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對楚王行獵的印象,僅限於在銅山那次。險些被鱷魚吞了的經歷,對她而言是個噩夢。

不過現在跟那時大不一樣，楚王率著大臣和軍士,駟馬之車足有數百乘,浩浩蕩蕩地從郢都出來，沿著大道直奔雲夢。

阡陌乘坐的也是駟馬之車,就跟在楚王的後面。雲夢寬闊，除了湖泊和沼澤，還有大片的丘陵、高山和森林，各種各樣的動物，有些阡陌見都沒見過。

太陽曬了幾日，草木易燃，軍士點燃了野草,在大風的相助之下蔓延開來，濃煙滾滾。原野裏棲息的動物被驚嚇，紛紛奔逐而出，鳴叫聲紛雜，遠遠地聽著，也教人緊張。

楚人顯然對這種圍獵方式很在行，阡陌也終於知道為什麽楚王大獵要帶上那麽多的兵車和人。士卒們分工明確，有人負責控制火勢，有人負責用兵車阻攔，保護車上射獵的貴族。

楚王看阡陌目瞪口呆的樣子，頗有些自豪。

他一邊試著手裏長弓上的弦，一邊說，“未見過大獵麽？”

阡陌給他系著獵服的衣帶，點點頭。

“你父親不喜行獵？”

阡陌道：“他不會。”

“不會？”楚王有些詫異，片刻，笑了笑：“將來寡人到你家，便也帶上你父親去大獵，他會喜歡的。”

阡陌也笑笑，回憶起自己進林區時，路邊那個“誰燒山，誰負責”的標語，心想，你會坐牢。

子貝興沖沖地跑過來，稟報說獸群已經出來。

楚王亦神色興奮，才跳上了王車，忽然，回頭看向阡陌。

阡陌心提了一下，楚王卻已經一把將她拉上去，阡陌驚叫著，才扶住車軾坐穩，楚王已經喝令出發，馬車走起，又把阡陌震了一下，朝前方奔馳而去。

楚人士氣高昂，兵車隆隆，煙塵蔽日。

阡陌又緊張又好奇，緊緊扶著車軾，望著前方。

廣袤的原野中，奔跑的獸群各種各樣，就像紀錄片裏遷徙的場景。兵車馳騁，分作好幾路，追逐獸群，飛矢如蝗。

楚王親自任車左，車右則是上次幫阡陌背背包的子由。駟馬身上披著甲，禦士大喝著，操縱馬車追逐一群麋鹿。他的技術熟稔，眼看著一群大象沖過來，阡陌嚇得大叫，楚王大喝，“左！左……右！”禦士配合得巧妙，左沖右突，竟靈活地躲了過去。

除了阡陌，車上的人皆大笑。

阡陌坐在中間，心幾乎蹦出了嗓子眼。楚王卻是穩穩地站在顛簸的車上，控弦聲陣陣，利箭飛出去，快得看不到影子，只見不斷地有奔跑的麋鹿倒下。

“矢箙！”楚王忽而大聲道。

阡陌楞了一下，看到他腰上的箭袋只剩下了兩三支箭，隨即反應過來這話是對她說的，忙將車上備用的箭矢放上去，裝滿。

楚王一連射倒了幾十只野獸，正當興起，忽而瞅向一直旁觀阡陌。

“想玩麽？”他臉上燙著汗水，臉龐被太陽曬得發紅，雙目卻更加熠熠生輝。

阡陌忙搖頭。

楚王卻是一笑，忽然把她拉了起來。

“啊……”馬車顛得阡陌搖晃了幾下，幾乎站不穩，楚王用雙臂架著她，讓她靠著自己站穩，接著，將弓箭塞到她的手裏，手把手。

那弓沈沈的，有楚王的手跟她一起握住，卻似輕而易舉。

“端穩。”他的唇貼在阡陌的耳邊，聲音貼著胸腔震響，帶著灼人的熱氣，“目視前方，看到那只背有白斑的雄鹿不曾？”

阡陌不知所措，點點頭。

“徐徐拉開。”他另一只手裹著阡陌的手，將韘套在她的拇指上，搭上箭，帶著她張弓。

他膂力十足，阡陌完全被他架著，睜大眼睛看著那箭頭對準了那頭雄鹿。兵車追上的時候，只聽楚王大喝，“放！”

