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且明朗的光線下，可以看出小院子裏的花花草草剛有一點蔥郁的跡象。範傑空手站在門口，想起馮院長之前跟他提過，他這兩位“新爸爸”的背景比較優渥，讓他好好聽話，絕對不可以任性。

範傑對“優渥”沒有太明顯的認識，他壓著呼吸聲，視線從門口的三步階梯向上掃過三樓的小陽臺——他一直以為這個“優渥”指的是他們不僅有車有房還可以讓他去學校讀書這種程度……

林安邊按下門把邊轉頭對範傑道：“把東西放在房間裏不收拾，等晚上回來再說，你看行嗎？”

範傑點點頭。

“先進來換身衣服，坐著等一會兒，你吳爸爸回來我們把文件放好就走。”林安把行李箱放在客廳裏，“前幾天按照你們這個年紀的標準體型給買了幾件新衣服，上樓去試試吧。”

範傑訝然：“新衣服？……”

“嗯，本來說等你晚上洗漱之後在試試看合不合身的，”林安把箱子拎著上樓，示意範傑跟上他，“但是你奶奶她們今晚要見你一面，現在這身看起來沒有問題，不過你奶奶眼可尖著呢，還是穿新的去吧，免得她們思維發散想太多。”

範傑乖乖跟著他，安靜了幾秒才回答：“嗯。”

“諾，這是給你安排的房間。”林安推開二樓走廊中倒數第二間房間的門，打開燈，“這邊視野很開闊，窗口望過去可以看到小公園裏的玉蘭樹。”

範傑站在門口看了一圈。房間的空間很大，落地窗被印著竹葉紋路的窗簾朦朧遮擋著，房間裏有張床，比福利院裏的三張小床橫拼著都大，床上只鋪了床單，高大的衣櫃貼著墻，書桌書架上空蕩蕩的。

寬敞又顯得冷清。

林安把衣櫃打開：“被子枕頭在衣櫃裏，等晚上自己拿出來吧……來，這套衣服。右邊那扇門裏面是自帶的浴室，去換一下吧。”

範傑接過他遞過來的襯衣，布料觸感非常舒服，他不自覺動動手指摩挲了一下，心裏有絲絲緊張。

“去吧。”

林安又提醒了一句，範傑才小心地捧著衣服去開浴室門。

棉質的襯衣上身非常舒服，範傑第一次穿這種貨真價實的“新衣服”，看著浴室墻上半身鏡子裏的自己，總覺得有些不真實……

林安在外面聽見沒動靜了，又等了幾分鐘，輕輕敲門：“範傑，換好了嗎？”

好幾秒後裏面才傳來一聲模糊的應答。

“換好了的話出來吧。”

範傑把紅著臉開了道門縫，一只手攥著褲腰側邊，結結巴巴地開口：“我，對不起……它……好像有點大。”

林安失笑：“沒事，我給你拿根皮帶，你先出來，讓我看看。”

之前舊衣服寬大，林安猜範傑比較瘦，讓宋一泓選衣服的時候往小一點挑，襯衣雖然稍微寬松了一點，但還算是合身，可惜高估了腰圍，穿皮帶扣的時候，褲腰一收緊，窄窄的一圈，就像是節食減肥過度的小姑娘。

林安琢磨該買點什麽補品，別讓孩子長身體的時候沒跟上。

吳辰舫站在門口，叩了兩下門板，問：“穿好了？”

林安道：“嗯，就是褲子腰圍太大了，需要改改。現在先用皮帶應付著。”

“現在就先這樣吧，免得一會兒時間不夠了。停完車的時候我媽給我打了給電話，說她們那邊差不多了。”他走過來牽起林安，另一只手拍了拍範傑的肩膀，看了一圈，“換了身衣服顯得精神了不少。一泓的眼光不錯，過幾天誇誇他。”

“我猜他請劉雪幫忙了，你謝他不如謝小劉，反正他們遲早都是一家人。”

“小劉還不知道他妹妹和一泓的關系，一泓囑咐過我不要打草驚蛇，免得影響他發揮。”

“這家夥……對了，媽有沒有說讓我們帶什麽回去啊？”

“有啊。”

“帶什麽？我去拿。”

“帶範傑。”

“……”

趕在晚高峰期前拐進小區，吳辰舫把車停在地下停車場裏。三人一起從底下停車場出來，拐過彎就看見林媽媽站在門外等著他們來。

林安隔著距離喊了一聲：“媽！”

林媽媽轉頭看到他們，也沒過來的意思，只是揚了揚下巴，淡淡道：“回來了？”

等他們走進了，林媽媽盯著範傑打量了一番，皺起眉頭：“這是那個孩子？”

範傑第一次面對形象這麽鮮明的長輩級女性，關節都僵硬起來。

“嗯，他叫範傑，不過我們明天就要帶他去改名字了，”林安把手放在範傑的肩膀上，示意他別緊張，“範傑，這是你文奶奶。”

範傑猶豫著小聲喊：“文、文奶奶。”

林媽媽不甚在意地應了一聲，只是問林安：“這孩子幾歲了？”

“十二歲了。”

“嗯……”林媽媽頓了頓，“嘖”了一聲，眉頭間的皺紋不松反更深，“這麽大了啊……”

範傑微微抿著唇沒有說話，手心開始滲汗，心裏有些發涼。他已經感覺出來了，他這個奶奶似乎不太喜歡他……

半掩地門被推開，吳媽媽探出身來：“阿文姐，他們到了嗎？……喲，這不是都到了嗎？這麽都不進來，門口站著做什麽？”

