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閑聊。

徐霜發現自己和同學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很難找到她參與得進去的話題，可能真像周嵐調侃的那樣，一天到晚埋首故紙堆，讀書讀傻了，與現實生活脫了節。

既然插不進話，她幹脆做起了聽眾，保持笑容，默默喝酒，倒也輕松自在，而她真正的煩惱並不在這裏。

大家見她不說話，光喝酒，以為她很能喝，一見她酒杯空了，立刻有人給她滿上，徐霜阻攔無效，索性聽之任之。

酒喝多了，身體會發熱，心頭的郁悶仿佛也隨之蒸發掉了，確實舒暢不少，徐霜開始明白為什麽那麽多人會迷戀杯中物。

當同學們談起唐海時，徐霜已喝了不少酒，思維變得有些遲滯，只因為她始終安安靜靜坐著，沒人察覺她已生醉意。

是汪瑤先提的，話是對大家講，眼睛卻瞄向徐霜，“唐海要結婚了，你們都聽說了吧？”

幾位同學也全盯著徐霜看，許文昕則瞇起眼睛，露出類似於警惕的神色。徐霜過了會兒才醒悟，這則消息大家應該早知道了，汪瑤是專門講給她聽的。

她把酒杯握在手上，笑笑說：“哦，我不太清楚。”

汪瑤露出意外的神色，“你沒看同學群啊？下午我們在群裏討論這個事，一下刷了好幾百條呢！”

“我帶我姐的孩子出去玩了。”

汪瑤見她反應平淡，並無傷心之色，心上一塊石頭落了地，立刻眉飛色舞道：“太突然了！我是中午聽劉江說的，以為開玩笑，沒想到下午群裏就爆出來了，唐海自己都出面承認了！估計官宣就這一兩天的事吧。以他現在的人氣，一旦公布，絕對算得上爆炸新聞！哎，徐霜，唐海連你都沒知會一聲？”

徐霜搖搖頭，舉起杯子喝酒。

或許是她的笑容略顯僵硬，女生們眼裏莫名流露出對她的同情——關於徐霜男朋友的事，很快就有熱心人悄悄在私底下揭秘，純屬子虛烏有，大家猜測可能是徐霜和唐海耍脾氣，沒想到耍過了頭，唐海一氣之下和別人雙宿雙飛了。

汪瑤還沒有從這則消息帶來的震撼中走出來，畢竟僅僅兩個月前，唐海還當著大夥兒的面逼問徐霜來著——那一幕已成為汪瑤婚禮上一個特別重要的情節，婚禮過後，數名同學爭先恐後向她做了添油加醋的匯報——沒想到唐海轉身就另覓新歡了。

由此看來，唐海的“逼宮”應該是最後一擊，從此對徐霜徹底死心。汪瑤今天特意約徐霜出來，原是想深挖一下內幕，誰知徐霜一句話不說，只顧悶頭喝酒，倒是其他同學提供了不少有趣內幕。

一名女生暗戳戳笑道：“聽說是奉子成婚，不知道真的假的。”

“這個就難講了，反正女的肚子現在還看不出來，等生產的日子唄！”

許文昕忍不住譏諷說：“老唐那家夥，嘴上說得好聽，一副浪漫深情的腔調，實際上老早就腳踩幾條船了！別怪我嘴毒啊，這個叫什麽李咪咪的姑娘，要能把老唐拴住五年，我當眾表演裸奔！”

“不是李咪咪，是李曉彌啦！”有人糾正他，“人家也是名校校花，和老唐門當戶對，你就別酸了！”

“我酸他？”許文昕用力抖腿，“我犯得著嗎？老唐做事是牛逼，可人品不咋地，要不然徐霜怎麽死活看不上他呢，徐霜你說對不對？”

他轉眸朝徐霜望去，忽然大驚失色，“徐霜你，你怎麽哭了？”

