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運送揚越人的負累,楚人回程輕松許多。

楚王並不著急，順便巡視沿江各地的城邑和民情，每到一處，必定靠岸。楚國雖掌握了大片地區，但這個時代的人口並不算稠密,無人居住的荒原隨處可見。所以大多數時間,他們是在船上度過的。

事實上,這幾天,阡陌都沒有睡好。並不是別人太吵，或者船上睡覺不習慣，其中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

上次這樣的時候,是在前任的那場游泳比賽之後。

戀愛這個東西,在阡陌眼裏一向十分奇怪。她是個敏銳的人，能從一個眼神，一個舉動上知道，誰可能對自己有意思；但與此同時，她不太自信，也一向不太主動。

就拿前任來說，他放電、示好、借故跟她在一起，足足持續了兩三個月。但阡陌從來沒有表示過，最後，他終於忍不住，在一次考試完了之後，把她堵在角落裏說，林阡陌，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喜歡你？

阡陌至今仍然能清晰地記得自己的回答。

她滿臉通紅，卻裝傻道，是嗎，可你沒有說過啊。

但是他說過之後，二人的關系也沒有再進一步。因為阡陌覺得自己對他的感覺，並沒有那麽大，那場游泳比賽，也是因為他各種賣萌威逼，阡陌才勉強答應去看的。她看著他起跳入水，在泳道裏甩掉一個又一個，跟第一名幾乎同時到終點，喊加油都快把嗓子喊啞了。當她看到他上岸來，第一件事是來找她，心裏頭這才覺得，跟他在一起，好像還真是挺好的。

現在，同樣的感覺正在重演。

阡陌清楚地知道它是什麽，卻無法像上次那樣往前跨出一步。

因為楚王並不是一個普通人。

她知道他也喜歡自己，她要是答應他，毫無疑問會有十分快活的日子。有些時候，她會忍不住想，就從了他吧。

但同時，她也知道，如果這樣，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麽。他已經有過許多姬妾，不久，也會有一位妻子。就算拋開現代社會留給阡陌的原則，這段關系也是前途渺茫的。對於楚王而言，阡陌或許十分特別，讓他十分著迷，但這些感覺的維持，會比她從前經歷的那段戀愛更艱難，並且，他不需要為她的失落負任何責任。

物質和感情，阡陌一直認為兩者不必矛盾，但非要取其一，那麽前者比較重要。她膽子不大，也過了愛幻想的年紀，只想在這個世界裏活下去。她憑借自己的能力，在官署中得到容身之地，為自己開辟了一條路的同時，也找到了一個龜殼，她或許可以躲在裏面，讓那些雜念自己消散，誰也不會知道……

“你在想什麽？”楚王的聲音忽而傳來。

阡陌回神，擡眼見他在看著自己，忙道，“沒什麽。”

楚王看著她，阡陌卻轉開目光，繼續提筆寫牘片。

俗話說做賊心虛。但阡陌發現，自己的心裏不過揣著一個小秘密，它也會心虛。

這兩天，跟楚王在一起的時候，她會有些不太自然。主要是因為，船上的簡牘看完了，楚王無事可做，便開始總來找她的事。

當然，他一直喜歡這麽幹。但阡陌意識到自己的心思以後，結果全然不一樣了。

他吸引著她，但她在理智上要抗拒這種吸引，十分的折磨人。

手中的牘片突然被抽走，楚王看了看，神色怪異。

“寫什麽？”他說，“不過是些字。”

“我在練字。”阡陌說著，要去將那牘片拿回來，卻撲了個空。

“莫練了，陪寡人說話。”楚王抓住她的手，將她一把帶到身邊來坐著。

阡陌很是無奈，若說楚王有什麽不好的地方，就是這脾氣，呼風喚雨慣了，任性得很。他挨著她，坐得很近，阡陌心裏打著鼓，稍稍往旁邊坐開些，腦子裏卻忽然想起了從前自己太淘氣，爺爺對付自己的方法，道，“大王若真無事可做，便來算數，如何？”

“算數？”楚王狐疑，“什麽算數？”

阡陌笑了笑，思索片刻，認真道，“譬如，甲乙兩地相距五百裏，一舟從甲地出發，日行一百裏，一周由乙地楚王，日行一百二十裏，兩日之後，二舟還距幾裏？”

楚王楞了一下。

“這就是算數？”他問。

阡陌頷首。

楚王皺了皺眉，似乎不想玩。

阡陌道：“若是大王不會，那還是換別的……”

“誰說寡人不會。”楚王立刻反駁，說罷，躊躇滿志地朝船廬外道，“寺人渠！取寡人的算籌來！”

阡陌出的這道題，其實並不難。九九乘法在這個時代已經普及，楚王這樣自幼就受精英教育的人，則更是懂得。

果然，沒多久，他就算了出來，“餘八十裏。”

阡陌點頭，又問，“若甲舟日行四十裏，乙舟日行五十裏……”

