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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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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道臣屬之禮,宗婦說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為臣者必盡忠於主人。阡陌想了想,又問,“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於士而言,王亦是主人麽?”

“正是。”宗婦道。

阡陌問:“如此,大夫是主人,王亦是主人,大夫有不臣之心,王令士殺大夫,而大夫令士殺王,士從何人?”

宗婦結舌。

宗廟裏對付的人,平日能把幾卷簡牘背出來都算不錯了,何嘗有過居然還能反問的人。阡陌彬彬有禮,態度謙虛得無可挑剔,卻盡是些古怪的問題,宗婦答不上來,便去請諸師,諸師又答不上來,眾人一籌莫展。

他們紛紛向宮正表示教訓此人已經超出了宗廟的能力,請楚王將她領回去。不料,楚王那邊並不讓步,居然隔日就把少臧子融送了來,跟著他的,還有一牛車的簡牘。

眾人皆是愕然。子融是楚國聞名的博學之人,楚王居然讓他來對付阡陌,可見是十足的鐵了心。

子融愛好學問,脾性頗有幾分清高,待人不假辭色,批評不避權貴。宗廟眾人見他坐到了阡陌面前,都露出好奇的表情,張望不已。

阡陌見到子融,亦愕然。

她第一次來郢都的時候,去藏室裏查閱醫藥的典籍,遇到的少臧就是他,沒想到,竟是一位淵博的學者。

子融平日深居簡出,不關心世事,不過對這個會查典籍,還會寫一堆奇怪文字的女子還有幾分印象。發現別人嘴裏的樊姬原來是她,露出笑容。

“少臧。”阡陌行禮,畢恭畢敬。

“老叟受王命而來,樊姬何多禮。”子融亦還禮,聲音緩緩。

*****

蘇從得了楚王分撥的士卒和船只之後,立刻趕往水邊,動手撈寶鼎。

楚人擅水,善於泅水的人數不勝數,蘇從派人探過之後,消息倒是大好。由於大船翻覆,蚡冒鼎落出了船外,如今裸浸在水中,不需鑿艙打撈。探明了地點,蘇從即刻再派人下水,用繩索捆綁固定,栓到大船上,想把它拖回岸上。

但是江底的淤泥太松軟,寶鼎陷得很深,加上水流太急,拖了幾次,小船又換成大船,那寶鼎也不過移了丈餘。

蘇從很是著急,食不下咽。大夫廬戢梨聽聞了此事,前來探望,見蘇從一籌莫展,亦是同情。

“千斤之物,從前落了江底,都只得放棄。”他勸道,“你何苦執拗。”

蘇從搖頭:“你我家中亦有稚兒,若拋之祭水,如何忍心?”

廬戢梨嘆氣,想了想,道,“我聞先賢之智,皆記於典籍。伯予若無主意,何不問於先人?少臧子融,遍讀典籍,伯予可請教於他。”

蘇從聽得這話,眼睛一亮。

他即刻回到王宮,去藏室找子融,卻被告知他去了宗廟。

蘇從只得又趕到宗廟。

“少臧?”宮正忙將他攔住,“少臧正為樊姬授課,大夫須等一等。”

蘇從火急火燎,皺眉,“我為求鼎來尋少臧,事關重大,為大王授課亦不可等!”不由分說,徑自入內。

子融正與阡陌談論著典籍,對於阡陌提出的問題,他竟十分高興。

“典籍說載之事,大多時日久遠,後人據口傳而述,混淆不清。”他說,“老叟為少臧這許多年,所為之事,便是搜羅先人散失之事,匯集成冊,以遺後人。”

阡陌目光微動。當年選擇專業的時候,她也曾經問過爺爺,他為什麽會選擇一個這樣枯燥的工作?一輩子埋頭於繁雜的材料之中鉆研,領著不算多的工資和經費,這輩子成就再大,知道他的人也並不會太多。如果選擇別的道路,或許得到的會比現在多得多。

爺爺卻笑,說人總有些放不下的心願,比如他,覺得這些先人留下的東西若無人去整理讓後人知曉,這是莫大的損失,讓別人做他不放心,於是就自己來了。

阡陌當時聽了也覺得感動,但她知道自己沒有幹這一行的耐心和覺悟,於是還是另選了專業。

二人正談論,忽而見蘇從闖來,十分詫異。

蘇從也不避諱,簡單地行了禮,向子融說明來意。

聽聞了人祭的事,阡陌亦是驚詫。楚人崇尚鬼神,一直是出了名的。這個時代,人祭雖然已經不像原始蒙昧的時期那樣普遍,但以人命祭神的事仍不罕見。這次祭水,一次要殺一百人,聽起來就讓人心驚肉跳。

