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飲數巡後，喬然起身，先對方靜菊說：“你留下陪菲奧娜，我和明誠談點事。”又轉身向明誠頷首，“你隨我去書房——周小姐也一起來。”

周嵐應聲站起，與明誠並肩，隨喬然上樓。

方靜菊瞧在眼裏，不免氣悶，“宇仔跑哪裏去了？”

芳娜剛把茶杯捧在手上，聞言馬上放下，“我去找他回來。”

“不用，你坐著吧。”方靜菊臉色陰沈，“我被 Linda 誤導了，這個周嵐怎麽看都不像沒腦子的……誰說她是潑婦了？哪個潑婦能有這種口才，還這麽沈得住氣？”

芳娜對方靜菊棒打鴛鴦的事也有所耳聞，心知屬敏感問題，便乖巧地閉嘴，只管默默喝茶。

方靜菊回想剛才與周嵐的較量，咬牙又道：“以她這樣的心計和膽識，再加上明誠點撥，以後艾斯傳到宇仔手上，還能留個全屍嗎？”

芳娜被她語氣裏的恨意嚇到，捧著茶杯半天沒敢動，而星宇在外面晃悠了半天，終於又現身，手裏還抓著那只橘子，臉上是調整過的笑容，一進來目光就快速轉動，發現只有母親和女友在，神色明顯放松了。

“爸爸和大哥呢？”故意不提周嵐。

他站在芳娜身後，手搭在芳娜肩上，露出親昵的表情，芳娜仰頭朝他笑笑，笑容裏洋溢著滿足。

方靜菊道：“爸爸把他們叫去書房了，說要談正事。”

她眸中有光一閃，果斷說：“宇仔，你也去書房，聽聽他們在談什麽！”

星宇笑道：“爸爸又沒叫我，我去做什麽？”

方靜菊狠狠剜他一眼，“叫你去就去，你也是他兒子，怎麽就去不得了？”

星宇笑容猶在，但已顯牽強，“我不去。”

方靜菊冷笑，“就知道你不敢，一看見明誠你就怕，我早晚給你氣死！”

星宇的笑意完全消失，芳娜見狀，有些不安，輕輕晃動他手臂，想開個玩笑緩解氣氛，“明誠哥哥又不是老虎，你怕什麽？”

方靜菊嘆氣，“我還不是為你們考慮，宇仔你什麽都不管，我在還好，等我哪天閉了眼，你拿什麽跟明誠爭？如今他又添了得力幫手，我只怕將來你們兩個被他吃幹抹凈，連個容身處都找不到！”

星宇聽得色變，芳娜臉上也是紅一陣白一陣，仿佛她和星宇是兩個白癡。

方靜菊猛然起身，不由分說推星宇一把，恨道：“還不快給我上去！你爸爸最近也不知發什麽顛，越來越往明誠那邊倒，如果讓他們談成什麽，你後悔都來不及！”

星宇沒提防母親這一推如此用力，要不是芳娜及時拉住自己，他會很狼狽，頓時也火了，手一甩，朝母親吼：“我不會去的，要去你自己去！”

說完，拉著芳娜就往外走，芳娜猶豫，想回身安慰方靜菊，但星宇力氣極大，硬生生把她拽走了。

* *

周嵐走進喬然的書房，鼻息間仿佛聞到一絲藥味，她的嗅覺一向靈敏，和記憶中一比對，想起曾經在奶奶的房間也聞到過，只是奶奶那裏的氣味比這裏重多了——奶奶的房間常年不見陽光。

她環顧室內，這間書房不新，也略小了些，但拾掇得整潔幹凈，又朝南，按說不至於會有這種陳腐味，再細嗅時，那一絲氣味已無影無蹤。

周嵐以為喬然主要是和明誠談，自己只需旁聽就行，誰知剛落座，喬然就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向她拋來，都是針對力成業務的，問得極細。周嵐在回答第一個問題前先朝明誠看一眼，明誠微微向她點了下頭。

周嵐不明喬然用意，因而態度格外謹慎，每個回答都字斟句酌，喬然也聽得用心，頻頻點頭，聽完又跟著追加問題。

終於問完後，喬然沈思片刻，拍一拍座椅的扶手，對明誠說：“看來，發展內地業務是我們必須要走的路了。”

明誠笑笑不語。

喬然又轉向周嵐說：“這幾天我和明誠在探討艾斯的未來，明誠認為，以艾斯目前的狀況，如果再把內地業務拒之門外，大概只有死路一條了——周小姐，你剛才回答了我那麽多問題，看得出來，你對內地市場非常了解，做業務也很有把握。如果艾斯決定開拓內地業務，你願意回來幫忙嗎？”

周嵐緊張地朝明誠掃一眼，“可是我已經有力成在忙了。”

