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去了哪裏？”

無明神出鬼沒般地出現在須覓面前。

須覓看看她，笑了笑，“無明真的想知道？我好像是第一次聽見你這樣問。”

“這樣”或“那樣”，無明懂得這兩個詞本身的意思，也懂這兩個詞嵌入任何句子中的意思，但她現在卻不明白須覓說的意思，以及須覓此時帶著幾分玄乎微妙的眼神。然而，無明也並不在意這些。她天生無感，本來令她在意的東西也不存在。所以，她直接轉過了身，重又繞回了書架後面。

“葉羅去哪裏了呢？”須覓仿似在喃喃自語。

須覓當然知道。甚至，他不僅知道葉羅去了哪裏，還知道她即將面臨什麽事。

葉羅此時正身處在一個巨大且恢宏的數字迷宮裏。

這個迷宮並不存在於現實世界中，它在何萱的夢裏。

所謂神魂相通夢相通，葉羅以前並非沒有見過，但是，顯然何萱是個例外。出現在她夢裏的那個男人是歐城，據葉羅所知，他們之前根本不相識，也幾乎沒有任何交集。直到半月前，何萱搬到了同一棟大樓，與歐城成了樓上樓下的鄰居。

葉羅默默地跟在何萱身後，她似乎非常沈迷於這種迷宮游戲，身處其中，不僅神情變得溫和了，而且腳步也變得輕快了。夢裏的何萱，仿佛只是一個執迷於數字迷宮的單純學霸。

“啊——”

忽然，何萱停下了腳步，雙手捂著自己的頭跪到了地上，並且大聲尖叫了起來。何萱的背影不停顫抖著，好像突然遭受了巨大的打擊一般，精神在一瞬間瀕臨崩潰。

葉羅快步上前，正準備去查看迷宮的盡頭到底藏著什麽，卻發現何萱的夢境正在坍塌，而且迷宮也正在毀滅。何萱跪坐在原地，一動也未動，鋪天蓋地的數字漫天落下，剎那間便將她完全淹沒。

然而，也僅僅只有一剎那，數字迷宮再次恢覆成了原樣，何萱又重新站在了迷宮的入口處。

一次又一次，何萱不停重覆著在迷宮內進進出出……每一次都會崩潰大叫，然後再一次繼續周而覆始……

但是，很遺憾，葉羅始終未能見到迷宮的盡頭到底藏著什麽。何萱似乎非常抗拒而且害怕任何人見到那個東西，只要葉羅嘗試著走近，她的夢境就崩塌得更快，更迅速，令葉羅也猝不及防。

“需要我提供幫助嗎？”

身後驀然傳來這樣一聲問話。

葉羅沒有回頭，也沒有回話。這個聲音及這個聲音的主人，最近出現的次數太多，她當然知道是誰。

對於葉羅的冷淡，韓霽似根本不以為意。他也沒有再多說什麽，直接越過葉羅，走向了何萱。

出乎意料地，何萱見到韓霽朝她走近，她既沒有像以前那樣歇斯底裏地大叫，也沒有抗拒他的走近，反而主動站了起來。

“你是誰？”何萱平靜地問。

“我是韓霽，也是一名心理咨詢師。”

“你和她是一樣的人？”這個“她”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韓霽回身看看葉羅，笑道：“不是，她是我的朋友。而且，確切的說，我和你應該是一樣的人。”

“但是，很顯然，你能自如地進出這個地方，而我卻是被迫來到這裏的。”

“不，你錯了。這個地方，真正的主宰是你。難道你沒有感覺到，其實你可以自由操控這裏的一切？”

何萱垂下眼睛，果斷地回道：“沒有。”

“不，你有。”韓霽漸漸收斂了微笑，“而且我敢確定，你已經非常清楚地知道了這一點。你能感覺到迷宮每次的消失與重現，其實都與你有關。不然，為何每次只要葉羅一靠近你，你就能迅速地毀掉這一切？因為，你不相信她，你自然不想讓她看到迷宮盡頭那個令你恐懼的東西。”

“這不過是你的猜測。”

“這並不是我的猜測，而是你自己告訴我的事實。”韓霽直直地盯著何萱，“你不信嗎？從你看到我直到現在，你的神情和語氣雖然一直都很冷靜，但你的眼神其實是有變化的，雖然那樣的變化非常非常細微。就比如說，你站起來的那一刻，我從你的眼神中看到了幾分探究幾分打量，除此之外，還有幾分欣喜。你為何欣喜？我猜，可能是因為我的出現，讓你意識到，從我下手，事情或許會有轉機。再比如說，剛剛在我提到‘真正的主宰是你’的時候，你幾乎下意識地垂下了眼眸。同樣地，還有在我說到葉羅的時候，你的眼神也告訴了我，你並不相信她。”