“若不將寶鼎撈起,一百男女將殞命水中。祭儀就在明日,少臧若知曉打撈之法,還請賜教。”蘇從誠懇地說。

子融亦知曉此事嚴重,捋著須,眉頭深鎖。

他想了好一會,歉然搖頭,“老叟所閱典籍之中,並無此法。”

蘇從登時露出失望之色。

正在這時,阡陌忽而小聲道,“我倒是知曉一法,未知是否可行。”

二人皆詫異,蘇從看著她,忙道,“願聞其詳。”

阡陌想了想,道,“我只知大概,此法乃出自一幢舊聞。河中水患,卷走了岸上的銅牛,官署要將銅牛撈起,亦遍尋打撈之法。一人獻計,尋來兩艘木船,往船上載滿沙土,而後,駛到銅牛沈水之處,將二船相連。令人入水底將銅牛拴上,與大船綁在一處。此時,便令船上之人將沙土卸去,船身上浮,則將銅牛帶起,再駛回岸邊,便是無障礙。”

蘇從聽著,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看向子融。

子融卻似乎十分受啟發,目光明亮。他沈思了好一會,頷首笑道,“妙,此法甚妙!”

蘇從見子融這般說,心上大石落下,即刻興奮地對阡陌一禮,“多謝樊姬!”

阡陌發窘,忙道,“我亦不曾親眼所見,未知是否可行。”

“此乃唯一之法,若可行,你便已救百人百家於水火,豈非大善!”蘇從說罷,再禮,隨即躊躇滿志地離開。

阡陌沒想到自己的主意立刻就會被采納,立在門邊,回想著他方才的言語,亦心潮澎湃。

“若此法可行,樊姬於楚人,又是一恩。”子融緩緩的聲音傳來。

阡陌回頭,見他看著自己,赧然。

“此法並非我所想。”她說。

子融微笑,“為用即可,不必自謙。大王若知曉,老叟亦不必再費神在此多留了。”

阡陌了楞,想到楚王那時說的話,神色有些黯然,“他若知曉,未必歡喜。”

子融搖頭。

“是麽。”他望著那車馬揚起的煙塵,目光深遠,“可老叟以為,大王必是歡喜。”

*****

明日就要祭水,生殉的百名男女,已經挑好。城中,士卒到各家去領人,哭喊聲四起,令人聞之哀戚不忍。

而當午後,忽而有消息傳來,說蚡冒鼎已經撈起!

這消息又似一聲驚雷,讓沈浸在悲傷和憂恐中的郢人又是驚詫又是振奮。

楚王也收到了消息,即刻從王宮出來,趕到江邊。

只聽拉纖的號子聲此起彼伏。江上,兩只大船以木架相連,並排而行,船上的士卒用力劃槳,岸上的人則用纖繩將大船拖離水流。

圍觀的民人擁擠,密密麻麻,皆翹首望著,滿臉期待。

蘇從滿頭大汗,見楚王來到,忙上前行禮,喜道,“大王,寶鼎已起,未過多時即可到岸!”

楚王驚喜之餘,有些不敢相信,高興道,“卿今今日之功,可比大戰!”

蘇從卻一笑,道,“大王,若非樊姬,蘇從幾乎無計可施。”

楚王聽得這話,一楞。

人群喧囂,寺人望著前方楚王那豁然開朗的眉宇,暗自離開,飛奔向王宮。

消息傳入深宮之中,鄭姬面色劇變,思索之下,立刻找到越姬。

“妹妹手中的人,借我一用。”她開門見山道。

越姬才要用膳,見她闖來開口就是這麽一句,皺皺眉。

“人?”她神色平靜,“何人?”

“妹妹不必瞞我。”鄭姬道,“你父親送了死士來郢都,聽你差遣,借我一用。”

越姬瞪著她,面色不定,“你要做什麽?”

“殺樊姬。”

“你瘋了……”

“你還不明白麽!”越姬話沒說完,鄭姬一把抓住她的手,目光淩厲,“大王為了她,什麽都不顧!大王若娶他人,你我還有翻身之機!若她做了夫人,你我便空守至死!”

越姬睜大眼睛,望著她,面容蒼白失色。

76、

阡陌大驚,本能地往角落閃開,堪堪躲開那矛尖。不料,車帷又被另一根長矛穿透,阡陌差點被刺中脖子,尖叫起來。

有人要殺她!是誰?!

外面吵吵嚷嚷,正在廝殺,阡陌無法思考更多,急忙尋找地方出去。正在這時,只聽慘叫聲響起,就在車壁之外。

一個聲音大喝:“莫出來!”

