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天剛蒙蒙亮，米易已經在樓下等我了。

車裏空調開得很暖，我摘下圍巾縮在後排，接過米易買的豆漿油條，開始吃早餐。米易翻開行程表，一板一眼地說：“從今天起你就要算是閉關排練了，我問了林棟具體的檔期安排，你們這話劇排練的時間是兩個月，兩個月後首場是在首都戲院演，廳不算大，觀眾不會太多，具體演多少場得看前期票房，男主角是話劇院的正職演員，以前也和林棟合作過，基本上來說除了你是新人外，其他的人都是話劇院的熟手，你要向別人多多學習，趕一趕基本功。”

我自然點頭附和。到了劇院門口，米易把圍巾圍在我脖子上又翹著小手指擡手撥弄了一下我額前的頭發，諄諄教導道：“我這就不進去了，還要回經濟公司開會，你第一天排練自己謹慎一點，不懂就多問，你是新手，沒什麽丟臉不丟臉的……”

不知為何，他說話的語氣莫名地使我想起了謝平之。

走進黑匣子的時候，我還是很緊張，又擡手重新撥弄了一下頭上的發夾，把額前碎發都夾到了頭頂，露出光潔的額頭，這是我一直以來的“臨戰”發型，權當給自己打氣了。

此刻離八點鐘還有五分鐘，黑匣子舞臺上已經滿滿當當站了十來個人，林棟坐在臺下正中的一把椅子上，翹了個腿，劇本攤開擺在大腿上，一副大爺樣。轉頭見到我進門，眼神只停留了一瞬，又轉回了臉，開口招呼眾人道：“好了，現在人到齊了，我們可以開始了。”

話音剛落，眾人齊刷刷朝門邊的我看來，雖然約定的八點鐘還沒到，可無疑我是最晚來的那一個，頓時無聲的壓力與指控齊齊湧來，我趕緊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過去。

林棟介紹了角色分配和排練安排，就將演員分了組別，開始第一幕戲的走臺，昨晚我已經提前溫習了劇目，臺詞記得不算太熟，可是出場順序還是有數的。臺上地面用黑色膠帶提前粘出了定位點，我照著林棟之前說的意思站到了中間的黑布膠帶上。剛走到那裏，右肩就被人輕輕地拍了一下，回過頭看見是個穿紅色毛衣的女演員，我記得剛才的介紹裏說她是扮演杜麗娘的丫鬟春香一角。

她沖我友好地笑了笑，指了指臺側的黑布膠帶，“第一幕我引你入場，你要先站到那邊上去。”

我“哦”了一聲，心中微感窘迫，趕緊走了過去，不過一分鐘，臺上其餘五個人都站定了位置。每個人頭上都打了一束光，白晃晃地照著頭頂，可是唯獨我站得這個地方沒有，而那春香旁邊的位置上卻多了一束光。

林棟掃了一眼臺上，掃到我的時候，眉頭就皺了起來，“蔡尋芳，我剛才是怎麽說得，你的位置在中間，你站在旁邊去做什麽。”他的語氣很嚴厲，和平時簡直判若兩人。

周遭隱隱有了幾聲竊笑，我小聲說了一句：“不好意思啊。”就跑到了那束光下，隔壁站著的春香對我滿含歉意地笑了笑，我也只好笑了一下。

站定位置以後，就開始走位了，這次有林棟指揮，我倒沒有出太大的差錯，其間他把背景的設計大致說了一遍，我趕緊拿筆記了下來。走完第一幕以後，就開始拿著劇本念詞兒了。

第一幕戲是春香引杜麗娘游園。穿著紅毛衣的春香手裏並沒有拿劇本，臺詞說得很溜，我拿著劇本一面看，一面對，顯得很是業餘。更可怕的是，我剛一開口，林棟就叫停，說我聲音太小了。

話劇不同於熒幕劇，沒有吊麥也所有後期配音，純靠演員一副亮嗓子，蔡尋芳從前是個模特，自然沒有受過訓練，我畢業多年，戲劇理論基礎倒還有，實際基本功本來學得就少，現下早忘了。林棟一個勁兒讓我大點兒聲，我就只能堪堪純靠笨功夫，幹吼。他一遍又一遍地讓我重來，我也只能一遍又一遍重來。第一幕對完，周圍的演員看我的眼神充滿了同情和鄙夷。

跟我對戲的春香倒是安慰了我一句：“沒關系，你是新人，還不會用嗓，以後就習慣了。”

我朝她笑了笑，“謝謝你。”

