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最初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是什麽東西，那時，我似乎同‘他們’是一樣的，無形無體，就像一抹無所依歸的意識在天地間悠游飄蕩，飄了很多很多年。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大地似乎在很短的時間內充滿了生機。有了綠樹高山，有了山河湖海，有了人和動物，有了各種分類，有了各樣的工具，有了良田千墾，有了各行各業，有了各種各樣的人……那段時間真的很短很短，我甚至來不及體會，也來不及了解，大地上所有的一切就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成功地向前邁出了很大的一步。所以，我只能慢慢去看，去聽，去領會日新月異的一切。”

“我不知道是誰創造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不會消散。為什麽我什麽都不用做？為什麽我不會變老？為什麽我似乎不會發生任何改變？到底是什麽支撐著我在生存？這一切，當時的我，統統都不知道。我似乎唯一能明確的一件事就是，我會感受，我能感受，我能感受到很多很多東西。漸漸地，我想，我的心開始變化了。但是，到底發生了什麽樣的變化，我說不出來。後來，我想，是那聲嘆息啟示了我，也喚醒了我，讓我明白了我的變化。某一天夜裏，當我像平常一樣在半空飄蕩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了一聲沈重的嘆息，那是來自深夜的大地的嘆息。那個時候，正是夜闌俱寂、萬物沈睡的時候，而夜在嘆息，大地也在嘆息。他們到底在嘆息什麽？他們為什麽會嘆息？他們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嘆息？所以，我開始側耳去認真聆聽。然後，我發現，原來不是夜在嘆息，也不是大地在嘆息，而是人們在嘆息。人們即使在安睡時，夢裏依然放不下心頭的縈繞之念。那一天開啟了我新的視線，也開啟了我的另一段人生。我迫切希望，我能幫助人們，幫助人們真正的安睡。”

千槲看著無明乖乖坐回了床上，眼中笑意更加明顯，“但是，那時我並不知道該怎麽做。就像任何初學某件事的人一樣，我需要有人指引。這時，有人找到了我，然後告訴了我一些事。我開始了解這個世界，也開始了解自己。後來，又不知過了多久。似乎就在那個人的影子快要從我記憶裏淡忘的時候，那個人又出現了。他跟我說，這個世界，因為它在不停變化，所以，出現了一些新的東西，一些新的無處安放的東西。你需要找個地方，讓他們能夠安心地住在那裏，不要隨意地擾人夢境。於是，就有了夢千界，就是這裏，我成了這裏唯一的主人。歲月流轉，世事變幻。草木枯榮，時序交替，日轉星移，滄海桑田。我一直在這個地方註視著變化中的一切。”

“一切的變化，變化的一切。”千槲沈吟著重覆道。

“記不清是哪一天，我偶然進入一個女孩的夢。那個小女孩很乖戾，她不問我是誰，也不問我為什麽會出現在她的夢裏，她只說，她現在睡著的時候比清醒的時候多，她希望我常常來看她，然後陪她聊天。如果我不去的話，那她現在絕不會放我走，即便殺了我，也不會。她還說，反正夢中殺人也不會怎麽樣，她可以殺我很多次，直到我答應她的請求。我答應她了嗎？”千槲似有些悵惘，半晌點點頭，“對，我答應了她。我甚至還教了她很多其他的東西，包括夢境秘術。因為她說，她清醒的時間不多，根本沒有人會教她什麽東西，也不會有人想到要教一個可能一直昏睡的小女孩任何東西，但是，她又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所以，我必須充當她的眼睛，幫助她去看外面的世界。”

“這樣的‘約會’一直持續了兩年。那兩年裏，我任她隨意使喚，也任她百般折騰，但是，奇異的是，我卻覺得這樣很新奇，很有趣。”說到這裏，千槲的笑意突然一滯，他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繼續道：“……後來，她家裏突發變故。她流浪在外，無家可歸。所以，我將她帶回了夢千界。在這裏，她待了十八年。”

