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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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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夜又落起大雪,棉絮般沈沈往下壓。不過一會,暗黑的世界裹上銀裝,幽幽發亮。本就不夠溫暖的房子窗戶大開,雪花飄入,很快積出一片雪白。

待到陽光破雲而出,雪地便染上一層胭脂紅,整個村落像是含羞少女的臉頰,溫容靜好。女子坐在榻邊,靠著床欄已然睡去,濃密的長睫覆在蒼白的面上,唇色慘白,呼吸急促。

黑衣男子入屋時身上不染塵霜,見她只穿著單薄的衣物靠在床邊,輕輕蹙眉,身形剎那就到她身邊,將她攬入懷中,房內瞬時溫暖起來。

靈夕做了很長的一個夢,夢中哥哥不曾離去,大師兄不曾死去,楠止也未成魔,所有她愛的,愛著她的人們都只是普通人,在世外桃源似的村落裏其樂融融。她在夢中一次次祈願,願她永世不醒,然而,她還是醒了。

醒來時全身暖意融融,溫熱的唇正覆上她的眼角,她睜眼,便見到楠止深邃的眼,正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他對她說了句什麽,她聽不見,便彎著眼角笑,鉆到他懷裏。

近正午時,李嫂熱情地帶著孩子過來幫忙鏟雪,靈夕鏟著鏟著,竟與那孩子打起雪仗。兩人你一把雪我一個雪球追追趕趕,不亦樂乎。那孩子小名冬瓜,長得嬌小可愛,說起話來奶聲奶氣的,甚得靈夕喜愛。

只是冬瓜玩得正歡,靈夕卻跑不動了,叉著腰笑道:“我去做飯,不跟你玩了。”

冬瓜朝她做了個鬼臉,抓著雪球繼續往靈夕身上扔,李嫂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妞兒,別鬧。”

靈夕笑著說沒事,拍掉身上的雪便入廚房。冬瓜也屁顛屁顛地跟了過去。

餐桌上難得有了外人,楠止依舊面無旁色,一聲不響地吃飯。靈夕也無奈,只得不停找些話與李嫂說。

“今年這天的確奇怪,大雪下了這麽久,我聽人說,乃不祥之兆,怕是天有異變。”李嫂只吃了幾口便停下說道。

靈夕保持笑容,問道:“外頭人都怎麽說的?”

李嫂嘆氣道:“這年頭,不是妖就是怪的,隔一段就鬧得人心惶惶。幾個月前不是還說有個大魔頭出來了麽?傳得沸沸揚揚的,其實……”

李嫂正說著,察覺到冷颼颼的眸光掃過自己,像是被利刃狠狠割過一刀似的,後面的話生生頓在喉間。

正好冬瓜在外頭玩膩了,一頭撞到靈夕的懷裏,驚叫道:“哇,靈夕姐姐做的菜看起來好好吃啊。”

說著便拿起桌上的勺子,舀了一勺跟前的芙蓉豆腐塞到嘴裏,跟著冬瓜臉就變成了苦瓜臉,“靈夕姐姐,你們家的鹽不要銀子嗎?好苦……我要喝水。”

冬瓜身子一滑就從靈夕身上下去。

李嫂很是尷尬地看了二人一眼,靈夕則悄眼掃過楠止,見他面色不變,繼續夾菜吃飯,便也垂眸,沈默不語。

時間在靈夕的摩挲下變得緩慢起來,她不再日日嗜睡,甚少出門,極偶爾才會做一兩頓飯。大雪下了一場又一場,遲遲見不到春光再現。後院的藤椅不能再坐,楠止便在窗邊改做了一個矮榻,靈夕時常窩在那裏,遙望無邊雪色。

她不知道楠止是否察覺到了她的異常,或是他無暇顧及到她的異常,自那夜未歸,他便有些不一樣了。

偶爾他會用手撫過她的眼角,她不經意地躲掉。偶爾他在她笑的時候撫上她的面頰,她對鏡微笑,見到兩頰若隱若現的梨渦。他不再每日寸步不離的在她身邊,不記得有多少次,她一覺醒來,身邊空空如也。

其實她不敢再貪睡,楠止卻不知,偶爾她佯睡,楠止便會以為她當真睡去,悄然離開。她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卻也不願睜眼。一個人的房子那樣冰冷,心中已然空了一片,她只怕一睜眼,那冰冷入心,便萬劫不覆了。