“你當然可以不相信她，而且你也有不相信她的理由。”韓霽繼續說道：“因為你知道，她告訴你的雖然是事實，但是你不了解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會怎麽做，更不知道到底是什麽力量讓你出現在這個地方。你明白，這種力量，你抗拒不了，而且它似乎超過了你的認知。所以，你不得不多想。”

“你很敏銳。”何萱直言不諱道。

韓霽卻道：“葉羅也知道這一切。但她一向不願逼迫任何人，所以我想，她應該在等。”

“等什麽？”

“等你願意相信她。”

“是嗎？”何萱看向葉羅，“他說的是事實嗎？”

“我是集夢師，我只對夢感興趣。你既然來到了‘儲夢圖書館’，那說明你的夢具有收藏價值。我幫你解決問題，你讓我抽取一個夢。這是公平交易，基於雙方意願。如果你實在不願意，我也不會勉強。”

“好。”

隨著何萱的這個字一出口，巨大恢宏的數字迷宮再次重新建立。接著，何萱直接轉身走進了迷宮。

這次的迷宮比前幾次更加覆雜，而且何萱的興致也更加高昂。

這是葉羅踏進迷宮後的第一感受，聯想起不久前的幾次，葉羅突然心生了一種預感。或許迷宮盡頭令何萱恐懼的東西跟這些應該也有關系。

“葉羅，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韓霽拉住了葉羅的衣袖。

葉羅輕輕一掙，掙開韓霽的手，橫眉一瞪，道：“這就是你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不完全是。”韓霽突然苦笑道：“但是，我有個問題，現在的確很想知道答案。”

葉羅看著何萱的背影，眉微微一皺，道：“什麽問題？”

“非決最近收了一個病人，他有個難題必須馬上解決，時間只剩下兩天了。他堅持聲稱他在夢裏已經解決了那個難題，所以他想拜托非決幫他重新記起那個夢。但是，非決卻發現，事情真相似乎根本不是這個樣子。”

葉羅目光緊緊地跟隨著何萱，只道：“你到底是在懷疑非決，還是認為那個人在說謊？”

“不，兩樣都不是。”韓霽很快答道：“我沒有懷疑非決，也不認為那個人在說謊。我只是想知道，除了你和須覓，會不會還有人能夠竄改一個人的夢境？”

葉羅行走的腳步明顯慢了一些，她的眼中快速閃過了什麽，接著才道：“有。”

韓霽急切地問：“是誰？”

“啊——”

忽然，何萱的尖叫聲傳來。

葉羅再也無暇理會韓霽，她搶先一步，快速奔向何萱身邊。

“你看啊，你不是想看嗎？這就是‘它’！”何萱笑著大叫道。

葉羅只看了何萱一眼，開始打量眼前出現的“東西”。

“這是什麽？”

韓霽確實沒想到，出現在迷宮盡頭會是這樣奇怪的“東西”。

眼前的怪物約有十層樓高，全身暗黑，有一雙赤紅會冒火的眼睛，頭部非常龐大，約占了身體比例的三分之二，頭部以下，仿佛一片混沌，然而卻有無數條細細的、長長的手臂從中延伸出來。在怪物的腳下，有五個約有一人高的籠子，籠子裏面關的是與怪物外表非常類似的小怪物。

這到底是什麽？

韓霽一時竟說不出任何話來。

而何萱呢，何萱也早已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頭，跪倒在了地上。

似乎只有葉羅神色如常，也只有葉羅根本不畏懼眼前的龐然大物。

葉羅真的不怕眼前的怪物嗎？

如果是真實的，葉羅當然也會怕。但是，這只是夢境。夢有無限可能，人在夢裏也有無限可能。

或許這一點，韓霽和何萱都忽略了。

此時此刻，葉羅更加好奇的是，迷宮的盡頭到底為什麽會出現這樣一個怪物？何萱又為什麽會對它產生如此崩潰的反應？最重要的是，這個怪物會不會就是一個障礙，一個攔路虎？阻撓何萱想起某些事？而這些事，或許就是揭開何萱怪異夢境的關鍵。

葉羅突然快速移到迷宮的出口。

但是，怪物的反應卻更快，伸出手臂隨手一拋，五個籠子就擋在了葉羅的面前。

“葉羅……”韓霽失聲叫道。

可葉羅仿似根本沒聽見，也根本不想理會。她直接推開籠子，走到了大怪物的面前。

大怪物發出憤怒的吼聲，無數只手臂逶迤地朝葉羅圈了過去。

然而，這一切，葉羅依然仿佛未見。眼看著葉羅離怪物的距離越來越近，韓霽忍不住再一次失聲叫道：“葉羅……”