怎麽回事？

怎麽突然變成這樣了？

掩映的花樹之後，那副畫面……好像……好熟悉……

到底是什麽時候發生的？

無明只覺腦中有什麽突然一閃，然後她的視線突然變得清晰了，連同那些遮擋的花樹也似乎自動留出了空間，讓她能徹底地看清不遠處的那一幕。

“小無明，你又偷懶了，是不是？我正奇怪，怎麽一眨眼的工夫，人怎麽不見了？花鋤丟到了一邊，原來人卻跑到這呆床上來了！”側身的年輕男子手裏拿著一朵剛折下花，正試探著往吊床上躺著的小女孩鼻子上湊，神情竟難得有些調皮。

“討厭！”小女孩睜開水潤潤的眼睛，一手將花兒從男子手中搶過來，“我只不過偷偷偷一下懶，你怎麽這麽快就出現了？”

“我來看你，你不想看到我嗎？那我走了……”男子故意做出一副準備馬上就走的樣子。

小女孩趕緊抓住他的衣服袖子，“不準走！你今天哪兒都不許去，只準待在這兒！”

“小霸道！”男子寵溺地摸摸小女孩的頭，將她從吊床上抱到地下，“不過，今天你得聽我的，我給你準備了一份禮物，你必須隨我去看看！”

“什麽禮物？我不想要！”小女孩絲毫不給男子面子，道：“莫名其妙送我禮物，你到底是想因為自己無故的消失三天來賠罪，還是想再次不聲不響地消失？”

說完，小女孩故意冷哼一聲，然後將自己的身子再次掛到了吊床上，似乎心裏已經決定，無論如何都不離開。

“不是賠罪，是真正的禮物，你的姐姐，你難道不想見見嗎？”年輕男子終於側過了身，正面朝向了花樹。

而無明赫然發現，他居然就是千槲！

“她就是我姐姐？”小女孩拽著千槲的袖子不肯放手，她有些怯怯地看著面前坐著的一動也不動的少女。

千槲蹲下身，撥開小女孩拽著她袖子的手，示意她上前，“對，她就是你姐姐，你們是血脈相連的親姐妹。”

小女孩躊躇著向前走了幾步，“可是她為什麽一動不動？從剛才到現在，我覺得，她可能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她，她……”

“你再看看。”千槲示意小女孩繼續向前。

小女孩轉過身，看見少女手上突然多了一枝花，並且特意朝她眨了眨眼睛，輕柔道：“過來，送給你。”

“她的聲音……”小女孩又遲疑地看向了千槲，她覺得眼前的少女說話的聲音很奇怪。

千槲目光閃動，走到小女孩身邊，“她睡了很久，所以聲音很沙啞。你去吧，我會在這裏看著你的。”

“姐姐……”小女孩終於在千槲的鼓勵下，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了少女身邊。

少女嘴角僵硬地笑了笑，然後將手上的花遞給小女孩，“給你。”

“姐姐。”小女孩高興地接過，下一刻突然嘴一撇，強忍著淚水撲到少女懷中，“姐姐，姐姐……你怎麽才來看我？”

少女手足無措，擡頭看向千槲。

但是千槲卻只是看著，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再下任何指示。

……

“無明，你把我的電腦藏到哪裏了？”千槲有些氣急敗壞地沖進無明的房間，“快點告訴我！”

“你出去！我就不告訴你，我偏不告訴你！”無明用被子將自己完全包裹起來，只露出一雙眼睛憤怒地註視著千槲。

“快點，我現在要用。”千槲小心翼翼地打著商量。

“不給！你能有什麽事啊？每天晚上偷窺別人的夢還不夠，現在還想偷窺人們的生活嗎？”少女絲毫不妥協。

原來，小女孩已經長大了不少。

“那不是偷窺，我只是——”

