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和風酒店門口，徐霜結賬下車，擡眸一看，酒店門口站著兩對迎賓的新人，新娘都是一身雪白的婚紗，臉上畫了濃妝，一時難辨本來面目。

她朝門口走了幾步，很快吸引到新人們的註意，其中一位新娘立刻向她展開笑顏，擡起胳膊使勁晃，徐霜從她燦爛的表情裏認出這是汪瑤。

汪瑤高中時期就活躍開朗，以呼朋喚友為能事，成年後依然如此。她大學一畢業就去考了公務員，在某公立機構從事行政工作，屬於有閑一族，熱衷於組織各類同學聚會，並對徐霜的屢屢缺席深為不滿。

徐霜收到結婚喜帖後，憑慣性又想找借口推掉，汪瑤仿佛早洞悉其預謀，沒等她開口就在電話裏沖她吼：“徐霜我告訴你，我結婚你要敢不來，以後咱倆朋友都沒得做！”

徐霜迎向汪瑤，隔著盛大的禮服與她擁抱了一下，又轉頭恭喜吳飛，這是她和吳飛首次見面。

吳飛笑呵呵道：“汪瑤一直跟我說，她高一時班上的女神長得特漂亮，像高圓圓，我還不信，今天一見，不得不服。”

徐霜已經沒少女時期那麽害羞了，抿嘴一笑提醒他，“今天最漂亮的肯定是新娘子哦！”

吳飛恍然，趕緊找補：“那是那是！我是說，除我老婆之外，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生！”

汪瑤笑著推他一把，迫不及待向徐霜傳達信息，哪些同學已經到了，哪些還在路上，還有哪些說好了來臨時又變卦的。

“啊對了，唐海肯定會來！他剛給我打電話，說航班延誤，要晚一個小時才能到，一會兒我安排你倆坐一塊兒……”

汪瑤興致高昂，吳飛則瞧出徐霜笑容裏深藏的尷尬，忙扯扯汪瑤胳膊，低聲說：“你們領導來了！”

汪瑤眼睛一亮，目光立刻飛向遠處，吳飛趕緊給徐霜指點婚宴廳位置，“你往裏直走就能碰見引路員了！”

徐霜道了謝，走進大堂，仿佛闖關成功似的暗松了口氣。

酒店環境非常不錯，走廊兩邊都是落地玻璃窗，窗外點綴著假山、池水，綠意盎然。正是舉辦婚禮的高峰時節，賓客隨處可見，熙攘喧鬧，寒暄聲、笑聲此起彼伏。

徐霜正邊走邊欣賞，忽聽有人高聲問：“向照一呢？向照一來了沒有？”

另一個聲音回答：“來啦！剛還看見他的，可能進宴會廳了吧……”

徐霜心跳漏掉一拍，腳下頓住，不得不迅速理一下思路。

半年前，汪瑤給她介紹男友背景時，她正準備去給學生上課，心情很緊張，汪瑤的話沒聽進去幾句，只知道吳飛是醫生，也是三江一中畢業的。對徐霜來說並無特殊，每年從三江一中出來的學生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而這會兒，記憶中所有的障礙仿佛都被打通，她想起吳飛曾經是周堯的同學，那麽也就是照一的同學。自己能作為汪瑤的同學來參加婚禮，照一當然也能作為吳飛的同學赴邀，他這兩年不一直都在三江嗎？

根據指路牌，汪瑤的婚宴廳就在前方三米處，而徐霜卻怯步難行，她轉過身，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扇玻璃門前，便不假思索推門出去，她需要時間先冷靜一下。

花園小徑帶她繞過一座假山，來到一片人工湖旁，湖邊有幾棵柳樹，樹下有幾張長凳，長凳上坐著人，還是熟人——

照一和一個女孩並肩而坐，女孩哭得梨花帶雨，照一則有些無措，摸了摸口袋，沒找到紙巾，而女孩越哭越傷心，他猶豫片刻，伸出手，在女孩後背輕輕拍了拍。

女孩忽然崩潰，整個人朝他懷裏倒去，照一僵住，好一會兒，才把手挪到女孩肩上，虛虛地攬著，並尷尬地環顧四周，幸好沒什麽人，除了假山前站著的一個嬌俏的身影……

徐霜與他對視兩秒，照一起先有些發怔，忽然忘了懷裏還靠著人，直挺挺就站了起來。

六年。

徐霜在心裏默數，他們足足有六年沒見過面了。

眼前的照一穿著剪裁合體的西裝，理了和少年時期雷同的板寸頭，原先俊朗分明的五官在時光的打磨下不再那麽犀利奪目，銳氣收斂，平和中更添沈穩。唯有那雙眼睛，在認出徐霜的那一瞬，迸發出令她熟悉的光芒，很快又歸於寂滅。

他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張揚之處，卻依然英氣逼人。無論過去多少年，無論在哪裏遇見，他永遠是徐霜心裏最特殊的那個人，令她沈迷，也讓她難過，每多看一眼都覺得心碎。

照一遲疑著向她走來。

徐霜看出他的打算，他想和自己打招呼，以最普通最平凡的方式，而她連如此簡單的寒暄都接受不了，猝然轉身，快步離去。

照一是較早到場的賓客之一，簽到後，便和同學在等候區沙發裏閑坐聊天。

三江並非特大型城市，高中同學裏，大約有三分之二大學畢業後都沒回來。在外打拼多有不易之處，而立之年，上有老下有小，難顧周全者眾多，大家聊到某位創業未成便英年早逝的男同學，更是倍感唏噓，赫然發現歲月的利刃已不知不覺架在了脖子上。