葉羅還在往前走。

“葉羅……”

這時，何萱也慢慢擡起了頭。

奇怪的是，無數的手臂在葉羅身側逡巡徘徊，但是卻沒有靠近她，也沒有圈住她。

何萱瞇著眼看著這一切。

“退下！”葉羅驀然一聲喝。

怪物畏畏縮縮地收回了即將要碰到她的細長手臂。

卻聽葉羅又接著道：“你難道不想知道，迷宮的真正盡頭到底藏著什麽嗎？這個‘東西’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這些，你都不想知道嗎？”

這些話——

韓霽幾乎立刻看向了何萱。

何萱淡漠搖頭，“不想。”

葉羅質問道：“真的不想，還是你知道根本沒用？”

“我相信你肯定不只一次做過這個夢。”葉羅話中有話，“那麽，難道你真的一次都沒有跨越過‘它’嗎？”葉羅指向了那個怪物。

何萱仍然搖頭，“沒有。”

“不，我認為，你有。你知道，你將會看到什麽。”

“不知道。”何萱本能地向後退去。

“珰——”

韓霽正想去扶何萱，卻發現周圍一切已經改變，原來何萱撞到了門框上。而這個房間，他在不久前，也見過。

這裏竟然是歐城的房間。窗邊，工作臺旁那個不眠不休的人不正是他嗎？

他們的夢難道是相通的嗎？

一個又一個疑問接連浮上心頭，韓霽很想問葉羅，但他知道現在並非好時機。

“你的夢被人竄改過了。我會幫你修正。”葉羅走近何萱，手輕輕撫上了她的肩膀。

何萱看著葉羅，眼裏第一次流露出一絲柔軟，問：“我要怎麽做？”

“相信我。”

只要你給予相信，我就會幫你。

葉羅帶著韓霽和何萱回到了“儲夢圖書館”。

須覓立刻討好般地湊到了葉羅身邊，“怎麽樣？你找到原因了嗎？”

“找到了。”葉羅一眼掃過室內所有人。

“我就知道你肯定會找到的！”須覓拍手高呼道：“你瞧，我將非決和歐城也給你找過來了，你一定能很快解決。我嘛，就先走了。”

“站住——”韓霽擋在了須覓面前。

“臭小子，你幹什麽？”須覓不耐煩地使勁地戳韓霽，“讓開！”

韓霽抱胸道：“不讓！”

“臭小子！”須覓雙手叉腰，“不讓，是吧？我從這邊走！”

“我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這次，攔住須覓的是非決。

“什麽怎麽一回事？”須覓惡狠狠地瞪了二人一眼，“不就是他們兩個的夢被人竄改了嗎？這很簡單，讓葉羅幫幫他們修正一下就好了。你們攔我幹什麽？”

“真的只是這樣嗎？”韓霽不相信地問。

“葉羅，你告訴他們！”

須覓很不厚道地迅速轉移了視線，趁機溜了出去。

然後，葉羅帶著歐城和何萱上了二樓。

再然後，無明將兩人趕了出來，關上了大門。

韓霽和非決只好離開。

可他們卻不知，葉羅其實也已經離開了“儲夢圖書館”。

那是一棟隱於郊區的小樓。從外表看，小樓十分現代，與“儲夢圖書館”完全不同。

葉羅直接推開門，然後一路沿著樓梯，走到了三樓的天臺。

天臺上只有一個女人坐在秋千上，低聲哼著歌。

顯然，葉羅要找的人就是眼前的女人。

女人有一頭耀眼的栗色卷發，白到透亮的肌膚，和一雙棕色狹長的眼眸，看人時，仿佛只要稍稍不小心就能被她魅惑。

“你來的速度比上一次似乎慢了一些。”女人仿佛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般搖晃著秋千，根本不看葉羅。

葉羅似乎也根本不介意，只問道：“那麽，這次，又是誰惹了你，何萱還是歐城？”

女人似笑非笑地瞟了葉羅一眼，道：“你猜。”

葉羅卻直接搖頭，“我不會猜。反正你已經做了。”

“這次，你絕對猜不到。”女人言辭果決，倏而語氣一轉，笑道：“因為，我根本不認識他們。”

葉羅根本不相信眼前這個女人的話。她們相識太久，彼此也足夠了解，葉羅知道，她不可能做無用的事。

“你不相信？”女人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那麽，你註定在我這裏一無所獲了。”

“再見。”

葉羅直接幹脆地轉身。

也許她並不該來這裏。葉羅想，她們向來不服對方，也互相看不慣對方，她的嘴裏，怎麽會說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一天後，無明外出，在“一一”家的小吃店偶遇何萱。