眾人齊刷刷把目光轉向徐霜，果然見她鼻息抽動，兩行淚水掛在臉上，頓時都精神一振。

酒精降低了情緒控制的能力，徐霜心底久積的郁結不合時宜地被沖垮了堤防，傾瀉而出。她輕輕搖了搖頭，自己也不知道想否定什麽，拿起杯子還想喝，被汪瑤一把奪下。

“哎呀徐霜你別喝了！許文昕，都怪你……”

許文昕不知所措，半彎著腰向徐霜致歉，“對不起啊徐霜，是我說錯話了，老唐他，他真不是東西……”

“你還說！”

“行行！我閉嘴！”

汪瑤把椅子拖近，摟著徐霜推心置腹地勸：“你和唐海到底怎麽回事，我雖然不清楚，但他既然都要結婚了，徐霜你也該想開點，好男人多的是，不見得有唐海那麽出息，可太出息了也危險啊！關鍵還得人老實，能被你管住……”

許文昕抽了幾張紙巾遞給徐霜，語氣溫柔，“擦擦臉吧，妝該花了。”

汪瑤樂道：“徐霜就沒化妝——許文昕你也別裝純情，女朋友都換多少茬了，這會兒玩什麽落井下石啊！”

許文昕喊冤，“我什麽時候換了，這幾年壓根就沒有！”

其他女生開始半真半假揭發他，氣氛又恢覆了輕松。

徐霜意識到自己出醜了，但也沒覺得有多羞愧，酒精在降低心理防線的同時，也削弱了羞恥感。

“能不能……”她扯扯正在高談闊論的汪瑤，“能不能再給我點喝的，我渴……”

照一在青銅酒吧獨酌。

老嚴不在，點酒時失去不少樂趣，不過照一今天本來也沒心情。徐霜哀怨的眼神在他腦海裏一再浮現，他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她還愛著自己，就像自己也還愛著她一樣。

微醺中，記憶把他拉回好多年前，在酒店大堂的咖啡館裏，他和徐霜少年時期的最後一次見面——

徐霜坐在沙發上，面前只放著一瓶礦泉水，目光閃爍，神色難安。而他帶著愛瑪走向她，給了她尖銳的一刀。

那一刀帶著他年輕時自以為是的孤勇，刺得如此之狠，以為能讓雙方死心，從此再無瓜葛。

然而，當他面對徐霜慘淡的面容，洶湧的淚水，他還是後悔了，他高估了她的承受力，也高估了自己的。

他不該多此一舉的，如果不是因為徐霜緊追不放，而他手上又恰好握有徐朗現過身的秘密，他不會下決心去見她。

刺出去的刀已收不回來，他別無選擇，只能硬起心腸，轉身離去，並在心裏發誓，餘生再不相見。

而生活總愛與人開玩笑，他們散開的軌跡再次交匯在一起，而一旦重逢，照一就明白，從今往後，他再難安於過去早已習慣了的那份孤獨。

他望著遠處，眼神茫然。

他和徐霜之間的難題，該怎麽破解？八年前，他沒想出來，八年後，困境仍在。

他剛回國定居那陣，曾找機會試探過長叔對自首的態度，長叔很堅決，他不同意。

“事情都過去那麽久了，何必再去翻舊賬？而且這件事傳出去會影響你的前途，我絕不能冒這個險！”

照一沒法怪長叔，人總是趨利避害的，即便是自己，如果不是因為唐海的緣故，他也寧願把那段黑色記憶從腦海中刪除，從此不再提及。

後來是長叔自己琢磨出了不對勁，“照一，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有人找你麻煩？”

照一一驚，忙否認，過了會兒，又試探，“如果真有人這麽幹，長叔你說，我該怎麽辦？”

長叔雙眸瞇起，眼中銳利絲毫不減當年，冷冷地問：“是誰？”