然後，蘇潔來了。

這兩年，因為照一返回三江，過起了優哉游哉的愚公生活，羨煞旁人之餘，很多同學開始操心起他的終身大事來。而當年班上的女同學大多已結婚生子，唯有蘇潔，遠赴澳洲留學多年，不知為何也一直單著，於是這倆人就成了大家開玩笑的對象。

熱心歸熱心，也僅止於微信群裏開開玩笑，畢竟誰也沒工夫真的去操辦這事。

但今天不一樣，人都面對面了，機會難得，同學們使盡了辦法，總算把兩人撮合在一起說話。當然，如果不是蘇潔太主動，照一是肯定會溜之大吉的。

蘇潔說：“向照一，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嗎？我看外面風景不錯……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

照一緊張地看了看圍觀同學，大家擠眉弄眼，沒一個願意給他解圍，還都落井下石地催促：“快去快去！那個人工湖很漂亮，張婷剛剛去過，說很值得一看。”

蘇潔也眼巴巴盯著照一，照一是最不會拂人面子的，尤其還是女生，只能硬著頭皮跟出去。

結果他是白擔心一場，蘇潔找他不為表白，而是道歉。

當年，正是蘇潔把周堯出事前見過照一的秘密捅給了徐朗，結果給照一惹來滅頂之災。為此，她一直心存愧疚，說著說著又哭了。

照一只得安慰她，“都過去了，再說也不是你的錯。”

蘇潔啜泣著說：“我不知道他會那麽對你，我沒想到你會受那麽大的傷害，如果我知道，打死我也不會說出來的……”

照一想到這件事竟然讓蘇潔痛苦了這麽多年，甚至可能影響到她整個的人生，心裏便生出憐惜，而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難得憐香惜玉一番，竟會被徐霜撞個正著。

等蘇潔情緒終於穩定，照一和她一起回婚宴廳，來賓大都已就座，服務生把兩人領到新郎高中同學那一桌。

同學們看見他倆一起過來，本想起個哄，隨即發現蘇潔雙眼通紅，照一也繃著臉很嚴肅的樣子，推測談話可能與風月無關。當年的事很多人都親身參與過，也了解蘇潔多年的心結，紛紛收起玩笑嘴臉。

照一坐定後，便在人群裏搜索徐霜，沒費多少時間就找到了她。

徐霜離他有五六桌遠，恰好面向他，雖然聽不見他們那桌在聊什麽，不過照一還是有一眼沒一眼地偷偷打量著她。

徐霜在他們班顯然是最引人矚目的一位，正被同學們團團圍著說話，臉上布滿笑意。她長大了，成熟了，容顏雖然還是不脫純凈清秀的模子，但神情裏添了韻致，如淡香，若有似無。時不時的，少女期的稚氣和靦腆會在臉上一劃而過。

正是這一點殘存的令照一熟悉的羞赧，讓他覺得徐霜並沒有變多少，僅僅是更沈靜了，好像一朵含苞的花，把最美麗的部分隱藏著，遲遲不肯綻放。想到這沈靜中有自己的一份“功勞”，照一的心便驀然抽了一下。

同學們漸漸聊得熱絡起來，照一不得不分神應對，並在喧囂的縫隙裏繼續偷偷觀察徐霜。

她和過去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發型了，當年那一根跳躍的馬尾辮如今被剪至齊耳。照一猜想，是為了讓自己顯得老練些吧，她現在是老師了，要上講臺，要能鎮住學生。

照一很難想象徐霜給學生上課的樣子，會臉紅嗎？視線會躲閃嗎？每次想起徐霜，他耳邊率先響起的總是那一聲甜甜的“照一哥”，給他安慰，也令他沈醉。

在五院項目的志願者中，有個 19 歲的女孩，叫小麥，對照一充滿好奇，很喜歡和他搭訕，和照一熟悉後，有次問他，“你是醫生嗎？你看著不像呀！”

照一問：“你覺得醫生什麽樣？”

“嚴肅兮兮的，你一看就很好脾氣的樣子。”

照一笑了，承認自己不是。

“那我該叫你什麽呢？”

一旁的趙主任開玩笑說：“照一比你大不了幾歲，就叫他哥吧！”

小麥真的就叫了他一聲“照一哥”。

小麥的嗓音也很水靈，可照一知道，那不是她。這世上，只有一個人的叫聲能讓他心跳加速。

可是再也聽不到了吧，即便近在咫尺。

照一就這樣遠遠地望著徐霜，許多往事撲面而來。他第一次看見她時，她眼裏流露出的驚恐；他在走廊裏聽到的絕望的哭聲，她發燒時的胡言亂語。

還有最後一次見面，她噴薄而出的淚水，而他並不比她好受多少，拼盡了全力，不讓自己失控，強撐著演完最後一場戲……

他猝然垂眸，無法再面對徐霜。

他本該忘幹凈的，只有忘記才能停止自我折磨。然而有什麽用呢，不過是見了一面，連招呼都沒打，平靜的心緒便已被顛覆。

苦澀漫溢心頭，原來那刻骨的思念從未停止過，哪怕僅僅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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