喬然輕松笑道：“那就把力成合並入艾斯好了！”

周嵐像挨了一記悶棍，臉都急紅了，“那怎麽行呢？！力成是完全獨立的公司……”

喬然指指關閉的房門，語帶詼諧說：“你們就不用和我唱戲啦！力成的幕後老板是誰，還能瞞得過我——嗯？明誠？”

明誠微笑，“爸爸，我可從沒承認過哦。”

喬然哈哈大笑，“我明白你在顧慮什麽。所以這個合並問題，我還是要征求周小姐的意見嘛，從法律上講，力成是屬於周小姐的，對不對？”

周嵐心頭湧起強烈的憤怒，覺得自己坐在倆父子中間，像個任人擺布的傀儡，不過她謹記程珣的告誡，無論如何不能發火，要保持冷靜。

喬然又道：“明誠，我知道你一直擔心在工廠的地位問題，今天當著周小姐的面，我可以明白告訴你，等力成並入艾斯，我會調整股權，讓你控股工廠，具體方案等我和閔律師商量後再定。”

“至於周小姐。”喬然的視線轉到周嵐喜怒難測的臉上，“並入艾斯後的力成，也可以單獨設成一個事業部，仍然由周小姐主持——周小姐，你對這個事業部擁有獨立完整的掌控權，只需，呃，對明誠一個人匯報。”

周嵐竭力壓下不滿，感受到喬然期待的目光，便朝他淡淡一笑，沒有任何表態，心裏明鏡似的，喬然看似尊重自己，實際上問她意見無非是為了籠絡明誠。

明誠對這個方案是持接受態度的，當然也有顧慮，“調整股權結構，方總能同意嗎？”

喬然道：“這個我會處理好，你不用擔心。”

他再次輕拍扶手，一聲嘆息，“這件事到了必須去做的時候了，呵呵，換句話講，其實是早就該做了。艾斯再這麽故步自封下去，只會越來越沒落。我不怕和你們講，這幾年要不是有工廠的業務撐著，光靠總部這點營收會非常艱難。唉，短短幾十年，營銷模式在變，潮流在變，而艾斯的服務觀念卻沒能跟上這些變化，我們的客戶一直在流失，如果想生存下去，必須盡快作出轉變。”

明誠挑眉道：“爸爸想用這些道理去說服方總，怕是很難。”

喬然的笑聲裏含著無奈，但也不乏堅定，“歷來從商從政的道理都一樣，總是從內鬥壞起，工廠的事再不解決，我怕等我百年後，艾斯也維持不了多久。”

明誠見父親態度明朗，完全傾向自己，很是欣慰，想了想，繼續問：“如果方總同意發展內地業務，但堅持她來主持呢？”

喬然不假思索地搖頭，“這不可能，她對內地市場完全不了解，要怎麽去做？”

頓一下，又說，“阿菊雖然好勝，終究也到了頤養天年的年紀，等宇仔結婚生子後，她的註意力會慢慢從公司轉到家庭中來。宇仔志不在商，也難當大任，艾斯的未來，還是要仰仗你，現在你有周小姐幫忙，自然更好不過。”

見周嵐始終緘默，喬然又說：“今天和你們聊這些，當然不是最終方案，有什麽想法，你們也可以提出來，咱們隨時交換討論。也不急在這幾天去解決，我給你們充分的時間去考慮，等你們考慮成熟了我們再聚起來談，怎樣？”

明誠笑著點頭，“爸爸的意思，我大致明白了。那麽，等我和周嵐回去商量後，再告訴爸爸我們的想法。”

“呵呵，沒有問題。”喬然神態放松，話題一轉問，“照一還好吧，八月份能回來香港嗎？”

明誠露出為難之色，“他不一定……學校裏事忙，不見得能走開。”

喬然得到的信息和外人一樣，也以為照一在國外留學，此時臉上不免露出遺憾，“我快有四年沒見到他了。唉，出了那樁意外之後，也一直沒能和他見一面，好好談談……這孩子的精神狀態怎樣？”

“還行，已經能適應現在的樣子了。”

喬然欣慰地點頭，“照一真的很堅強了。”

* *

家宴結束，明誠開車和周嵐一起回酒店，路上周嵐格外沈悶，不論明誠說什麽，只是以嗯啊敷衍了事。

明誠轉眸看她，“你怎麽了，悶悶不樂的？”

周嵐不願和他在車裏爭吵，只說：“到酒店再談吧。”

