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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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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末了所毀滅的仇敵,就是死。——哥林多前書15-26

銀灰的鋒利刀刃上,有血慢慢流淌,掩住那人倒映其上的面容,又滴落土地,變成暗褐的汙漬。

故事終究走到了這一步。有因愛而幸福,就有因愛而矛盾,又誕生痛苦與憎恨。

他聽到許多竊竊私語,種種喜悅、恐懼、厭惡、緊張的目光在他身上投射掃視與評價。

血已然淌到他的手上,玷汙他的雙手與靈魂。

結束了。他想,只覺得無比疲憊。

他在幽深泉水中洗凈手,它們很快被沖刷幹凈,然而那種血的黏膩惡心感在心中揮之不去。他不由得厭惡,卻說不出這是為什麽,也許是厭惡流下這血的被殺者;或者做下這事的自己;又或者推動自己去做的母親的手;又或者那些心底明明期許著,卻毫不動彈,等待著有人去做的兄弟姐妹們。

他瘋狂地大笑起來,同時有種想嘔吐的沖動。長久以來的憤怒伴隨著謀殺與死亡一起消失,留下的卻是駭人的空洞,而非新的開始。事情似乎在朝著某個意料之外的方向發展。

他低下頭,被水濡濕的金發上不斷落下水珠,水面波紋粼粼,微光中他瞥見了另一個身影,猛地回過頭去。

那個女孩站在背後望著他,表情交雜著擔心、恐懼,還有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疲憊地閉上眼不想再看,那些神情並不是他此時所期待的,如果說還有這種希望的話。甚至有剎那,他的心中充滿著無以言說的悲哀,而她的影子不能進入、也不能撫慰他的心。‘她和他們一樣’,這樣的思緒一閃而過。

“克洛諾斯。”她輕聲說,伸出手像是想要挽住他,就在快要觸到他的手時又猶豫一下,往上擡高,撫摸他的臉。他的手覆上她撫摸自己臉頰的手,感受到它突然顫抖了一下,溫暖柔軟,然後輕輕推開。

“讓我冷靜一下。”他從她身邊走過,沒入來時小道的黑暗之中。

他在黑暗中奔跑,身邊有人影掠過,他聽見有人說話,喊他的名字。他沒有應答也沒有回頭,那些都變成遙遠的回音,被他拋在身後。

“克洛諾斯!”

一只手猛然攔住了他的身體,隨即按住他肩膀,迫使他停下來與自己對視。那是一個比他高大得多的身影,他仿佛就處在對方的陰影之中。

“冷靜下來,別再發瘋了。聽我說,你必須回去。”

“阿特拉斯。”克洛諾斯擡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那裏面顯出某種奇異的、比瘋狂更極端的平靜。“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做的事有目的。我會回去,但不是現在。在那之前,我有其他的事要處理,你別攔我。”

克洛諾斯推開他,又繼續向前奔跑。

阿特拉斯的身影逐漸被拋在後面。他站在原地,看著那個少年一路離開,一直往最遠之處,荒蕪的深淵盡頭而去。他不斷奔跑,想要遠離那一切,投向沒有爭吵和憤怒、沒有血腥、沒有罪的寧靜。

正如他以前時常做的那樣。

周圍的黑暗變得更濃重,開始尖利呼嘯,有巨大風暴。他艱難地移動著,久違的幹涸感又開始撕扯著他的身心。不知道過了多久,風暴消失了,他站在堅實的黑色土地上,四周靜悄悄的,不遠處矗立著陰影般的宮殿。

他穿過許多門扉,無盡的長廊。有往來的身影跟他說話,他只是匆匆微笑一下。

腦海中不斷旋轉著記憶的碎片,一次又一次,仿佛在昭示什麽。或者他只是不想去思考,卻不受控制地,一直在回憶。籍此填滿雜蕪的內心,切切督促著他去做些什麽。

最後他終於停下腳步。

“嗨。”他輕聲說,走了進去。

房間很簡潔,幾乎沒什麽多餘的裝飾。而它本身由藍砂石建成,故而跟夜空一樣,在浩渺深藍中閃爍著微微的銀光。籠著輕紗的床裏依稀可見睡躺著一個幼兒,另一個活潑些,在母親懷裏玩耍著,手裏拿著母親的星星之冠在好奇地擺弄。故而她那長長的黑發不受約束地披下來,垂落在肩上和黑暗衣裙上。

“怎麽了,克洛諾斯。”她說。

“我殺了烏蘭諾斯。”克洛諾斯說。

“我知道。”她的聲音依舊溫柔輕和。“我無意評價你們的家事。”

他慢慢平靜下來。

“但是我並不後悔,至少,我不會想著回到從前。”他說,輕得仿佛在自言自語。“也許接下來會發生很多事,我只是有點不知所措。”

他半蹲下來,向她懷裏的男孩伸出手,手指輕輕劃過他的臉頰。那個幼兒轉過頭望了他一會兒,銀色眼眸望著他似若有所思,又往裏縮了縮。

“烏蘭諾斯詛咒我,說發生的必在我身上重演。”他不無辛酸地微笑,坐在一邊,又抱過那個幼兒,撫摸著他柔軟的銀發,仿佛在藉此理清思緒和平靜心。“我不知道,大概他說的是真的。”

“你在害怕麽?”

“我最害怕的確實是我變成我父親,不是遭遇,而是性格。我起誓不會成為他那樣的人,其他的,我無所謂。”

“那麽,你現在在害怕什麽?”

“我不知道未來是怎麽樣的。”他慢慢說,“還有烏蘭諾斯的話,是什麽樣的事會最終演變到那種地步。”

“從前,你曾經想過很多,談過很多,說以後,說搬去重負以後的日子。你設想的未來是怎麽樣的?”