那聲音有幾分耳熟,阡陌又是一驚。接著,又是一聲慘叫,好像有什麽撞在了車壁上,馬車震了一下。

外面的廝殺聲停了下來,阡陌手裏緊握著一把憑幾權當武器,心砰砰跳著,驚疑不定。

突然,車帷被掀開,一人站在外面,身上帶著血。

倉謖。

阡陌楞住,有些不敢相信。

“無事麽?”他問,目光銳利地落在她身上。

阡陌忙搖頭,挪過去,下了車。

“你怎會在此……你受傷了?”她有些語無倫次,看到他身上的血跡,心一緊。

“是刺客的血。”倉謖淡淡道,把劍在一具死屍的衣服上擦了擦,收回鞘中。馬車四周,死傷者有十幾人,隨從中的士卒不多,刺客卻有七八人。躺在地上都已經死去。

“陌!”有人在叫她,阡陌望去,卻見這裏原來正是逆旅門前。婁狐、昌和典見到阡陌,亦是驚愕不已,連忙跑出來。

阡陌讓他們去取些止血之物和傷藥來,給受傷的士卒醫治,再看向倉謖,只見他蹲在一具刺客的屍體面前,仔細查看。

“本想留活口,可他自盡了。”他說。

阡陌驚魂未定,忙問,“他們是何人?”

“不知。”倉謖拿起一件刺客的兵器,檢視一番,並無殊異。少頃,他擡頭看向阡陌。她目光擔憂,不知在想什麽。

“怕麽?”倉謖忽而問。

阡陌覺得他看人總是直直的,好像帶著手術刀,把人心解剖個遍。她想否認,但還是點點頭,“怎會不怕?”

“日後恐怕還有。”倉謖將那兵器放下,拍拍手上的灰。

阡陌知道這是實話。

這些人,很明顯是沖著她來的,想到那刺入車廂的長矛,不寒而栗。

可是,這些人為什麽殺她?阡陌十分迅速地在心裏瀏覽了一遍仇人的名單,並不覺得有誰還跟她有深仇大恨非要殺她不可的。她想到穆夫人,可楚王曾告訴她,穆夫人已經不再反對,而且她連守宮的衛士都被楚王換走了,阡陌覺得不大可能。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喧嘩之聲,阡陌望去,卻見是一隊車馬疾馳而來,當前的車上,正是楚王。

心一動。

楚王神色焦急,未等車馬停穩,就跳了下來。

“無事麽?!”他一把拉住阡陌,緊張地將她打量。

“我無事。”阡陌忙道,看著他擔心的樣子,莫名的,心底的焦慮沖淡許多。變得踏實起來。

楚王確認她毫發無傷,神色終於緩下。未幾,他看到倉謖,目光又是一變。

“此番幸虧倉謖趕到。”阡陌忙道,“是他救了我。”

楚王訝然,看著她,又看看倉謖。

倉謖看著他,面色無波,不行禮,也沒有出聲。

楚王亦無表示,未幾,看向那位領隊小臣,皺眉,“怎會如此?刺客何人?”

小臣忙道:“刺客來自何方尚不可知,小人從王宮中接了樊姬,行至此處,這些刺客就突然沖了出來。”

楚王面色沈沈,叫來小臣符,“將此事交與司敗!堂堂王都,白日之下,竟有人敢向王婦行兇,豈不教人恥笑!令司敗即刻追查,嚴懲不饒!”

小臣符應下,忙去傳令。

吩咐完畢,楚王再看向阡陌。她也看著他,許是方才的驚擾,她的頭發有些許紛亂,神色有些惴惴。

心好像被什麽抓了一下。上次她在自己面前的時候,這張臉雖然滿是委屈,卻仍然倔強,好像什麽也不怕。但是現在,楚王很清楚地感覺到她在害怕,脆弱和無助一覽無遺,手掌裏,她的手仍然冰冷。

心中嘆一口氣。

“回去吧。”楚王道,語氣不覺地變得溫和。

阡陌點點頭。

楚王將她攬在臂間,親自送她坐到王車上。

阡陌才坐好,卻不由地回頭。

倉謖仍站在那裏,看著這邊,神色平靜。

楚王在她身旁坐下,忽而喚來環列之尹,“宮中的郎中可還有缺?”