林媽媽不大高興地回頭：“小琴啊……他們這孩子歲數大了點啊……”

範傑只覺得自己好像被投入了一杯氣泡水裏，霎時又酸又辣，他將自己的視線向下，看著自己的鞋子。

衣服和褲子是新的，但是鞋還是他從福利院帶出來的那雙，陳舊得不得了，不仔細看還沒發現，一旦註意到了，就會立刻發現它和衣褲是多麽的不搭……

林媽媽嘆了一口氣：“哎，織得那些都用不上了，拆了重打吧……”

吳媽媽笑了一聲：“也行，反正離秋天還遠著呢！——快進來吧，哎呀，我火還沒關呢！”

範傑微微擡頭：“……？”

林安惋惜：“媽，你看，我之前說什麽來著——還不知道歲數就動工，你們太心急了。”

“誰知道你會領一個這麽大的小孩回來！”林媽媽白了他一眼，轉身便進屋邊問，“孩子的舊名字念出來我不大習慣……你們給想的新名字叫什麽？我就叫那個好了。”

林安楞了楞，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誰，幹笑道：“吳熠，熠熠生輝的熠。”

“跟阿舫姓啊？”

“對。”

“也行，挺好的。”吳媽媽走到沙發旁，拿起軟尺，沖站在林安身邊的範傑招招手，“熠熠過來，奶奶給你量下腰圍肩寬。”

範傑猶豫著沒敢動，林安手掌貼在他背上，輕輕推了一下：“去吧，奶奶叫你呢。”然後拉著吳辰舫往廚房那邊道：“琴媽！我們來幫你！”

兩個相對熟悉的大人退場，範傑緊張得手足無措，小心地走過去，輕輕喊了一聲：“文奶奶……”

林媽媽“嗯”了一聲，把軟尺拉直備好：“別動啊，背挺直，我給你量量。”

範傑僵硬地挺直脊背，任憑林媽媽測量，視線不知道該放哪裏，便落在了沙發上。

米白色的布藝沙發上放著織到一半的毛衣，領口很小，肩部也窄小，應該是給幾歲的小孩子準備的。

“嘖，你這孩子這麽這麽瘦啊……”

範傑回神，嘴唇動了幾下，欲言又止。

“以後讓平平阿舫多給你買吃的！瘦成這樣要營養不良了都！”

“幸好買的線多，拆了算起來應該能織幾件。”

“好了，”林媽媽收起軟尺，伸手摸了摸範傑的頭，無奈道，“你這孩子，怕什麽？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大人的手掌幹燥溫暖，就像是午後的陽光，把方才滋生出的消極晦暗驅逐得一幹二凈。

“識字嗎？”

“老師有教過，會一些。”

“會下棋嗎？什麽棋都可以。”

“呃、不會。”

“嗯，沒事，不會可以學嘛。生日是幾月幾號呀？”

“在下半年……”

……

林安一邊拿著蔥一點點撕膜，一邊躲在廚房門口觀察客廳的動向。

吳辰舫切完蒜姜，周圍一圈都沒看到那把蔥，擡頭搜尋，看到林安擔憂的模樣，發笑：“林安。”

林安聞聲回頭。

吳辰舫走過來：“把蔥給我吧，要是擔心就出去看看，你都要把蔥白撕沒了……”

林安清清嗓子：“不了不了，我看他們相處的挺不錯的。我就是擔心我媽不待見範傑呢。”

吳媽媽把鍋蓋蓋上，調大火力，笑道：“阿文姐怎麽會不喜歡小孩子呢。她呀，就是覺得可惜——前兩天才織了頂小帽子，很可愛的，她還高興的不得了，這下看起來是用不上了……平平你也別怪她。”

林安嘟囔了一句：“我這麽會怪她？”

“反正以後還有機會嘛。”吳辰舫把放佐料的玻璃碗放過去。

林安：“……”

林安：“嗯？”

吳辰舫：“嗯？不對嗎？”

吳媽媽大顯身手，滿滿當當擺了一桌，林媽媽過來看著都不禁咋舌：“阿琴啊，你這……也不用這麽多吧。”

“這不是不知道熠熠喜歡吃什麽嗎？就什麽口味的都做了點。”吳媽媽把盛著香菇燉雞的砂罐放在中間，擡頭沖範傑慈祥地笑笑，“熠熠喜歡吃什麽就告訴奶奶呀，下次回來奶奶給你做。”

範傑看著一桌子花花綠綠各式各樣的菜品，聽著她們給自己新取的小名，臉很快紅起來，也不好說出什麽客套拒絕的話，只好支支吾吾地應下。

林媽媽對這個“傑”字很是不待見，既然都已經給孩子取好了新的名字，那就不該接著叫原本的了，便直接下令林安他們提前學著改口。

林安“咳咳”了兩聲，面對這突然的要求有些尷尬，但在林媽媽的註視下也不得退縮，只得詢問範傑：“範傑啊，我們以後、就不叫你這個名字了，改叫你吳熠……行嗎？”

範傑晃了神，他沒料到名字的問題來的這麽快。

他最初的名字其實也不是“範傑”，“範傑”這個名字陪伴他度過了五年。

“嗯……可以嗎？”林安謹慎地再問了一次。

範傑心裏有一絲失落閃過——如今這個名字的壽命也到頭了。

他閉了閉眼，抿著唇小幅度地點點頭，然後擡頭勉強勾起嘴角，露了一個淺淺的笑容。

林安試探道：“吳熠？”

他頓了頓，輕輕應了一聲：“……嗯。”

從現在起，他屬於“範傑”的時光，徹底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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