整個上午，第一幕來來回回地過了五遍，直到最後一遍林棟讓我丟開本子，我還不能完整地記住臺詞，我覺得他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意味，而我之前對於林棟的嚴厲則是一萬個沒有料到的。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我之前演得是女配，一來臺詞少，二來戲份少，和導演接觸不算多，無論是“攜手同路”的導演還是陳杞都屬於比較客氣的那一種，反倒林棟年紀比他們都輕，脾氣卻比他們都要火爆一些，前幾次那愛說愛笑的模樣簡直成了幻覺，我是被豬油蒙了心一開始還覺得他文雅來著。

總的來說，我排練的第一個上午十分慘淡。中午的時候，話劇院內部食堂的師傅端來了十幾個飯盒，其餘的演員也好，工作人員也好，本來就是話劇院的正職員工，自然成群結隊，有說有笑，等在那裏拿飯盒，又聚攏在一起吃飯。林棟在舞臺另一角和燈光師說話，我一個人站在領盒飯隊伍的尾端，頗有些寂寥。

手裏剛領到盒飯，轉身就看見春香，她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到他們那裏去吃飯。我乖覺地走了過去。他們一圈人坐的地方是在舞臺布景後面，布景板上還沒有作畫，只是純白的畫板，他們靠在前面圍了一個圈，搭起的木板正好當了桌板。

我心裏是很感激春香邀請我去和他們一起吃飯的，在這裏我勉強算是認識的，只有林棟一個，可那哥兒們臺上臺下判若兩人，現下又在忙，我初來乍到，春香能照應我，自然是好事。我看她身旁正巧有個空位就徑直走了過去。

那搭起的桌板很大，我一手端飯盒，一手還沖眾人招了招手，腳步停到桌板前的時候，仿佛硬生生地撞到了桌板下的什麽東西，小腿脛骨猛地一陣驚痛，身體不由自主地朝前一傾，我下意識地用手去撐住桌面，手裏的盒飯順勢飛了出去。

我這邊人算是險險穩住了身形，那盒飯卻飛到了布景板上，“啪”一聲響，紅油爆炒過的辣子雞丁灑到了純白的布景板上，留下星星點點的紅印，繼而落到了下面坐著的演員的頭上和肩上。

整個過程令人措手不及，我楞住了，原本坐著的人雞飛狗跳地站了起來，那被濺了一頭辣子雞丁的演員怒吼了起來，“長沒長眼睛啊，你這人怎麽回事兒啊？”

我趕忙直起身來，向他道歉，那人卻沒搭理我，“哼”了一聲就走了，興許是洗頭去了。其餘的演員也冷冷地看了我幾眼，各自散去。

小腿還在一陣又一陣地痛，那桌板之下明明是空心的，我是撞到了什麽東西，剛才坐在旁邊的人是春香。

想到這裏，我仿佛想明白了點兒什麽，莫非是她伸腳陰我，可看她樣子不像啊，不過一旦當我開始這麽懷疑起來，連同今天早上她指錯地兒的那出也似乎是有意為之了。

我轉頭去尋找春香的身影，卻看見林棟一臉不悅地走了過來，眼神瞪在油花花的布景板上。我咽了口口水，正想解釋，他卻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就叫人把背景板撤了，沒和我說半句話。

估計，我今天的表現令他十分的失望。

一整個下午，我則是更加不在狀態，早上能夠記住的臺詞，這會兒也全都忘了。周圍演員時而傳來的竊笑，以及面前春香偶爾一閃的志得意滿，我漸漸地麻木了。

等到傍晚排練結束從黑匣子裏走出來的時候，天都已經擦黑了，米易也沒有來接我，我只好一瘸一拐地去外面打車。正值高峰期，一輛空車都沒有，我站在原地站了足足二十來分鐘也沒打到車，正打算往前面一個路口走兩步的時候，一輛熟悉的越野車停到了我面前。

林棟問：“要不我送你？”

其實這會兒我真有點兒不待見他，心裏掙紮了兩秒，可是迫於現實，還是上了車。

車子剛開出一段就堵在了路上。車裏沒開電臺，靜得很，只有馬達嗡鳴聲響，林棟轉頭看了我一眼，“怎麽第一天你就委屈上了。”

我本來是不想開口說話的，可是覺察出他話裏的諷刺意味，我就實在繃不住了，“沒委屈，導演您罵我那是應該的。”

林棟就笑了一聲，“兩碼事兒啊，我承認我工作的時候脾氣是糙了點兒，今天的確也有點對不住，你畢竟是第一次演話劇，可是我脾氣收不住，對事不對人。”

他說的這番話我其實心裏很明白，我的生氣點不在林棟這裏，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口問道：“你們組裏那個春香究竟是什麽人啊？”原劇裏沒有這號人物，蔡尋芳和她應該是無怨無仇啊。

林棟仿佛料到我會有此疑問，臉上沒有半點驚訝，答得簡練：“b角。”

我適才猶如醍醐灌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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