“總之，我是不會給你的。”少女將被子捂得更緊，“我告訴你，它就在我身邊，但是我現在是不會給你的。”

“好吧，那我不要了。”千槲低低地說道。

“真不要了？”少女不相信地看向千槲，“那你還待在這裏幹什麽？”

“陪你。”

“陪我？”少女臉上突然泛起一抹可疑的紅，語氣也帶了幾分不自然，“陪我幹什麽？我不需要你陪，反正我可以去找姐姐，跟姐姐說話。”

“可是葉羅現在不會回應你。”

“那也比你強！我不需要你陪我！你快點走！”少女將頭也完全縮回到被子裏，悶悶道：“快走，快走！”

“如果我真走了，你是不是又要找那些夢魂撒氣了？”

“沒有，不會……反正只是說幾句，他們又不會怎麽樣！”少女的聲音透過被子傳出來，暗含著幾分氣憤，幾分委屈。

千槲無奈地搖搖頭，悄悄靠近少女，“那麽，我真的走了……”最後，千槲故意拖長了音調。

“走，快走！”少女在被子裏做了一個向外推的動作。

“好，我走了，就讓無明消消氣……”千槲踮著腳靠近床邊，正準備拉開被子時，從被子裏，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準確地抓住了他的衣擺。千槲故意一頓，然後他看見少女得意地將被子掀開，“哈哈，抓住你了，我看你再往哪兒走！”

“誰說我要走？”千槲笑著彎下身，然後迅速地拿起電腦，“不過，現在我真的要走了！”

“千槲！”少女大叫著追下床。

“嗯……”千槲笑著跑在前面。

“千槲！！！”

……

那是她嗎？

自從剛才醒過來後，無明一直沒有動，她睜著眼睛楞楞地盯著天花板。她懷疑，她不敢相信，那是她的夢嗎？或者，那是她嗎？

曾經的她是那個樣子？

“那個故事沒有說完，你想不想知道，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麽？”略有幾分低沈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這個聲音的主人，是千槲。無明側頭看向他，問：“發生了什麽？”

“十八年的日子，幾乎一晃而過。變故發生在她十八歲生日的那一天。那一天，她真正長大成人了。原本應該是個非常具有紀念意義的日子，可是誰也沒有預料到，包括我，我也沒有預料到，那一天會成為她記憶裏可能是最灰暗的日子。”

“真的是她記憶裏最灰暗的日子嗎？”無明的這句話不像是質問，也不像疑問，更像是帶著幾分嘲諷的肯定反問。

千槲的眼神一暗，心也似乎被什麽突然重重地一擊，他慢慢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躺在床上的無明，聲音裏竟然也帶了微微的顫意，“你，你蘇醒了，是嗎？”

葉羅一個人走在光影閃爍的街上。一陣冷風襲來，路過的行人都匆匆捂緊了自己的衣服，然後快步地奔向他們認為溫暖的地方。

但是，葉羅沒有。葉羅一個人走到了江邊，然後找了一處空著的座椅坐了下來。

沒有人會願意在深夜的江邊吹冷風，更何況現在已經將要入冬。

所以，葉羅身邊的位置始終空著。

直到，有一個人走到那裏，默默坐下。

“你肯定不知道，韓霽現在去了哪裏。”

“去了哪裏？”

非決看著江水裏倒映的波光燈影，道：“他去找曾經給他寫過郵件的那個人。”

“那說明，他還沒有放棄，這樣很好。”

“那你呢？你放棄了嗎？”非決的語氣有點急，“韓霽說，他雖然不知道你們到底是誰，但你們應該與他有相同的目標。”

“我們很好，我與無明都很好。”葉羅斷然地說道：“我們與他，不存在任何的聯系。”

“葉羅，我沒想到，你也會自欺欺人。”非決聲音依舊平穩，雖然他話中的意思，很顯然他並不讚同葉羅的言語。

“我與無明難道不好嗎？”

