兒人間蒸發了,還將伺候過晏華濃的婢女或是處置或是打發。

歧王賞的鞭子的確沒有第十四鞭,燕媯說到做到。第二日,第三日,一連五日檢驗,她表現得體,儼然一個大家閨秀,端莊、柔弱。歧王甚為滿意,賜了藥膏,又親自交代了些事後,目送她上了前往晏府的馬車。

上車前燕媯還是燕媯,待她下車之時,燕媯將藏好她的名字,忘卻這一身功夫,不到萬不得已抑或歧王恩準,她的身份會永遠是晏華濃。她將從此欺瞞於世,灑下一個彌天大謊,將自己也圍困進去。

天氣一日日轉暖,籠罩在陰影之下的晏府眼看著又能平安度過這個春節。但晏家長房嫡女晏華濃卻不仔細染了風寒,已有幾日閉門不出,也不見客。家中兄弟姊妹前去探病均被攔在門外,唯獨晏家長子去瞧了幾眼,道是吃了藥整日昏沈沈睡著。

因為這會子晏華濃閨房中坐著的,已然是另一個女子。她生得標致,坐在鏡前挽發描妝,一對長眉入雲鬢,一雙瞳人剪秋水,朱唇輕啟聲如水柔,端的是絕美好顏色。

已不知上一次打扮成這溫柔模樣是幾年前的事了,猶記得是為了一樁要緊的任務,扮作了那青樓女子。那一回短短假冒了兩日妙曼美人罷了,可這一次,這嬌媚的綾羅衣裙卻不知還要穿到幾時。

燕媯心中很有些仿徨,瞧著鏡中那個衣香鬢影描眉貼黃的閨閣女子,左看右看都覺得陌生極了。歧王這般落子,其實已將她放在了一個尷尬的位置,今後她既是歧王部下,又是他明面上的妻子。往後莫說怎樣立功,單單說如何才能拿捏好自己的言行就已然是來日大難。

她想要拼一個前程,卻不是這般……令人一言難盡的前程啊。人一餓了,什麽都吃,人一瘋了,什麽都做。她好像就是瘋了。好在是她常經變故,是坎坷慣了的,接受起來倒也還算坦然。

拋開這些煩惱不談,且說歧王將她送入晏府這一舉動,似乎正預示著他已決意撕開牢籠返回歧地。在這場謀劃已久的變動當中,燕媯只被安排了一個要緊身份罷了,想來歧王也不會放心地給她這個新人什麽需要奔走的任務。結果在這漩渦當中燕媯反倒閑下來,躲在一方小院捧著史書,靜候平地起驚雷。

正月十五元宵佳節,晏府家眷乘上馬車浩浩然出城去了。燕媯在晏海安排下獨乘一輛馬車,遮面而行,並未叫人瞧出模樣。是夜滿城花燈錦簇,大街上人潮攢動,歌舞升平不到天明不會罷休。歷年來的這一天,皇城都會暫停宵禁,容許百姓在城中猜燈謎放煙花,期間可自由出入暢通無阻。晏府的車駕自然得以順利出了城門,並一路往歧地直奔而去。

那晏家乃是將門世家,男人們大多在軍中任職,披甲上陣追隨歧王最大的顧慮正是妻兒老小。歧王若要收攏晏家,最好想個法子保全這一大家子。是夜借著元宵節,城門未關,十餘輛馬車載著晏府家眷就這麽逃了出來,竟一路未遭遇阻攔。

燕媯坐在車中,好奇掀簾,見馬車已駛出城門,夜空中煙花絢爛,一片升平。她心中困惑不已,想那女帝不應遲鈍至此才對,怎會絲毫不攔晏家馬車。

“稟陛下,歧王也已出城。”探子來報了第三回。第一回報東泰門守備遭遇暗殺,第二回報晏府家眷從東泰門離京,第三回報的才是歧王動向。

“再探。”

女帝獲悉歧王異動,卻是神色自若,只註視著案上擺放的輿圖。她身旁唐雨旸倒是有些擔憂:“今夜元宵,城中百姓摩肩繼踵。歧王既然是破釜沈舟傾力一搏,恐不會在乎百姓死活,陛下不忍傷及百姓,由得他們出城,可有把握再攔住他們?”

“朕早知他必定在今夜離京,豈會沒有防備。”女帝指著輿圖上一處要道,徐徐言,“聞人弈出得了皇城,未必過得了關卡。返回歧地只這清明關一條路,晏海已調動三萬擒虎軍至清明關附近駐紮,更有六萬人馬正往這條路上行進,以此關卡五千兵力斷然攔截不住。”

唐雨旸:“可即便能夠增兵攔截,陛下也萬不能調。歧王三年沒能回去奔喪,此番未得陛下準許便離京,雖有錯在先卻也在情理之中,天下人都看在眼裏。若陛下再加阻攔,就成了陛下逼他造反。先皇在時邊境戰火不斷,比年小征,三年大征,百姓積苦,這才太平了不足五年。此關乎民心向背,陛下萬不能主動挑起戰事。”

女帝哂然一笑,成竹在胸:“朕知道。”輕叩輿圖上擒虎軍駐紮的位置,“所以,倘若避不開這一戰,朕就要逼晏海先反。”

“如何逼?”

