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通了，唐海的聲音在徐霜耳邊響起，“我以為你不會再理我了呢！呵呵！”

“我在上課。”徐霜彬彬有禮說，“找我有事？”

“嗯。我剛到夏城，來辦點業務，想跟你見個面，不知道你肯不肯賞臉？”

徐霜打了個隔頓，“我，最近挺忙的。”

倉促之間，借口找得有點敷衍，講起來也有點虛，唐海聽出來了，一陣輕笑，“你一個歷史老師有什麽可忙的，還忙到連老同學來都顧不上見一面？”

徐霜沈默。

唐海也恍悟自己言語裏的輕慢，他在外人面前輕狂慣了，一時沒切換過來，心頭先起一陣懊惱，隨即釋然，既然已經放棄她了，又何必在意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呢！

“我其實也挺忙的。”唐海說，“下午要見客戶，晚上還得趕回北京，就中午有個空擋咱倆可以聊幾句。我是想，我人都到夏城了，不見見老同學說不過去，哦，沒有勉強你的意思，見不見隨你啊！”

徐霜躊躇數秒，終究卻不過情面，“那，中午我請你吃飯吧！”

兩人在校門口碰了頭，因為唐海說想參觀 C 大，重溫一下大學生活，便由徐霜帶他在校園裏走了一圈。

C 大校園出了名的漂亮，唐海邊看邊開玩笑，“早知道這裏跟公園似的好看，還有那麽多美女同學，我當年也該考 C 大的。”

徐霜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心裏明白唐海不過是戲言，唐海對名校的等級異常看重，C 大再美，名聲上也遠不如 F 大響亮。

兩人很久沒這樣心平氣和走在一起了，唐海還維持著過去的習慣，時不時會偷偷的，帶著點小心地瞥徐霜一眼。

唐海如今格外註意公眾形象，出門必是梳著大背頭，西裝革履，氣派十足，相比之下，徐霜脂粉不施，衣著樸素，齊耳短發更顯出一股子平淡味兒，和他走在一起，像個涉世不深的高中生。

創業成功後，唐海的交際圈也提升了檔次，身邊美女如雲，什麽類型的都有。這幾年，他雖然苦追徐霜，暗地裏卻也偷偷談過幾次戀愛，其中不乏心靈契合的女伴，但徐霜對他而言，仿佛是個擺脫不了的魔咒，始終難以忘懷。

而此刻，當徐霜真實地走在身邊，唐海發現她雖然和學生時代一樣好看，但那種好看卻顯得單薄木訥，沒什麽層次感，他搞不懂自己為什麽會為她魂牽夢縈這麽多年，一見到她，熟悉的挫敗感就打心底油然而生。那種沮喪的滋味，是不論融到多少資金都難以消解的。

幸虧他終於想清楚，踩下剎車，放過了自己。

徐霜在 C 大二食堂請唐海吃飯，二食堂樓上是商務餐廳，有包座，可以點菜。

唐海一落座就說：“這頓我請，你們做老師的掙點錢不容易。”

“是沒你掙得多，不過一頓飯我還請得起。”徐霜把菜單遞給唐海，“學校的飯館比不上外面的星級餐廳，以家常菜為主，就最上面那幾道比較像樣些，你喜歡吃什麽，隨便點，不用替我省錢。”

唐海接過菜單一瞧，居然有澳龍，118 塊錢一份，不覺笑，“118 塊的澳龍？別是假的吧！”

徐霜微微蹙眉，“我沒吃過，假的應該不至於，老板人挺好的。”

唐海本能地想反駁，人好不見得菜也一定好。轉念一想，自己這是幹嘛，多年怨氣未消？明明只是來和她見個面，何必處處擡杠呢！

他忍住好辯的勁頭，挑價格中等的菜隨意點了幾個，闔上菜單後又翻開來，“忘點酒水了，你喝酒嗎？”

徐霜搖頭，唐海便給自己要了兩瓶冰啤。

菜上得很快，味道差強人意，不過唐海就著冰啤吃，很快找到上大學時的感覺來。

“還是學校裏好啊！”他感慨，“讀書之外就是瘋玩，什麽壓力、責任、前程，根本不用去考慮！可惜好日子總是跑得快，四年時光一晃就沒了！”

徐霜只吃菜，速度慢，有點心不在焉，但對唐海的話也留意聽著。

既然唐海已經結婚，徐霜面對他時情緒就放松多了，平心而論，唐海人不壞，就是嘴巴太鋒利，說話不顧及別人的感受，拋開這點，同學裏誰有事找他幫個忙，他一般都不會拒絕。

“你現在這樣不是更好，我們那屆同學裏，就數你最厲害了吧？”徐霜適時恭維他兩句。

“可你還是看不上。”

唐海接得太順溜，兩人同時楞住，唐海先回過神來，自嘲地搖了搖頭，“徐霜，我追你都快追出神經病來了！”