她語氣生硬，仿佛含著把刀子，讓明誠陡然感到陌生。

明誠大概能猜到她為什麽生氣，但又有些不解，認為周嵐完全沒必要大動幹戈，只要喬然開出的條件對他們足夠有利，他們沒理由拒絕。

二十分鐘後，兩人已身在酒店。

進了房間，明誠擁住周嵐想親熱，周嵐卻推開他，壓抑半天的怒火立刻噴薄而出。

“原來這幾天你在香港早就和董事長談好條件了——把力成並入艾斯，作為交換，調整你在工廠的股權，方靜菊退半步，你進半步，然後接著讓你為艾斯賣命，對不對？為什麽你事先不和我商量一下，甚至都不告訴我一聲？！”

明誠蹙眉，“我沒有特別瞞你什麽，這兩天確實和爸爸有談到一些發展方向上的構想，但那些實際方案都是他今天才說出來的，而且他還把你叫進去一起聽，爸爸是有誠意的，你的能力他也是認可的，他希望重用你，有什麽不對嗎？”

“我沒看出他對我有多重視，我看到的是他想借助力成來開拓內地業務，比艾斯自己摸索要快捷省事得多，風險也低，畢竟力成已經運作了一年，這不是典型的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嗎？董事長果然是董事長，算盤打得夠精！”

明誠不悅，“當初創辦力成，不就說好是給我留條後路麽？現在爸爸願意退讓，給的條件也不錯，為什麽要舍近求遠？你當獨立運作力成很簡單？沒有艾斯的支持，沒有我給你撐腰，你以為力成能走多遠？我不懂你這麽堅持要力成獨立究竟是為什麽？還是說，你心裏存著和我分家的想法？”

他雙手叉在腰間，越說口氣越冷，嘴角的線條棱角分明，顯然也是氣到了。

周嵐啞然，她雖未想過要和明誠分家，但在保住力成獨立性的問題上的確也是存了私心的，隱秘的盤算被戳破也有些心虛，僵在窗邊半天不出聲。

窗外，淺水灣已切換成了夜色，景致依舊迷人，而看在此刻的周嵐眼裏，卻再無一絲吸引力。

明誠等情緒平靜些，主動走到周嵐身邊，手臂圈住她，軟聲勸慰，“別生氣了，不管到什麽時候，我和你永遠是一體的，不能起內訌，知不知道？”

周嵐心想，這個一體，無非是以你的利益為主罷了。

然而她再不高興，理智還是有的，確如明誠所言，她那麽努力想要經營好力成，到頭來又是為什麽，還不是想得到他的認可嗎？

這麽想著，身體便在明誠懷中軟下來，明誠察覺了，手上越發用力，揉搓得周嵐心旌搖曳。

她阻住明誠的手，轉身註視著他，表情格外認真，“那你答應我，別急著回覆董事長好不好？”

明誠沈吟不語。

周嵐解釋：“到目前為止，董事長給你的統統只是口頭承諾，如果他說服不了方靜菊呢？如果還有節外生枝的什麽事出來呢？”

明誠想了想，點頭，“好。”

“還有，下次董事長找你談，必須多加一個條件我才放心。”

“什麽？”

周嵐眼神中透出深思熟慮的意味，“讓他出一份書面擔保，等他卸任後必須由你來擔任艾斯的董事長。”

明誠怔一下，失笑，“這樣赤裸裸提要求不太好吧？父子親情都沒了！如果他認為我合格，當然會讓我繼任，剛剛你不是也聽見了，他說星宇志不在商，那麽除了方靜菊，我就沒別的對手了。”

“不！別把他們想得太善良，沒人會主動退出的，你應該乘有談判機會的時候把條件都提出來，而且絕不能讓步，讓董事長自己衡量到底哪個更重要！”

周嵐眼前浮起喬然看向方靜菊的眼神，還有他帶著愛憐的笑問：“像不像年輕時候的你？”心裏的不安便更加強烈，她無法相信向喬然會公平地對待明誠，而讓方靜菊母子的利益有所損失。

“我覺得董事長對做公司還是很有想法的，也清楚誰接任更能讓公司發展得好，但是他對方靜菊的感情太深，如果現在不逼他一下，到頭來他不見得會做最明智的選擇。”

周嵐的顧慮，明誠內心又何嘗不清楚？

這次回港，他本是滿懷戒備而來，誰知父親對他的態度卻發生大扭轉——看來高雅的三江之行，更多的是出於父親對艾斯前景的考慮。

明誠不反對父親的遠景策劃，怕就怕是在給自己畫一張莫須有的餅。此刻經周嵐提醒，不覺又陷入矛盾。

“我……再想想吧。”

周嵐把腦袋伏在他懷裏，輕聲說：“有些話你不見得愛聽，但我還是要和你說明白，我認為力成最好能保持獨立，既然是你給自己留的後路，就不要把這條路葬送了。”

明誠的下巴抵著周嵐的發頂，過了好久，終於輕輕“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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