“四五十裏？”楚王嗤笑打斷，“龜也比它游得快。”

阡陌眨眨眼：“大王會算麽？”

楚王傲氣十足：“這有何難，寡人已算出，兩日後，相距三百二十裏。”

阡陌卻笑笑：“大王還未聽我說完，我問的是，二舟相距五十裏時，行了幾日？”

楚王懵然。

他臉色有些不服氣，卻乖乖拿起算籌。室內安靜，阡陌看著他低頭擺弄算籌的樣子，目光落在他微微皺起的眉頭上，忍俊不禁，心情卻變得平靜而柔和。她忽而覺得，要是時間可以停留，就這樣也很好……

楚王本是好強心性，靜下心之後，倒是十分認真。阡陌出一題，他解一題，每題的答案都沒有差錯。

“這算數也不難。”楚王有幾分孤獨求敗的得意，“不過加加減減乘乘，寡人算數一向拔萃。”

是啊，拔萃。阡陌心想，小學三年級的水平。

她還想再出題，楚王卻忽而按住她寫字的手，“寡人不想算了。”

阡陌詫異擡眼，卻見他註視著自己。

“林阡陌，”他緩緩道，“你知道寡人為何願意算數麽？”

阡陌怔了怔。

“只有這樣，你才不會躲著寡人。”楚王繼續道，聲音低低，“林阡陌，你不討厭寡人，對麽？”

心似乎被什麽用力抓了一下，阡陌望著他，想把目光躲開，卻躲不開。

“大王於我，先前已是說得明了。”片刻，她聽到自己這樣說，似乎被心跳震著，聲音很輕，“大王收留我，我願為大王做更多……”

“這與做不做事何幹？”楚王有幾分惱怒，“林阡陌，你跟了寡人，楚國何處去不得？何事不可做？”

阡陌的嘴唇動了動，未幾，生生避開他的目光。

“大王，那不一樣。”她低低道。

楚王沒再說話，過了會，放開她，似乎十分生氣地走了出去，沖沖的。未幾，外面傳來什麽東西被踢開的聲音，接著，楚王喝道，“誰將桶放此處？！”

阡陌聽得外面鳥獸驚散的聲音，只坐在船廬裏，看著案上那散亂的算籌，默然不動。

*****

船上眾人見楚王又發起了脾氣，皆是錯愕。

“大王怎麽了？”一個新來的寺人戰戰兢兢地問寺人渠，“先前明明還好聲好氣的，也無人稟報國事……”

寺人渠苦笑，瞥瞥船廬裏，心想，還能是為什麽。

沒有人敢勸，楚王也不回去，似乎生著悶氣。

夕陽西下，大船在一處水流平緩的河灣靠岸。士卒們下了船，在河邊生火造飯，沒多久，風中就傳來了火煙的味道。

楚王走開以後，阡陌留在船廬裏沒有出去。她收拾好了算籌和筆墨等物，又把楚王的衣服翻出來，細細疊好。寺人渠進來，見她這樣，撇了撇嘴角。

“又是為了何事？”頭他沒好氣地說，“大王為何又發火？”

阡陌看看他，神色卻是平靜，“沒什麽事。”

寺人渠還想說什麽，阡陌道，“別說了，替我拿些衣服，我要去洗衣。”說罷，將一籃臟衣服交給他。寺人渠翻個白眼，只得走開。

河灣的水很清，遠處，一群士卒在游泳戲水，光燦燦地照著河面，晃得花眼，笑聲嘈雜。

阡陌挑了一處淺灘，縛好袖子，幫楚王洗衣服。平日負責浣衣的寺人有些不好意思，走過來讓阡陌交給他。阡陌卻說不必，仍然自己來洗。

心十分亂，她需要做些事，以免自己被那些思緒煩死。

她一直忍不住去搜尋楚王的身影，卻到處都沒有，不在船上，也不在岸上……。阡陌心中有些空，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阡陌看著手中的衣服，細細地揉搓著，看著布料被水浸透，顏色變得幽深。

“司衣！衣服被水沖走了！”後面有人叫道。

阡陌一驚，這才發現一件剛洗好的絹衣漂在了水裏，被水流托著，已經漂了幾步遠。

她連忙將衣服放到一旁，趟到水裏去追。

可是不料，這水看著淺，底下卻是綿軟的細沙，她沒走幾步，已經一下浸到了腰上。阡陌楞了楞，眼看那絹衣漂遠，正想游過去追，忽然，“嘩”一聲，一個人從水裏冒出來，把絹衣抓在了手裏。