又是一日午後,雪後放晴,天空一碧如洗,偶爾有風,帶入雪水的清香。

兩人一起做畫面燈籠,楠止執筆作畫,靈夕拿竹枝做出燈籠的形狀。眼看只差最後一步,眼前突然一暗,竹枝便插到手心,靈夕吃痛,輕輕“呀”了一聲。

楠止放下筆,握過她的手,見手心滲出血來,眉頭一皺,掃過地上的竹枝,那竹枝便成了灰燼。

靈夕並看不真切,乖巧地由著楠止施法撫平她的傷口,再帶著她到矮榻邊坐下。

“我來。”楠止道。

靈夕挽住他的手,“困了。”

楠止轉身坐下,攬過她,讓她枕在他的腿上,安撫似的慢慢捋順她的長發。靈夕側目,半合著眼凝視他。

盡管眼前霧氣彌漫,且光線暗沈,她還是能在腦中勾勒出他現在的模樣。

他向來不愛說話,定然緊抿著唇,唇角的弧線微微上揚。他的五官深邃又不喜有多餘的表情,此刻定然像沒有溫度的石雕那般冷然,但他對著她的時候,面上總會有不易察覺的溫暖,和偶爾掠過的笑意。他黑色的眸子時常濃如沈墨,讓人一眼探不到底,又不敢直視,但他凝視她的時候,定然眼神清澈,眸中藏情。

靈夕看了楠止許久,吃吃地笑起來,上揚的唇卻被吻住,溫柔繾綣,不分彼此地纏綿輾轉,漸漸地又如攻城略地般霸道強勢,只吻得靈夕雙頰嫣紅,幾乎呼吸不過來,才依依不舍地分開。

靈夕閉上眼,慢慢平緩呼吸,不經意地輕聲問道:“楠止,他們說你曾經是神?”

楠止沈默半晌,方才應道:“嗯。”

“那你活了上萬年?”

“嗯。”

“那你是薔薇花的時候不與我說。”靈夕佯怒。

“那時候,不知道。”楠止一如既往的平靜。

靈夕笑道:“你上次說,萬年前的事情有些不記得了,現在……都記起來了?”

楠止一陣靜默,靈夕雙手掛在他脖子上,望著他嬌嗔道:“都記起來了麽?”

楠止眼神一閃,道:“嗯。”

“那記憶中,可有什麽有趣的事?”

靈夕的眼睛已經恢覆正常,灼灼凝視著他,似是怕錯過他眼底任何一抹情緒。她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光澤朦朧,躲開她的註視。她的心跟著沈了沈,便不再問了。

良久,她闔著雙目,幽幽問道:“那你為何……會喜歡我呢?”

空問無答。

***

三月的第一次放晴,積雪開始融化,天氣反而更加陰冷。楠止拿出前幾日才添置的厚重裘衣,仔細地替她穿上。

靈夕微微笑著,任他替自己挽好發,系好衣袋。

“我……”楠止欲言又止。

靈夕笑道:“你又要出去麽?”

“嗯。”

“好。”

許是未料到靈夕回答得這樣快,楠止面上閃過一絲詫異,又迅速恢覆平靜。

“等我。”他攬過靈夕,在她面頰輕輕一吻。

“等等。”見他要轉身,靈夕挽住他的手,拿出宮翎中的一物道,“當初是它讓你醒過來,你帶著,我會放心些。”

楠止怔了怔,看著魂引,若有所思。

靈夕將魂引塞入他手中,楠止最終還是接過,擁住她一記長吻,轉身便走。

靈夕盯著黑色身影消失的地方良久,垂下雙目,拿出冰淩劍,禦劍離去。

***

冥界那些小鬼竟然還記得靈夕,見到她,沒有一個阻攔,反倒非常客氣地請她稍等,馬上去通知冥王。

靈夕站在奈何橋上,滿臉皺紋的孟婆對著她低低地笑。

難怪上次她能順利進入冥界而不被發現,難怪孟婆會詫異她看起來面生。原來她本就非正常生魂,更不曾踏過奈何橋,喝過孟婆湯。

彼岸花綻放似火,忘川水無聲流淌。

冥生一見靈夕,俊俏的小臉便明亮起來,笑道:“小夕,你想我拉?”