“朕已將清明關守將換成袁惜才。那袁家既然與晏家有世仇,朕又許了三萬擒虎軍兵權,哪怕頂著掉腦袋的風險,袁惜才都會竭盡所能替朕阻攔晏家。”說到這裏,女帝微瞇起雙眼,嘴角含淡淡笑意,並不為此憂心,“清明關關隘不放行,攔的是晏家人,歧王因此受累不得通行,可就怪不得朕了。倘若晏海膽敢先動手,朕就讓他攻破關隘,隨後便有十足理由調回援軍平叛,一舉滅他合族,收他兵權。”

唐雨旸略一思考,搖頭:“但臣覺得,歧王將身家性命全押在晏海身上不大可能。他鋌而走險決意要回封地,若晏海大軍不敵陛下援軍,他脫不得身豈不是將自己置於死地。況且他大張旗鼓與晏家同時出關,絲毫不避,定有萬全安排才敢這般狂妄。”

“所以他必定還有後招。”女帝說著,指向清明關西側,“劉羽手下兩萬人馬前日也有調動,可見此人也已被聞人弈策反。另朝中有幾個老五舊黨極不安分,恐隨時準備響應歧王。此外,朕昨日得到線報,歧地藩軍近期也有調動。聞人弈若自知不能順利出城,逼不得已定會發起兵變。朕長於行伍,沙場之爭從未怕過誰,心機謀略比不過他,光明正大較量一場或是上策。重要的是,這次戰火的始作俑者不是晏海就必須是他聞人弈。他要想得自由,就必得失民心,這一戰朕為百姓而戰,何懼之有。”

次日淩晨時分,晏家車隊與歧王車駕“碰巧”匯合在清明關前。至日出,歧王侍衛與晏家長子一同遞交符牌與路引以驗明身份,等候通關放行。

豈料那通報小兵去了半柱香方才返回,還了符牌與路引,卻不放行。

“雖未明令禁止殿下出關,但沒有陛下聖諭,小的們就算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讓殿下出關啊。”

歧王收回符牌,倒不曾為難那跑腿的兵卒,似早知會在此處被攔一般,卻也不走,只將車駕停於路邊在車中閉目養神。

晏家歷年兵權在手,是橫行慣了的,朝中文武臣子哪個不給三分顏面,何曾受過這等冷遇。莫說有路引,就是沒路引,只要遞上名刺報上身份又有哪個敢攔。晏家長子聞之大怒:“那我等出關上寒月寺進香祈福,為何爾等不放!”

小兵為難,哈腰賠罪:“公子莫惱。您這路引沒有問題,只是這些憑證須得袁將軍一一驗看方可放行。這不元宵佳節麽,昨兒袁將軍沒忍住飲多了酒,已醉得不省人事,哪裏還看得了字。要不……各位大人且在車中歇息,待將軍酒醒,小的再去稟報。”

晏家長子一楞:“袁將軍?!不是陳瀚海陳將軍鎮守此關麽?現今鎮守的是哪個袁將軍?”

小兵:“是是是,原是陳將軍的。袁惜才袁將軍是前兒晚上才調到此處的,剛來就發下話來,這關隘的大門,若沒他的允許,誰碰一下誰都得掉腦袋。”

聞聽世仇在此,晏家長子這下子更變了臉色,沒忍住勃然大怒:“守將醉酒,他就不怕陛下知道摘了他的腦袋?!”

小兵哪裏招架得住,當場嚇得滿頭大汗:“這這這……公子,您再怎麽責怪,小的也做不得主啊……”

“晏公子。”兩方爭執不止,歧王車中忽而傳來聲響,“不妨就在此等候,且看他能醉多久。閑來無事,晏公子可有空陪本王手談一局。”

晏公子也就作罷,進了歧王車中,擺下棋盤對弈起來。浩浩然的車隊就這麽堵在清明關前,你不放行,我也不走,已然是一場不死不休的對峙。

待城門前的爭吵結束,這會子燕媯才從睡夢中陡然驚醒。她這幾日放松下心境,馬車顛得舒服,便難得睡得深了些。卻不想這好覺被噩夢糾纏,突然驚出她一身冷汗。

夢裏她看到唐時若了。

時若滿身是血,面如紙白,抓著她的手對她嘶喊:“小燕兒,快走,你快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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