阡陌嚇一跳，望著他，卻是楞住。

楚王穩穩浮在水面上，抹一把臉，水從發間和脖頸落下，上身和面龐都被夕陽鍍上了赤金的顏色。

阡陌的喉嚨噎了一下。

他看看阡陌，卻轉向岸上，喝了一聲，“寺人渠！”說罷，用力將絹衣擲出去。

阡陌回頭看，正待轉身，卻被楚王拽住腰，高高抱起。

“啊！”她驚叫著，手忙腳亂，連忙抓住楚王的胳膊。

遠處傳來士卒們大笑叫好的聲音。

阡陌滿面羞紅，搖搖欲墜，楚王卻不慌不忙地用腳踩著水，在水裏立得穩當。

“放開我！”她哭笑不得。

“不放。”楚王仰著臉，似乎欣賞她慌亂的樣子，眉間盡是捉弄的意味。

阡陌急道：“大王……”

“你答應我。”楚王打斷，幹脆地說，雙眸在陽光中帶著琥珀的顏色。

阡陌的目光微微凝住，忽然，用力在他的肩上一擰。楚王“哼”一聲吃痛，阡陌乘機推開他，一個魚躍入水。

楚王驚了一下，被那水花迎面潑來，定睛再看，哪裏還有阡陌的影子。

跑了……？楚王回過神來，瞪起眼睛，擦掉臉上的水，又好氣又好笑。

水面上似乎傳來楚王的呼喚聲，阡陌沒有回頭，在河水中游動，兩耳只有汩汩的聲音，視野幽暗一片。自從上次遇到鱷魚，她有些陰影，許久沒有游泳。前任曾經對她說，水下的世界，是一個可以剝離現實的存在，可以讓人的頭腦變得清醒而敏銳。

阡陌從前很讚成這一點，但是現在，她仍然覺得迷惑。頭發和衣裳被水輕輕拉扯，像是羈絆，她想解脫，卻無法拋開。游了一段，她忽然發現身旁一個黑影湊過來，十分迅速，像一條大魚。阡陌驚了一下，肺裏的氣吐出來，她急忙轉身，還未浮出水面，卻又被一把緊緊摟住。

“嘩”，楚王抱著阡陌浮起來，阡陌咳了兩下，擦掉眼睛的水，睜開。楚王也看著她，雙眸相對，盡在支持，呼吸間都是他的熱氣。

二人相視，都在喘著氣，各不言語。

大船就在身後，楚王蹬著水，將她按在船壁上，困在雙臂之間。

阡陌方才游得用力，此時已經沒什麽力氣，只這麽看著他。太陽在他的腦後染得漫天霞光，他的雙眸灼灼，耳朵被照得紅透，天地之間，似乎只有他們二人。

相貼的身體，似乎連河水也變得發熱，能聽到彼此的心跳，一樣的急，一樣的熱烈。

一切皆是無言，卻似撥雲見日。

楚王看著阡陌，聲音低啞，“林阡陌，你也喜歡我，是麽？”

阡陌沒有否認，只看著他，手攀在他的手臂上，猶如落水之人唯一的浮木。

喜悅的光采浮上楚王的臉龐，他註視著她，溫柔溺人。他擡起手指，輕輕撫在她的下巴上，摩挲著柔軟的皮膚，未幾，低下頭。鼻梁緩緩相蹭，接著，攫住那唇。

他吻得很溫和，似乎帶著小心和試探，發現阡陌沒有抗拒，便愈發用力起來，好似埋藏在地底的火藥，忽而被點燃。他的吻落在她的面頰和脖頸上，將她壓在船壁上密無間隙，一只手探入她的衣襟下，渴望地探索那溫軟的秘密。

阡陌只覺呼吸間盡是他的氣息，危險而迷魅，在水中的觸感，奇異而撩人。她呼吸急促，望著天空，霞光落在她的雙眸和雙頰上，濕貼的衣服半敞，楚王托著她，將吻埋在那脖頸下起伏之間。

熱烈的情感，急切地尋找著宣洩的出口，楚王正想擡起她的雙腿，阡陌卻忽而避開，雙手死死抵住他的小腹，“不……大王，莫這般……”

楚王詫異，看著她。

阡陌的目光帶著哀求，“求你……”

河水輕輕漾在二人之間，楚王目光仍帶著灼灼的熱力，卻滿是不解。

“為何？”他輕撫她的臉，與她額頭相抵，“怕疼？”

阡陌沒有看他，片刻，低低道，“大王，你我若走到了那一步，我會如何？”

楚王訝然，不禁笑起來。他吻著她的臉，輕吮她的耳垂，“這還用問麽，你會是寡人最愛的人……”

“不，不是。”阡陌擡頭，“大王，你有萬乘之尊，陪伴你身邊，死後與你同穴的，與你名留史冊的，是你的夫人……”她的雙眸忽而一紅，晶瑩的水光映著晚霞，懇切而迷蒙，“大王，你可以有許多人陪伴，而我什麽也沒有。我若留在官署，尚可是司衣陌；可我若去了後宮，我什麽也不是……”

淚水湧出眼眶，她無助地望著他，哽咽喃喃，“我什麽也不是，你可知曉……”

楚王定定地看著她，手指留在她的臉上，沾著幾滴微溫的水珠，沒有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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