環列之尹楞了一下,道,“還缺左郎中。”

楚王頷首,瞥了瞥倉謖,“便讓那庸人充任。”

眾人皆詫異,楚王卻不多說,吩咐禦士前行。

馬車轔轔走起,阡陌看著倉謖錯愕的臉被人潮擋住,仍有些回不過神來。

“侶,”她看向楚王,狐疑又高興,“你……”

“他打鬥不錯。”楚王望著前方,表情淡淡,“守宮護衛正好。”

阡陌哂然。

守宮護衛,倉謖在庸國好歹也是個大夫啊。

“嫌低?”楚王瞅她。

“不低。”阡陌忙否認。

楚王鼻子裏“哼”了一聲,表情嚴肅,袖子底下,手卻將她握得牢牢。

“以後不許教我學齊桓公。”他說。

阡陌楞了楞,這才想起幾天前爭執的時候,自己的確提過齊桓公,“為何?”

楚王一臉鄙夷:“他不長進,晚年昏聵,氣死管仲,死相淒慘,最不可學的就是他。”

阡陌哭笑不得。

看著楚王認真的臉,她卻沒有笑出來。她記得,這個人的確是個少有的稱霸之後仍然清醒的國君,齊桓公那樣令人唏噓的命運,並沒有出現在他的身上。

“侶,”她想了想,低低道,“你不會,你比他好。”

楚王看看她,眉梢微擡。雖神色依舊鎮定,阡陌卻在那眼角裏看到了笑意。

他沒有接話,衣袖下,他的手卻握得更緊。

“陌,”少頃,他開口,“我們,再不吵了好麽?”

他的聲音很輕,卻是清晰。心好像被清泉灌進,多日沈積的仿徨和苦楚,也像暖陽下的冰,點點消融。

等一下,他還沒道歉……

阡陌瞅瞅他,他也瞅著她。

那臉色有些緊張,似乎生怕她不答應。

算了……

阡陌雖然知道不吵似乎不可能,但態度可貴。

她反握著他的手,指腹輕撫著那握劍而出的厚繭上,無奈地彎彎唇角,“好。”

*****

阡陌遇刺的事,沒多久就傳到了王宮之中,人人皆知。

沒多久,穆夫人亦知曉。

她詫異十分,“何人所為?”

寺人錄道:“不知,聽說已經交給了司敗。”

穆夫人頷首,眉頭卻微微皺起。

鄭姬坐在一旁,面色沈靜。她將一盤切好的梨放在穆夫人面前,道,“夫人擔心樊姬麽?”

“擔心她?”穆夫人輕嗤,“她有大王護著,心頭肉一般,擔心她做甚。”

說罷,她嘆口氣,自嘲,“只是那事才過不久,又出此事,大王少不得又要想,老婦可是還不死心。”

越姬在一旁聽得這話,道,“夫人快莫多想,那樊姬不識儀禮,連大王都不放在目中,前幾日還被大王送到了宗廟裏。想來是在別處又惹了何人,派刺客除之而後快。”說罷,頗有些解氣,“可惜失手了。”

穆夫人看她一眼:“什麽可惜,那是刺客。”

越姬自知嘴快失言,忙道,“是是,妾是說,可惜那些刺客都死了,無人可審。”

穆夫人吃一塊梨,沒有理會。

這個越姬,自從上次被楚王懲罰,氣焰明顯收斂了許多。她不再像從前那樣,不愛應付穆夫人,便連拜見問候都敷衍。她每天都會到穆夫人的宮裏來,像鄭姬一樣陪她說話,侍奉起居。

穆夫人何嘗不知道她的心思,一個失勢的寵姬,沒了依靠,便想著來巴結她這老婦。這越姬終於知道,在宮中,光靠國君的恩寵是多麽單薄。只是她態度雖有,卻實在不夠精明。往日的那些快言快語,在失勢之後,也再沒了玲瓏心思,顯得愚蠢起來,讓穆夫人愈加厭煩。

越姬見穆夫人不搭理,心中後悔,看向鄭姬。

卻見鄭姬神色如常,低頭整治著果物,似乎全神貫註,對她們方才說的話,全然不覺。

越姬心中暗鬧她不幫忙,正想再說些什麽彌補彌補,忽然,殿外的寺人匆匆上堂,說司敗府的人來了。

堂上的人都詫異不已,但經過上次的事,沒有人再敢怠慢楚王派來的人。司敗上堂時,除了穆夫人,旁人都站到兩旁,鄭姬和越姬亦匆匆回避。

司敗對穆夫人畢恭畢敬,見禮之後,穆夫人看著他,似笑非笑,“不知司敗前來,所為何事?若又是拿甚刺殺之事來問,可是尋錯了取出,老婦深居宮中,內外臣仆皆可為證。”

司敗忙道:“稟夫人,臣前來,並非為夫人,”

“哦?”穆夫人詫異地看著他,“那是為何人。”

司敗擡頭,未幾,目光卻落在二姬的身上。

“稟夫人,”他說,“臣此來,乃是奉大王之名,請越姬往宮署中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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