他沈默良久。

“我當然知道。”最後,他嘆息說。這時候,坐在他膝蓋上的幼兒挪動身軀搖搖擺擺地站起來,踮起腳尖,把母親的星冠戴到他頭上。

外表看起來還只是少年的他不無悲哀地微笑。

他有一個家庭,父母,兄弟姐妹。他們彼此並不和睦。

謀殺的血腥彌漫開,帶著母親的命令,以及兄弟姐妹們隱秘的心願。

他們只是不敢做,在暗處觀看。

他的手上沾血汙和詛咒,那是他的罪與權柄。這一舉動分化了克洛諾斯和其他泰坦諸神。他是出頭攬了所有為眾人而犯的罪的替罪羊,同時他藉此擁有權力去統治和指揮自己的兄弟姐妹,因是他為他們做下的,又有權梳理這世界秩序,神王就此誕生。被禁忌受詛咒的國王。

日後,他們會對他產生憎恨和不滿,指責他殺了父親,又說他應得那下場。罪中誕生了權力,就教他們彼此不對等,心底的天平就要傾斜,一切血腥的奪取就此開端。

死的毒鉤乃是罪,罪的權勢乃是律法。

而律法的原身乃是詛咒。

這就是那最初的故事。

故王的黃金權杖必淌血,接過的人必受詛咒。

而世界必有毀滅之日。

因生命即流轉,而永恒已然遠去。

到得最後,剩下的是什麽呢。倘若生命已滅絕,而又無永恒。

他們往前行,周圍有傾圮的石柱和塔,蒙塵的灰暗,一切都顯出遲緩的寂靜和沈默,無有動彈的活力。唯有風暴永不止息,刮擦著一切,從所有細小之處自由穿梭而過,帶來無數塵埃的腐朽氣味。

王座上只有他。

我有一個秘密。

第一年,我的狂傲勝過所有,稱讚我的智慧如神;

第二年,我喜悅我的作為得到的豐碩之果,世界衰敗而不動搖。

第三年,我得我心之所向,在哀嘆中前行亦不後悔。

第四年,她離我而去,我不能尋覓她前往何方,我心為之擔憂。

第五年,我不能聆聽,不能得知,疑惑如密集的飛蚊,而不得求解。

第六年,我舉目四極觀荒蕪,要追尋真知。

第七年,我發現自己一無所有。

第八年,我在回憶曾經的起始。

第九年,我等待毀滅。

第十年,。

“科林斯歡迎一切遠道而來的客人。”他說,“我相信你們能帶來好消息,因為一切已經不能更壞了。”

“你應該知道我們所為何來,也知道原因是什麽。”少女回答。

“不。”他的語氣顯出微微的詫異,“恕我健忘,我的記憶中並沒有你們的影子。而這一切的原因,倘若我知道,就不會是現在這樣。”

“死神在哪?”

他大笑起來。

“如果我能找到他,這世界就不會是現在這樣。諸神已遺忘我們。”

“不會。”她說。

倘若滅絕的日頭要降臨時,你們要做什麽,應做什麽。要梳理自己的罪與善如梳理頭發麽,要尋覓神和救贖在信仰中堅定麽,求得永生而離棄這終將腐朽的軀殼麽。誰握著死亡和陰間的鑰匙呢,世界豈不同人那樣有死亡的時候。在死地,又可紀念讚美和希望什麽呢。

曾幾何時,我就知道,這一日必要來臨。

死亡的時間、或者不如說死亡本身,是停滯的。時間乃流動之物,而它是無有流轉。故它必在時間之外,而永恒和瞬間對它必無分別。所以我墜落於死亡時,必來到這世界的末日。這不是預言,不是回首過去。它好像一座房子,在時間小道的盡頭,一直就在那裏。

在我活著時,我想那些神尚未註意到這一點。那時我們都還熱愛生命,熱愛卻從未想過如何去挽留住它,避開死亡。在很久很久以後,才有人開始探索永生之路,且常常把死亡作為它的臺階和門扉,而非結束。

在死亡的帷幕之後有什麽呢,又期待著得到什麽呢。

我想我如今已然知曉,只是難以言明。

她站在大船的船首,迎面吹來的風沙不能幹涸她。船在旱路和沙地上前進,猶如航行於大水豐盛的海。船的周圍起濃霧和雲,教土地渴求。前面出現了城市,並非幻影,有人走來。

我們都在荒野中迷路,迷惘徘徊尋覓,不是嗎?

倘若我們的目標是相同的,那就一起前行罷。

我是雲的女兒,死亡又除去那要腐朽的部分,我就回歸原身開始舞蹈。我的救贖非求應許我俗世的心,也不教我在永恒喜樂中過活,或者如所羨的眾神,又或用這世上一切昂貴美物堆砌,得應許永恒。乃是除去這一切的欲望如放下重擔。

你,死亡,永恒之敵。

他們說,你是罪的發源,惡的王冠,救贖的天平,審判之劍,萬眾之首。

然而生靈言語編織的一切荊棘與冠冕加諸你身上,也不能留住。

你必使有的歸無,教一切都無意義。

那些說能從死裏覆活的,又或者能永生的,都要避開死亡的,你豈不是他們的敵人麽。

他們必嘲笑蔑視你,鼓舞起心,聲稱能打敗你,說,看哪,這就是曾轄牧眾的死。

然而妄想得勝的,有權柄的,必是有罪的又要救贖,也必是要敗亡的。

而你必踏諸言語眾意義的臺階而上,作最後的王。

那時天地都逃開,再無可見之處。

命運和宇宙律法也不再有。

沈睡中等待下一初始。

(隱靈之編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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