靈夕勉強拉出一個笑容,“靈夕有點事情想請教冥王陛下,不知可否耽誤陛下一些時間。”

冥生大方地拍胸,“跟我說話這麽客氣幹嘛!我有的就是時間!你有什麽要問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冥生給小鬼們遞了個眼神,奈何橋邊的鬼差馬上心領神會,默默退下。入生魂的時辰已過,連孟婆都陰惻惻地笑了兩聲便離開。

靈夕倒沒註意到這些,直接問道:“你可認識楠止?”

冥生的神色馬上變了變,臉拉得老長,不快道:“你怎麽知道他?”

說罷,又一拍腦袋,“哎呀,我這不中用的腦袋。前段時間說什麽魔君再世,一個魔物還跑到我冥界來搗亂!小夕,他是不是去找你了?”

靈夕沒有回答他的話,反是問道:“那你可知道塵夕?”

說到“塵夕”二字時,靈夕的舌尖不自覺地帶了晦澀,不自然地撇過雙眼,以免冥生看到她的神情。

“小夕……”冥生略有猶豫,躊躇道,“那些前塵往事,忘了也好。”

“你對我那樣好,其實是因為,我與塵夕長得一模一樣,可對?”靈夕突然側首看住他,雙眸沈靜如水,“你以為我就是她。”

冥生微微一楞,“你……”

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醞釀了一番才道:“小夕,其實,你就是她啊!”

靈夕不置可否,一陣沈默後才道:“陛下可否告訴我,塵夕的過往?”

冥生嘆口氣:“我剛剛才說,小夕,以前的事忘了也好。”

“可是我想知道。”靈夕微微蹙眉,堅定道。

冥生稚嫩的臉上浮現老成之色,無奈地嘆口氣,“你若想知道,我所知曉的,自然會告訴你。但是小夕,你能不能離那個楠止遠點?”

靈夕只是垂眸看著靜靜流淌的忘川河水,並未回答。

冥生再嘆口氣,娓娓道來,靈夕的指尖便漸漸冰涼,一直涼到了心底。

原來塵夕既非人,亦非仙,而是妖。

她是一只花妖,藍花楹妖。冥生與她結識與一萬三千年前,那時的塵夕剛剛修成人身。兩人隱瞞身份,在人界逍遙了一段時間,冥生便被當時的冥王抓了回去。兩千年後,塵夕識得當時還是人的楠止。

楠止為人,塵夕相陪。

楠止修仙,塵夕相隨。

楠止成神,塵夕相伴。

前前後後近千年時間。六界風傳神界某位上神與女妖相戀,擅自帶那女妖上神界,金屋藏嬌。

“後來也不知是為了楠止的身份問題,還是因為他與塵夕的相戀,楠止被囚禁,說是要削他神籍,封他神力,監禁終身。”冥生如是說,“小夕乃重情重義之人,怎會眼睜睜看心愛之人被囚?單槍匹馬去神界搶人。”

“可小夕畢竟是妖,上下不過三四千年的修為,怎麽可能鬥得過那群神仙?”冥生痛惜道,“可恨我當時對神界的事一無所知,否則小夕也不會落得個魂飛魄散。”

“楠止知道小夕身死,勃然大怒,也不知他是哪裏來的怪胎,一身靈力如無底之洞,深不可測,大怒之下,潛藏的靈力盡數被激發。他召集六界魔力,生生將整個神界封印。直至今日,萬年已過,恐怕那些個神還在神界長眠。而小夕……他散盡靈力,不過聚她一縷輕魂而已。為免那一縷魂消失,他用東海鎮魂石壓住。但他自己也因靈力耗損過多,長眠滄迦山底。”

靈夕聽他說完,雙眸空洞,失神地盯著忘川河面,不知在想些什麽,臉上沒有顏色,也沒有表情。

“這就是我所知道的。距離如今已經萬年,知道這件事的恐怕已經不多。說不定也就東海龍族還能記得一星半點,但是一般不會對外人提及。小夕,若不是你問我,我也斷不會說的。”冥生一副孩子模樣,軟糯糯的聲音,說起正經事來卻分外嚴肅。

靈夕的眼睫垂下來,幽幽道:“陛下弄錯了,我並不是小夕。”

冥生一怔,“嘿嘿”笑道:“你只是轉世了,不記得了。”

“破碎的靈魂如何轉世為人?”靈夕輕輕一笑。

冥生又是一怔,他可沒想那麽多,靈夕跟塵夕長得一樣,明明就是一個人!而且這六界連楠止那樣的怪胎都能存在,說不定小夕身上就有什麽奇跡呢!再者,靈夕明明也是缺少魂魄的……上次來拿鎖魂水,難道不是為了補全她的魂魄麽?