“你們的確很好，‘儲夢圖書館’與世隔絕，你們的日子幾乎一直很平靜。”非決無可厚非地道：“但是，如果再出現另一個韓霽呢？或者說，再出現另一個韓霽的父親？另一個他們這樣的家庭？”

“你難道不相信韓霽能解開詛咒？”葉羅依舊只是反問。

“不，我相信。”非決毫不否認，“但是，我認為，他需要你的幫助。”

“你覺得，我能怎麽幫他？我應該怎麽幫他？非決，我早在他第一次踏進‘儲夢圖書館’的時候，就告訴過他，我幫不了他。”

“為什麽？”非決問。

“因為我也不知道這詛咒之因到底是什麽。”

——

“我記得那天發生了什麽事。我記得非常清楚。”

千槲早已收斂了一臉的輕松與笑意，鄭重道：“如果你蘇醒了，你當然記得。”

“我沈睡了這麽久，全都是拜你所賜。你將我封印在這具身體裏，想讓我永遠沈睡。可是現在，你困不住我了，因為我打算將這個身體徹底占為已有。”

“不，不可以！”千槲失聲道。

“為什麽不可以？從今以後，這世上將不再存在無明，只有我——眛！”

“不行！”千槲本想再次將她封印，然而，當他看見正看著他的那張屬於無明的臉，他發現，無論如何，他無法再次下手。

“為什麽不行？你下不了手，不是嗎？因為這張臉，是不是？這是無明的臉。但是，現在，它屬於我了。”眛猖狂地從床上一躍而下，“怪只怪你沒有早點察覺吧！現在我蘇醒了，這張臉和這具身體，就只能屬於我。”

“你想去幹什麽？”千槲幾乎立刻想到了葉羅。葉羅她還不知道無明到底發生了什麽，而且她也根本不記得那天包括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麽。至少現在，不能讓眼前的眛去找葉羅。

“你想到了，不是嗎？”眛一步步地逼近千槲，“我要去找她，既然是她促使了我的誕生，我怎會允許她拋棄我？”

千槲一點也沒動，他看著漸漸走近的眛，問：“你為什麽要一直纏著她？如果是這樣，難道你不應該感激她嗎？”

“感激？”眛肆意地笑道：“真可笑，我為什麽要感激她？我們同出一體，你為了保全她，勢必要除掉我，你卻讓我感激？看來這漫長的歲月並沒有教會你很多東西。”

“但至少我知道，我到底應該做什麽。”

“只要你來得及阻止我！”

說完，眛毫無預兆地地消失了。

“葉羅，不，不可以……”千槲想到可能發生的事，心中一緊，他立刻追了上去。眛的速度快，但她一定比不上我，一定比不上我。

——

“我不得不說，你的這句話，也讓我感到很意外。”非決誠實地說出了自己此時的想法。

“時間長了，在一個地方待久了，而且是一個一成不變的地方，會忘記一些事，很奇怪嗎？”

“不奇怪。”

“所以，你今天特意來找我的這一番心思，註定白費了。”

“不，我想還是有收獲。我至少可以，將這些話原封不動地轉告韓霽。”

葉羅側過身，看了非決一眼。那一眼，讓非決一怔，他恍然想起，他們認識這麽久，似乎只有這一次的談話，他們二人沒有針鋒相對。

“或許你還可以告訴他一件事，不要和江蘺走得太近。”葉羅起身站起，“當然，這也可以算是我對你的忠告。如果你願意接受的話。”

“我會記得的。”非決沒有去問葉羅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的忠告，他只是在同時站起，然後起身向相反的方向離開。

“再見。”

“再見。”

一人往東，一人往西，兩人相距漸漸越來越遠。

然而，就在這時，黑暗中驀然傳出一聲厲喝。

“站住！”

兩人同時停住。非決轉身回頭去看，發現無明從黑暗中慢慢走出，靠近了葉羅，然後，最終停在了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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