照一看著長叔這樣的眼神，忽然懂了，長叔不會接受任何脅迫，尤其還關系到照一的前程，他有自己解決問題的方式——如果讓他知道照一被唐海拿捏，後果不堪設想。

照一於是明白，和長叔坦白基本行不通，他怎麽能讓長叔再為自己去犯罪呢？

他悶悶地掏出手機，點開微信，在通訊錄裏找到長叔，緩慢瀏覽著長叔發的動態。

他平時很少看朋友圈，也從來不發，只在想起誰的時候，點開來了解一下對方的近況。

朋友圈這種東西，初看覺得新鮮，細想之下，不過是在迎合人的炫耀欲和窺私欲。有時他會覺得，自媒體的盛行，正在將一段段普通的人生演變成一場場直播，類似於電影《楚門的世界》，只不過楚門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全方位向觀眾袒露隱私，而自媒體則是選擇性地展現私生活，所以諸如人設崩塌的現象才會經常發生。

或許這沒什麽不好，人生來就是孤獨的個體，總是在通過各種方式尋求外部的認同感。而照一寧願將孤獨深藏心底，因為他的孤獨不是靠分享就能消解的。

長叔、長嬸一直生活在南嶺。照一出國念書期間，逢過年總要飛一趟南嶺，陪兩人吃頓年夜飯，敘敘舊。

回國定居後，時間上更方便了，一開始他只要有空就會去看望兩人，漸漸就不那麽勤快了。

隨著年齡增長，照一感覺和長輩們能說的話越來越少，而長叔長嬸對他的個人問題表現出了一種焦慮似的關心，令照一難以應對，只好故意躲著。

長叔的微信是兩年前照一幫他裝的，長叔不排斥新玩意，而他回家鄉後交際圈也越來越廣，三天兩頭發照片更新動態，盡是些細碎的家常生活——長嬸做的可口飯菜，家裏養的貓狗打架，花開了，老朋友請喝茶了。照一定期會去翻看一下，知道兩人過得平安幸福，就會覺得很欣慰。

“昨晚和老秦比喝酒，我幹掉了一整瓶赤霞珠！我年輕時候就比老秦能喝，老了還是比他厲害！不過回家讓老婆知道，老婆大概會跟我翻臉吧，哈哈！”

“老婆讓我在院子泥地上挖個坑，說要做叫花雞，嘿嘿！有老哥晚上來喝酒嗎？”

“家裏的土貓生了一窩小崽子，這下好，抓老鼠不用愁了！”

照一逐條看著，嘴角輕輕揚起笑意。

再往下翻，忽見有一條這樣寫著：“哎喲，老了老了，居然還當一回英雄！”

文字下方有兩張配圖，一張是長叔坐在醫院病床上，穿著病號服，笑容燦爛，正對鏡頭比劃剪刀手。第二張是南嶺日報的一段新聞截圖，大意是表彰長叔見義勇為鬥歹徒，光榮負傷的事跡。

照一吃了一驚，看日期，是兩個月前發的，心頭立刻卷過懊惱，這麽大的事，自己竟然錯過了。

他想馬上給長叔打電話，一看時間，快十一點了，只能作罷，長叔長嬸不像自己是夜貓子，這個點早睡了。

照一反覆刷著長叔的動態，懊惱過後，漸漸冷靜，好在有驚無險，而且長叔顯然很為自己還能徒手擒歹徒感到自豪。

照一把最後一口酒喝幹，結賬離開。

他來酒吧街時的愁緒憂思此刻都被長叔的“事跡”嚇跑，縈繞在腦海中的全是長叔對他的好，從十歲開始，到不得不分離的二十一歲。

如果長叔出事，他想自己會比失去父親更傷心，在他成長的歲月裏，是長叔的陪伴在一定程度上驅散了父母關系帶給他的緊張情緒，彌補了他缺失的安全感，而且他一直很清楚，和父親相比，長叔給他的愛更純粹，更完整。

他無言籲了口氣，自己欠長叔太多，實在無法再要求什麽。

照一走到酒吧街盡頭去攔車。今晚他走得比平時早，街邊等車的客人不少，稀稀落落站了一排。

不遠處，一對年輕男女推推搡搡，似乎起了爭執，照一漠然朝他們掃了眼，隨後目光就再也挪不開了，一瞬間甚至連呼吸都被攪亂——那個強行被摟在男子懷裏的女孩，竟然是徐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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