徐霜只能笑笑不語。

“你知道嗎？我曾經把你當做項目來做，整出十來頁 PPT 分析咱倆之間的問題究竟在哪兒，結果呢，一點屁用沒有！”唐海說著忍不住笑，笑聲裏含一絲心酸。

徐霜心有不忍，“對不起啊！是我不識好歹了，可這種事情，真的沒辦法勉強……”

“你別道歉。”唐海朝她擺擺手，“我老婆沒幾個月就要生了，我都快當爸爸了，過去的事，就當我走到現在必須付出的代價吧。相比代價，我得到的更多……我就是想不明白，徐霜，你今天能給我句實在話嗎？我，為什麽就不行呢？”

徐霜低著頭，想了會兒，把筷子輕輕擱下，“我以為你明白的。”

唐海心裏憋悶，較勁似的說：“我不明白。”

徐霜擡眸註視著他，眼神裏沒有一絲閃爍，“因為我愛的人是向照一，從過去到現在，從來沒變過……我想過要忘了他，但是沒用，我忘不了。”

唐海眼前一黑，那種曾經吞噬他的挫敗和妒意在最初的一瞬再次排山倒海湧來，而他的意志力令他在幾秒內迅速蘇醒。他提醒自己，他已今非昔比，他不會再被任何逆境打敗，尤其是感情方面的。

然而他一時沒有找著合適的話語來應對，幹脆將最後半瓶啤酒一飲而盡，他的酒量差不多也到頂了，臉倏忽間紅了起來。

“你可真直接啊！”他搖頭苦笑，“這句話對我來說，像把刀子紮在心上。”

徐霜眼裏流露出歉意，但並無後悔，她淡淡地說：“這把刀子，何止對你，也是對我。”

唐海摸著啤酒瓶，輕輕瞄一眼徐霜，目光隨即轉開，“你們……這麽多年，為什麽一直沒成？”

他腦子裏有點暈，靈魂仿佛脫殼似的，在頭頂盤桓，他覺得自己有點不太管得住嘴，他不該這樣問的，像在給自己的傷口上撒鹽。

徐霜神色黯然，“我說不清楚，我覺得他老在躲著我。”

“那你……打算怎麽辦？就這麽沒頭沒腦地等下去？”

輪到徐霜苦笑，“能怎麽辦呢？我努力過了，可他不回應我。我也絕望過，想找個別人試試，但是不行，我接受不了……所以，就這樣吧，一個人過也沒什麽不好……反正在學校裏總有事情可以做，還有那麽多書可以讀。”

她轉頭望著窗外，仿佛自言自語，“八年都過去了……人生還能有幾個八年……一輩子不長，過過很快的。”

唐海的手不由自主握成了拳頭，他覺得心痛，徐霜太傻，為了那個人，根本不值得。

他想伸手為徐霜擦去眼淚，然而她雖然心思游離，神色卻是平靜的。唐海忽然惶恐起來，他發現眼淚是從自己臉上滑落的，是他在哭。

他長這麽大，幾乎沒哭過，更別提是當著女孩子的面，他慌忙擡手，在臉上胡亂抹了幾把，想讓自己鎮定下來。

可是嘴唇不知為何哆嗦得厲害，更多的眼淚正在爭先恐後湧出來，他覺得恐怖極了，兩只手在臉上拼命揉搓，想把震顫的皮膚抹平。

徐霜把臉轉回來時，看見唐海表情詭譎，既像哭又像笑，臉上濕漉漉的，而他絕望地瞪著雙手，仿佛對什麽事無能為力。

“你怎麽了？”徐霜吃了一驚。

唐海說不出話來，搖搖頭，用手捂住臉，雙肩卻依然顫動得厲害。

“是不是喝醉了，難受嗎？”徐霜手足無措。

“別……別管我。”唐海斷續的聲音從掌心裏滲出來。

徐霜選修過心理學，大約能猜到一點唐海的心情，他在自己這裏受了太多年的委屈，現在是一種宣洩，向過去告別。等他平靜下來，就算真正解脫了。

徐霜跑去找服務員，給唐海要一杯清茶，等她端著茶水重返包座，唐海已經發洩完了，正拿紙巾收拾殘局。他的臉依舊很紅，眼睛因為哭過，也是紅的。

徐霜把茶遞給他，他說了聲“謝謝”，始終不看徐霜。

“讓你見笑了。”

“沒關系。”徐霜柔聲說，“心裏難受，哭一哭挺好的，不管男女都一樣。”

唐海似乎覺得冷，把茶杯捧在手裏取暖，確如徐霜所言，哭過後，他覺得心裏松快多了，連醉意都消散了不少。

“有件事，我本來很猶豫，要不要告訴你。”他垂著眼眸，嗓音很低。

徐霜沒有回應，她對唐海的心事沒興趣，只是希望他在酒醒後不至於對今天的言行感到懊惱，她知道唐海自尊心一向很強。

“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沒指望真能見到你。”唐海繼續說，“如果我們不見面，我就不用說了。我沒想到你居然會請我吃飯……打電話之前，我發過誓，只要你肯見我，我一定得告訴你。”