阡陌忙跟著他松開，只聽弓弦彈出強勁的弦音，“嗖”一聲，箭飛了出去。

那頭雄鹿被射中脖子，掙紮倒下，未幾則被拋在了身後。

楚王大笑，聲音洪亮震耳。阡陌怔怔的，望著後面的煙塵，只覺心跳得厲害，不知道是因為自己剛剛親手殺死了一頭鹿，還是因為這運動太刺激……

“大王！兕！”這時，子由大聲道。

楚王隨即望向前方，阡陌亦望去，只見高草之中，奔出一只犀牛來。

它身形龐大而肥壯，顯然是被楚人的打擾激怒，直沖沖地朝這邊奔跑過來。

“坐穩！”楚王即刻放開阡陌，再次張弓搭箭。

阡陌重新抓緊車軾，緊盯著那頭犀牛。它的長相，跟以往在動物園裏見到的犀牛不太一樣，體型沒那麽大，身上的皮卻更像盔甲。這種動物，在現代已經無法再這個地域見到，但來到這裏以後，阡陌見過許多次，楚王就有好幾身盔甲是用這種犀牛的皮制作的。

禦士駕著車朝那犀牛奔過去，眼看越來越近，犀牛低下頭，用粗而尖利的角對準兵車。眼見只相隔兩三丈，阡陌的心幾乎跳出來，忙閉上眼睛。

此時，兵車急急偏了個方向，弦音震響，只聽一聲怒鳴，那犀牛被楚王射中了眼睛，在原地痛苦地暴躁地掙紮。

楚王令禦士停車，拿過子由手中的長矛，跳下車去，奔向那犀牛。

“大王！”子由與後面跟隨的人皆是面色一變，急急跟著去。阡陌坐在車上，緊張地看著，只見楚王靈活地避開了犀牛的攻擊，趁它轉頭，將銅矛狠狠刺入了它的脖頸。

趕到的楚人忙紛紛跟著將兵器刺入，犀牛再也無法反抗，轟然倒下。

楚王看著死去的犀牛，喘著氣，過了會，回頭看向阡陌。

阡陌坐在車上，看到他臉上的笑意映著驕陽的光輝，飛揚而開朗。

風吹在身上，卻似全無涼意，熏熱如三伏。

*****

追逐和獵殺整整持續了整日，夕陽西下之時，原野中飄蕩著煙火的味道，帶著腥氣。楚人將獵物收集起來，堆成山一般，標示戰利品的獸耳獻到楚王的面前，足有數千。

士卒們洗剝鹿、麂等獵物，準備晚膳；貴族們則將獵獲的各種巨獸和猛獸擺在一起，品評論賞。

楚王獵的兕，是所有人之中個頭最大的，得到一致的讚許。

大夫屈巫磕了磕死兕的甲，道，“足一寸厚，此兕當生長了三十年！”

眾人交口稱讚，楚王微笑，稍頃，側目看看阡陌。

血腥整日，她對這種血淋淋的場面雖然已經見慣，卻仍不忍看，躲在眾人的後面，與寺人渠說話。

不遠處，一頭小象被人牽著。它似乎還很小，不知道是還不會害怕還是無法反抗，它乖乖地站著，旁人商量著是吃掉好還是送去楚王的苑囿好。

阡陌心中生出憐意，想走過去看看，卻被寺人渠扯住衣袖。

“大王在看你。”他說。

阡陌回頭，目光堪堪相遇。楚王看著她，似乎想走過來，卻又有幾位大臣來向他祝賀，只得停下來應對。

“如何？大王厲害麽？”寺人渠有幾分得意。

阡陌點點頭，問，“聽說大王從前沈溺行獵？”

“什麽聽說，是便是，大王亦從不否認。”寺人渠說著，嘆口氣，“大王那時也是無法，才繼位，就差點被亂臣所殺。大王到雲夢行獵，一是避朝中亂政，而是磨練本事，養精蓄銳。”

“磨練本事？”阡陌訝然。

寺人渠瞅瞅她，“你以為大王親征庸國，親自上陣拼殺，那本事從何而來？日日坐在深宮能練出來？”他意味深長，“你看那萬人千乘，合力共擊，在雲夢獵的是猛獸，到了戰場之上，殺的便是人。”

阡陌豁然明白。

再看向楚王，他與眾人說著話，受人膜拜，不禁又想起那一鳴驚人的典故。她聽寺人渠說過，楚王即位之初，王位曾經一度不穩。令尹成嘉掌握大權，王室的公子燮和大夫鬬克謀反，乘成嘉出征之際，挾持楚王離郢，幸而被廬戢梨用計斬殺，這才將楚王救下。

