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天黑，船只慢慢駛離沛縣的水域。

水面的浮屍越來越少，紀長婧懸著的一顆心方才慢慢落地，她提著燈籠往船甲上走，正逢公孫無忌來找她，瞅著她手裏的燈籠道：“去哪兒呢？”

紀長婧道：“沒見到顧叔叔的人，出來找找。”

公孫無忌眼裏的詫異之色一閃而過，開口道：“你難道不知道，顧大人早在前面停船的時候，就跟杜雄折返回沛縣了。”

回沛縣？

那裏疾疫正當擴散，現在去，豈不是送死！

紀長婧頓時神色大變，手中燈籠打翻在地，燃起一團藍幽幽的火焰。

公孫無忌嚇了一跳，忙用腳去踩地上的火苗。

紀長婧五臟俱燃，終是咬牙切齒地道：“我明明告訴過他，只要染上疾疫就會死，顧叔叔倒是哪根筋搭錯，放著陽光道不走，非要折返去沛縣送命。”

一時，把話說得很難聽！

公孫無忌聞言，楞了楞道：“沛縣的疾疫有這麽厲害嗎？”

紀長婧揉揉太陽穴，實在不願多談。

要是不厲害，沛縣會死十四萬人！

顧叔叔去沛縣真出點事，她有著不可推脫的責任，要不是她洞悉前世諸事，顧叔叔也不會提前二年多回南郡，更不會在南郡的路上遇到沛縣的疾疫，而是在二年後平平安安回到京都城接受封賞。

是她在改變自己命運的時候，無形中也改變了顧雲珺人生的軌跡。

顧叔叔要是有事，便是她害的！

紀長婧越往下想，心裏逾加七上八下，望著公孫無忌神色幾變道：“顧叔叔為何折返沛縣？”

公孫無忌知無不言地道：“咱們有幾船的藥材，很多都有解疫之用，顧大人想拿著藥去沛縣試試，多救些人命也是善事一樁。”

紀長婧聽完，心臟差點沒跳出喉嚨口。

顧雲珺並非醫家出身，無非跟她一樣看過幾本藥錄集，於醫術上談不上精通，最多知曉些皮毛而已！

沛縣疾疫，宮裏的禦醫都束手無措，就算他有幾船的藥，就能起死回生嗎？

顧叔叔穎悟絕倫、精明不在話下，又如何會想不到這點？

說來說去，顧叔叔是放不下沛縣的十四萬人命，放不下心裏的大義，明知不可為，還非要為之！

她能做到見死不救，但顧叔叔做不到，哪怕是一線的希望，顧叔叔為了天下百姓也會牢牢抓住，就算犧牲他自己，也義無返顧。

沛縣，於紀長婧來說，就是個鬼門關！

既然從鬼門關逃開了，她就沒想過要回去。

可現在，顧雲珺卻瞞著她折返回沛縣，折返回她心裏的那個鬼門關……。

她要如何是好！

顧雲珺瞞她，是因為洞悉沛縣的情況不想拖累她，她現在完全可以不動聲色的遠離，但她的兩條腿卻似灌了鉛，無論如何也邁不開步子。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當初，如果沒有顧叔叔的相助，說不準她早被舒妃所害，也不會平平安安在北蠻呆了這幾年，而今顧叔叔去了鬼門關，要她不管不顧，她紀長婧是真做不到。

她可以對天下人見死不救，但做不到，對顧雲珺不管不顧。

只要顧雲珺在沛縣多呆一日，她就要煎熬一日，與其內心焦燥，倒不如與顧叔叔同生共死，才不枉顧叔叔對她的相救、照顧之恩。

紀長婧天人交戰半刻，終於狠下決心：“無忌，你趕緊讓人備下一只船，我也要去沛縣。”

公孫無忌雙目睽睽道：“紀長婧，你是不是瘋了，你剛才還說染上疾疫就會死……。”

話音未落，便見紀長婧的身影一晃，竟視他如無物，繞過他直接喚人去取船了。

公孫無忌呆怔良久，待想到去追她時，便見她坐著一條船遠去。

他不能去追，也不敢去追。

因為他，是六王爺府唯一的男丁，他只要回到京都城就能功成名就，他不想死在沛縣。

紀長婧自然沒指望公孫無忌也跟著她一起去沛縣，她本意並不想插手沛縣之事，只想一幹人平平安安回到南郡，可顧雲珺偏不讓她如意，偏要瞞著她去沛縣。

顧雲珺這麽做，讓她如何？

讓她怎麽辦？

除了陪顧雲珺一起同生共死，她想不出第二條出路。

雖然，她根本沒活夠！

她明明想把這一世活得精精彩彩，卻要落個紅顏薄命，雖說她的長相算不上紅顏，好歹也拼上個薄命……。

去沛縣的一路，紀長婧除了胡思亂想，還是胡思亂想，她反覆問自己，從何而來的勇氣，竟敢重回沛縣，竟然連死也不怕。

要說她想得有多明白，可當船晃晃悠悠穿梭在浮屍間時，她那點明白頓時被恐懼所替代，那些密密麻麻的屍體時時刻刻在提醒她，她只要稍有不慎，就會成為下一個腐爛沒有生息的皮肉。

紀長婧縮在船角，不由得發顫。

船慢慢向岸邊靠去，劃船的侍衛說：“紀公子，沛縣到了。”

紀長婧揭船簾而出，岸邊堆滿腐爛的屍體，蠅蟲到處飛散，還有一些畜牲在啃食死屍的肉，她無法形容內心的害怕，只低頭往外走，盯著自己腳尖走得飛快，仿佛身後有惡鬼追趕，眼淚在路上顛出來，濺到脖子，濺到胸口，她擡手擦，眼淚又流到手背……。

她活了兩世，沒有經歷過比今天更可怕的日子。

明明很可怕，她還是低著頭向前走，而不是掉頭回去。

比起可怕的日子，她覺得自己的行徑同樣可怕，因為太可怕，她幾乎哭出了聲。

有人遠遠地喚她，聲音是她熟悉不過的：“紀長婧，怎麽回事，誰讓你來沛縣的？”

她滿面淚水的擡頭，就看見顧雲珺站在不遠處的空地上。

一片空地，他穿著青色長裳，微微皺眉，陽春白雪的站著。

陽春，取萬物知春，和風淡蕩之意；白雪，取凜然淳真，雪竹琳瑯之音。

可是，她沒功夫欣賞他的風度，只疾疾走到他跟前，一句話沒有，哭得傷心。

顧雲珺被她此般行徑驚到合不擾嘴，責備的話就含在喉嚨口，一點也說不出來。

沛縣疾疫，傳染嚴重，家家戶戶闔門而殪，他隨時會被感染，但他並不懼害，他做得到和風淡然。

只是，紀長婧的眼淚，突然讓他不再凜然淳真，不再和風淡蕩，他莫名地狼狽，只看著那個從小在他眼皮底下長大的小丫頭哭得聲嘶力盡，心底最深處的地方慢慢掠過一絲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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