“哎呀,你若不信,我把塵夕的記憶調出來,你看她長什麽模樣就明白啦!”冥生拍了拍靈夕的肩膀,不等她應答便一頭鉆入忘川河。

待他出來時,手裏拿著鎖魂水。

“塵夕……”他漂浮在河水上,對著鎖魂水輕輕喚道。

河中馬上有白色的光圈浮起,錯落有致地飄入鎖魂水中。

“吶,你親自瞧一瞧!”冥生將鎖魂水遞給靈夕。

靈夕看都未看一眼,“既然塵夕是魂飛魄散而亡,自然不會過忘川河喝孟婆湯,她為塵夕那一世的記憶又怎會在忘川河底?”

冥生聞言,又狠狠拍了一下腦袋,轉而說道:“那你再看看她的前世,前前世,看是不是長得和你一樣。”

靈夕搖頭,道:“靈夕心中一直有個疑問,不知陛下可否解答。”

“哎呀,說了你不用那麽客氣啦,你想問什麽?”

“用鎖魂水召喚記憶,是必須用魂魄那一世的名字,還是無論哪一世都可以?”

“自然哪一世都可以。鎖魂水有靈性的,會判斷出你要的是哪個魂魄的記憶。”

靈夕沈默。

冥生好奇道:“為何這麽問?”

靈夕靜靜地從他手裏拿過鎖魂水,散去塵夕的記憶,待到白色光圈重新落入河中,才低喚道:“靈夕。”

果然,與上次一樣,忘川河靜默流淌,沒有任何一個記憶浮起。

冥生詫異,不相信地拿過鎖魂水,又喚了一遍。

一切如常。

“你……”冥生仍舊是止不住的驚訝,“居然真的不是小夕。而且……不曾喝過忘川水。”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靈夕轉首笑道,“還望我一直冒充小夕,莫要惹你惱怒。”

冥生心中莫名一酸,靈夕的笑容,像是夏日雨後搖搖欲墜的殘花,固執地停留在花枝,想要綻放最後一次的美麗。

“靈夕先行告辭,若有機會,必將冥王陛下的一番心意告知塵夕。”靈夕行過謝禮,馬上轉身離去。

冥生楞楞的目送她故作堅強的背影,總覺得有什麽被他忽略了,但一時間腦中紛亂不堪,理不清頭緒。

靈夕出了冥界便馬上禦劍,迅速前行,仿佛只有耗盡全身的力氣才能發洩心中酸脹的情緒。然而,待到筋疲力盡時,無力感襲來,她站在漆黑夜幕下,不知何去何從。

連她自己都無法揣測出今日來一趟冥界,到底是為什麽。

不得不承認的是,兩年前那個幻境,東華上仙給她的那個幻境,近日頻繁地在她夢中出現。

曾經楠止因為那個幻境離她而去,她不止一次地悔恨,恨自己被幻境迷惑,失了神智。盡管幻境裏的話語那樣熟悉,盡管幻境裏有一些東華上仙不可能知曉的事情,但楠止因此而死,她從未懷疑過,那不過是東華上仙特地編造出來利用她對付楠止的幻境而已。

那時的她嗤笑,楠止怎會是仙又是魔?自己怎會被師父散去一魂四魄?塵夕怎會是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

可如今,她開始懷疑,那究竟只是一個幻境,還是……一個預言?

楠止果然是魔,她真的被抽去一魂四魄,而她的身體,也真的漸漸衰弱。盡管過程與那幻境中不一樣,但最後的結局,竟與她看過的那出戲一樣,殊途同歸罷了。

或許她這番去冥界,便是想印證自己這個猜測。

那次她問楠止,“那你為何……會喜歡我呢?”

心底有個聲音悄然回答:“因為我與他深愛的女子,長得一模一樣。”

她與他深愛的女子,長得一模一樣。

原來,也是真的。

她為他魂飛魄散,他為她墮入魔界長眠滄迦,他與她相戀一生相守千年,她是塵夕,而非靈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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