這樣一個要強、高傲的人，曾經被人劫持……阡陌雖未經歷過這些，但聯系到他日後的奮發，卻能想見此事對當時的楚王產生怎樣的震撼。

心中生出些許感嘆，這時，楚王的目光恰恰再次投來。

阡陌看著他，沒有避開，輕輕抿了抿唇角。

楚王似目光微動，正待移步，一個柔軟的聲音忽而傳來，“拜見大王。”

看去，卻見是越姬。

她似乎剛剛來到，身著色彩綺麗的衣裳，腰身裹得窈窕，向楚王盈盈一拜，“聞得大王獲兕，恭賀大王。”

“她怎來了？”寺人渠訝然。

阡陌看著那邊，沒有說話。那女子她見過，如今再看，卻似乎更美，打扮精致，披著霞光，在泥塵和搏殺中奔勞了一天的眾人，與她相比，皆黯淡無光。

阡陌的目光凝住。

“你怎在此？”楚王亦是詫異，問道。

越姬微笑，道，“近來風向多轉，夫人恐大王受涼，親手縫了長衣，命妾送來。”說罷，從侍女手中接過一件疊得精細的衣服，雙手捧前，“大王辛勞，妾請為大王更衣。”

旁邊有人稱讚越姬賢惠，楚王看看那衣服，卻不言語。再將目光看向阡陌，她卻已經不見。

楚王四處張望，皺起眉。

越姬見楚王神色，正待再說，楚王卻道，“小臣符，將衣服收下。”說罷，轉身走開。

******

篝火燒得旺，架子上，肥美的麂肉被烤得脂香四溢，勾人食欲。

子由負責烤肉，他今天下車追逐獵物的時候，上衣被草木勾破了，乘著間隙，自己跟寺人討了針線來縫補，無奈手藝太差，怎麽縫都難看。

“我來吧。”身後一個聲音響起，子由回頭，卻見是阡陌。

他臉上的愁色登時消散，忙將衣服交給她。

阡陌在另一邊坐下來，借著火光，把破損的衣料對好，銅針引線，一點一點縫起來。

子由笑嘻嘻地看著她，將一把調味的椒實碾碎，撒在麂肉上，空氣中立刻帶上了一股奇異的香。

“大王最喜歡挑選獵物，你怎未隨他一起？”子由問。

阡陌縫了兩針，停頓片刻，道，“大王正忙著，不須我在邊上。”

子由了然，笑笑，“大王是忙得很，朝中的大臣幾乎都來了。”

“你呢？”阡陌問，“你怎不去？”

子由道：“大王說我燒肉比別人好，讓我來燒肉。”

阡陌忍俊不禁。她下山的時候，子由替她拿過背包，兩人算是有交情。但那以後，阡陌沒有再見過他，如今又坐在一起，她好奇地問，“還未知大夫名氏。”

“我可不算大夫。”子由忙道，“我乃大王車右。”說罷，他笑笑，“屈蕩。”

“屈蕩？”阡陌眼睛一亮，過了會，道，“屈氏？莫敖？”

子由有些不好意思，卻頗有幾分自豪，“莫敖是我叔父。”

阡陌了然。

屈氏，也出自王族，先祖是楚武王的兒子，封到屈地，後代就以屈為氏。在楚國設立令尹之前，莫敖是楚國的軍政統帥，這個位置，便是由屈氏長期擔任。而後來的屈原，也是出自這一族，說不定，就是這位子由的什麽人。

阡陌看著他，又生出些許時空錯位的奇妙感。

“你那什麽大包袱，甚好。”子由跟她寒暄起來，十分實誠地說，“就是難拆。”

阡陌也笑。她那登山包有許多帶扣和拉鏈，還加了一把小密碼鎖。那時，子由和楚王一路覬覦著開啟方法，但阡陌硬是不在他們面前打開，不讓他們知道。

“將來，我試試給你做一個。”阡陌說。

子由眼睛一亮：“真的？我……”話沒說完，他突然打住，看著阡陌的背後，神色一斂，忙站起身，“大王！”

阡陌也回頭，卻見果真是楚王。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也來到了這裏，面帶微笑，身旁卻跟著方才看到的那頭小象。

“你方才不是老盯著它，賜你了。”他大方地說，眼睛卻盯著阡陌的臉，好像在審視她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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