他語氣鄭重，徐霜的註意力被吸引過來，目光帶著疑惑看向唐海。

唐海低頭啜了口茶，躊躇良久，終於沈重地開了口，“七月中旬吧，大概二十號前後的樣子……向照一到北京來找過我。”

徐霜像被悶棍擊中，“你，你說什麽？”

唐海沒有理她，盯著茶杯，自顧自往下講，“其實我現在不那麽恨他了，好多年都想不起他來……可是那天，看到他坐在我公司裏，斯斯文文的樣子，我忽然又……我承認我是妒忌，妒忌他得到了你的感情，妒忌他……和你在一起，看起來那麽相配……雖然我得不到你，但我以為事業上我是成功的，是超過他的，這讓我多少能夠找回些平衡……”

他猝然苦笑了下，“可當我知道他這些年在幹什麽，又取得了什麽成績之後，我知道我在他面前什麽都算不上……我輸得一塌糊塗……”

“你到底在說什麽？”徐霜變了聲調，“他為什麽去找你？你們，你們什麽時候認識的？”

“高三。”唐海繳械投降般交代，“高三那年，我約他出來談過，給他聽了你和長叔的那段錄音，我警告他，如果他不離開你，我會把錄音交給警方，他和長叔都得去坐牢……”

他本想為自己粉飾一下，在道德層面上他覺得自己沒有做錯。然而一旦把真相說出口，看著徐霜在一瞬間變得煞白的臉，忽然覺得沒必要了，無論自己怎樣掩飾，他在徐霜心裏的形象都已破敗不堪。

於是，他原原本本說了出來，包括那些細節、對話，還有他那麽幹的真實用意……他忽然發現，講真話給他帶來的竟是解脫的痛快感，尤其在為徐霜感到痛惜之後——她被毀掉的八年青春，她長久的困惑與痛苦，以及她仍將繼續無望等待下去的決心……也許一開始不是他的錯，可後來發生的那些事，無可否認，他是必須為此負上一部分責任的。

他是愛徐霜的，他愛過她，本心上講，他希望她能幸福。而他原來希望自己能夠給予她這份幸福。現在，既然他給不了，把真相告訴她，或許還來得及彌補些什麽。

當然，如果不是因為某個契機，他或許不會來找徐霜，畢竟，他從不做那些看起來高尚卻毫無價值的事——

他和莫麗森的投資合作推進得一直有些吃力，經過他數月的努力，才有了實質性進展。誰知九月初，莫麗森的態度突然又冷淡下來，計劃中要進行的重要磋商會議，也被拖著遲遲不開。

唐海急了，莫麗森投資一向是大手筆，這次雙方商談的投資額總量更是遠超他歷次的融資額度，一旦成功拿下，永勝視頻將有望稱霸整個行業。如此大的誘惑，他怎麽能不全力以赴？

他四處打聽問題何在，得到一堆五花八門的情報，其中一條看似無關緊要卻立刻引起他的註意：馬修在八月中旬曾和向照一見過一面。

唐海內心一凜，直覺告訴他，莫麗森的態度轉變和向照一肯定有關系。

想起那天向照一坐在他面前，一言不發，由著他調侃奚落，誰知一轉身，他竟去找馬修給了自己一刀！

唐海意識到自己小看了向照一，更令他坐立難安的是，他不知道向照一接下來還會幹什麽。

他必須在莫麗森給出結論前，把向照一的問題盡快解決。但他沒法主動去找對方理論，所以才把腦筋轉到了徐霜身上。

唐海雖然不了解向照一，但有一點他是有把握的——如果他能幫向照一解開和徐霜之間的死結，向照一應該不會再咬著自己不放。

徐霜渾身冰冷，直到唐海全部講完，她依然用那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瞪著他，仿佛在重新認識他。

她沒想到唐海這樣陰險，居然私下去找照一談判，逼得照一躲了自己八年！

她恨自己蠢，為什麽沒早點想到，她分析來分析去，居然沒有把唐海考慮進來。

不，她想到過唐海，很早以前就擔心過，怕他會報警，或把錄音公之於眾，然而這些事都沒有發生。

她相信唐海是放棄了，畢竟，他當時只是個高中生。而且高中畢業後，他們一度曾失去聯系，直到大二，唐海才重新出現在徐霜面前。

徐霜至今還記得他表情真摯地對自己說：“徐霜，既然你到現在都沒有男朋友，可不可以給我個機會？”

而他，偏偏做了徐霜認為不可能做的事。

徐霜擡起手，在自己都沒反應過來之前，朝唐海狠狠摑去！

兩人都沒有聽見手掌打在面頰上的聲音，但徐霜縮回手時，分明看見唐海臉上有幾個清晰的指印。

“……對不起，徐霜……”唐海臉上擠著一點歉意的笑容，看上去很扭曲。

徐霜一句話沒說，猛然抓起自己的包，快步跑了出去。

她要去找照一，她想立刻就見到他。

她終於明白了！所有想不通的地方，這一刻都有了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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