何萱似乎與“一一”一家都十分熟稔，不僅主動幫忙招待客人，最後還一人承擔了全部洗碗的活。“一一”也會親切地叫何萱“姐姐”，她們不似一家人，卻仿佛勝似一家人。

無明心中不知怎麽生出了這樣的想法。因此，小吃店打烊後，無明並沒有立即回“儲夢圖書館”，而是跟在了何萱的身後。

秋夜風涼，江風更涼。

何萱與無明卻已在江邊站了很久。

“餵，我說，你到底是誰啊？為什麽一直跟著我？”何萱突然轉過身，看向了與她相隔不遠的無明。

無明註意到何萱轉身的剎那，眼中有淡淡的情緒一閃而過，雖然她並不知那代表著什麽，可她還是等了一會兒，等到何萱整個人似乎沈靜下來才開口，“我有事情問你。”

“這就是你跟著我的原因？”何萱苦笑道：“好，你想知道什麽？”

“歐城，還有你。”

這是無明在看到何萱後生出的想法。她想知道整件事到底怎麽回事。雖然這件事看似了結了，卻還是有很多說不通的地方。

“哈哈哈，我記得了，我見過你！”何萱突然拍了拍手，似笑非笑道：“在夢裏，是不是？這麽說，夢裏發生的那些事，都是真實的？歐城？我記得有人跟我說，我與歐城的夢都被人竄改了，她會幫我們修正。現在是修正了嗎？難怪，難怪我又記起了那件事。”

無明察覺到何萱的今晚的狀態似乎與在“儲夢圖書館”時完全不同，像極了她曾經在那些書上見過的醉酒的人，可她今晚何嘗沾過一滴酒？

“哪件事？”

“哪件事？”何萱的眼神似乎比沿江兩岸的燈火更加迷離，“你想知道，那就聽我慢慢說吧。那是一個很平常的夜晚，知道嗎？事情就發生在一個極其普通的夜晚，那天我加班加到很晚，時間我不記得了，但是我知道，那時那棟樓裏的大多數人應該已經入睡了。我打開窗子，夜風吹進屋，讓我清醒了不少，正當我準備關上窗子時，我聽到了樓上傳出的異常響聲。於是，我悄悄上了樓，來到了歐城的房間前。”

無明靜靜地等著何萱繼續。

“但是鬼使神差地，我卻沒有立即按鈴。然後，我看到了那一幕。”何萱仰頭看著天空稀疏的星星，竭力回想著那個晚上，透過那個小小的貓眼，她看到那一幕時的心情。那時，她想到了什麽呢？她想，她一定是想起了曾經在少改所時的那些不堪的經歷。

“有個女人在瘋狂折磨歐城！她讓歐城匍匐地跪在地上，而她呢，雙手重重地按在歐城頭上，在得意而猖狂地大笑！你知道嗎？”

“後來呢？”

“後來？”何萱睜大了眼睛看著無明，“後來，我的視線裏就只剩下了一雙淺棕色的眸子。她看到了我，她的眼睛透過那個小小的洞對上了我的眼睛。”

再後來的事，不言而喻。那個女人，無明也能猜到，或許就是一直和姐姐作對的江蘺。

“謝謝。”

無明說完，即轉身準備離開。

“你不是說，想知道歐城的事嗎？”

何萱的聲音在向身後回蕩，無明轉過身，道：“他怎麽樣呢？”

“他死了。”何萱的聲音一瞬間已變得悲戚，“他雖然記起了那個夢，也解開了那個難題，但是，有人比他更早地破解了，所以，那個公司與他之間的契約因此作廢。他在過馬路時，沒有註意來往車輛，出車禍死了。”

無明沈默下來。她確實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你怎麽不說話？你怎麽如此冷漠？你是不是認為他是咎由自取，你是不是認為他不該把所謂的希望寄托在不確定的事上，你是不是認為他活該遭此厄運……是不是？”何萱語聲漸漸哽咽，“如果不是那個女人，歐城或許就不會……”

何萱哭著跑開了。

與此同時，葉羅出現在無明身邊。

“無明，該回去了。”葉羅的聲音很輕很淡，很低也很沈，微微帶了幾分無奈。

“姐姐，歐城死了。”

“我知道。”葉羅知道這個消息，比無明早，比所有人都早，但她改變不了任何事。

無明聲音也有點沈，“可是，我不理解。”

“你不理解，何萱在提起歐城時，為什麽會有這麽強烈的情緒起伏，對不對？”

無明目光略有一絲波動。

葉羅頓了頓，慢慢道：“那或許是因為，他們同病相憐。”

那或許也是因為，她也有過，一夕之間，走投無路，仿佛被全世界所有人都拋棄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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