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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講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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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武堂是隆佑九年七月初十皇帝下旨設的,正式開壇設講卻是十月中旬的事了。這當中的三個月用在了選拔上。這回的選拔甚至比隆佑四年冬的科考更嚴,關口更窄,其他不論,單說一條:各州縣拔上來的人要經過文試、武試,最後還得站到大殿上讓皇帝掌眼。有那膽敢濫竽充數的,一經查實,不單只是拔上來的人倒黴,主試、副主試、知州、知縣,一串人跟著倒黴!皇帝剛出手收拾了門閥,周朝上下大換了一次血,各州縣的大官小吏動作奇快、效率奇高,倆月之內陸續將人選送至留陽,文試武試殿試,又耗去一個月,待兩百名精挑細選的將帥種子玄衣肅服齊聚講武堂,都城都已經開始下霜了。

講武堂正堂闊大氣派,容兩百人仍寬綽,無門無窗,只幾十檁巨碩圓木撐起,寒風穿堂,無遮無攔,兩百人鼻下都冒著一團白氣,已有人私底下嘀咕這講壇設的忒也“山風野趣”了,數九寒天不是要生生凍殺人麽?!且,講武堂的掌事人架子端的是不是太大了點,說是卯中集會,現在都申牌末尾了,一群人一晾晾一個多時辰,是軍旅行徑麽?!

等到巳時,急脾氣的已經耐不住了,站起來要走,邊走邊破口罵道:“什麽勞什子講武堂,把咱哄了來,扔在這兒喝西北風玩兒!呸!老子不奉陪了!走人!有一道走的沒有?”說話的這個名叫杜子羽,是濮陽杜家的旁支,算是站在犄角旮旯裏的門閥,祖上也曾風光過,然而自祖父杜斌過世後,家境一日不如一日,傳到他這輩,幾乎與寒門平頭等身了。此人少時頗好拳腳,正經拜了師傅學了幾手硬功夫,入了軍伍做了丘八,領著薄薪淺俸,常常開支不過來。窮,但倒驢不倒架,憑力氣掙來兩個錢,除去貼補家用,其餘的都拿去結實朋友了,故交不說遍天下,起碼在濮陽城內三教九流沒有不認識的。這回能撞上這個時機,消息也是某位故舊透給他的。因濮陽地方不大,不設征比點,他還問人家借了盤纏,上到汴州城去,一層層拔上來,費了多少氣力心血,結果呢?給人晾在霜冷當中,沒個收梢!不走幹嘛!

有了打頭的,後邊跟過來幾個人,正要往外去,沒提防左手邊第一口圓柱底下轉出個人來,悠悠說道:“沙場之上,兩軍相爭,圍城打援,一等就是幾日、幾十日、甚至幾年,幾年後還不定能等到時機,怎麽,才等了兩個時辰不到就躁了?”

能從十幾萬人中間超□□,坐到這講武堂當中的,須得不是等閑人,他們看看來人架勢,再聽聽言語,即刻知道這人是誰。

護衛將軍何敬真的名聲不說“動天下”,起碼在丘八中間流傳甚廣,從雍州到青州,再到蔚州,鬧出了蔚州案後,有點意氣的都為他扼腕唏噓過。數月前的留陽之圍,這人敵營中往來,最後為了給兩百多殘兵開出一條生路,竟差點生生把自個兒炸死!這份悍橫,近歲以來,無人可比。兩百人早就憑想象自顧自地給護衛將軍安了大膀圓腰,過胸長髯,黢黑臉膛。兩頭一碰面,見了廬山真面目,立馬不適應了——怎麽能是這麽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白臉?!別是假的吧?!

何敬真死去活來,也不過就是五個多月的長短,本就不壯實的人清減不少,加之閉戶調養,門都少出的,幾個月下來捂都捂白了,看上去正宗的一只繡花枕頭。

然而,沒人敢小瞧這只繡花枕頭,原本喊著要撤的幾人這時都頓住了腳,看他往講壇上走。兩百人一同屏氣斂聲,等他的開場白。

“兩百人當中,真正上過沙場的不足三成,三成當中,真正歷過大仗、硬仗、苦仗的,又不足三成,也即是說,今時今日的講武堂,是名副其實的‘講武’,紙上談兵,棋盤中指點,圖紙上往來,能說的不過是些幹巴貨色。”

聽到此處,下邊有不服的開始鼓噪了。

“照這般說法,那還辦來做什麽?裝樣子麽?!”

他也不接話,任由底下兩百人七嘴八舌各說各的,等他們說無可說,聲音稀落下去,終至鴉雀無聲了,才往下說:“即便是紙上談兵也得談,而且還得把人都集到一處來談,為的不過是養出一兩分同袍相援、和衷共濟的心腸,須知戰事不是一家一派單打獨鬥就能濟事的,尤其是十幾萬幾十萬人協同,分幾路作戰時,最怕的是什麽?是‘一軍危急,他軍不救’,是‘只容小我,不顧大局’!”

兩百人都聽說過“蔚州案”的始末,知道這是護衛將軍九死一生之後的痛切之語,言發肺腑,故而格外能觸動人心,兩百人靜默著聽他講古往今來,將所見所聞所感,講到了“時機”與“耐性”。

“一軍危急,他軍不救又分幾種情形:一種是與彼有嫌,存心不救;一種是自掃門前雪的不救;還有一種是欲救而不得,究其根由,還是失在了‘耐性’上,戰時排兵布陣講究廟算,講究謀定而後動,布局在先,行動在後,然而兵事瞬息萬變,當守的沒耐性守,自作主張退卻或轉移,一旦一軍有險,他軍卻錯了位置、過了時機,兩邊叫敵軍沖隔開,想救也是有心無力了。這種境況最是可惜,還望諸位在講武堂的這些時日多多用心,彼此討教,莫要虛度了光陰。”

最後這句說得有些老氣,一點不似剛二十四五的人說的話。他對自己的苦痛守口如瓶,並沒打算亮給誰看,一句老氣的話淡而無味,但當中的好意規勸重有千鈞,意思也深——如果一國一朝沒有養出一群危急時刻不顧一切緊緊抱團的將帥,那“天下太平,萬物安寧”就是空的,壯麗無比卻遙不可及,這就是他為什麽站在這裏,領一個看上去既無油水又無好處的虛銜的原因。不管這些將來的將帥種子們如何設想,他該說的已經說完,接下來該把位置騰給“嘴上談兵”的夫子們了。

當然,夫子們也不簡單,都是些從戰場上活出來的老將,歸家榮養了,皇帝一紙詔令請出山來,就為這半年的課業。行軍布陣可以看書,戰場上的生死經驗可是千金不換的。兩百人同寢同食,同讀書同習武同練陣,四十天後,該實戰了。兩百人分成兩隊,每隊一百人,一隊由何敬真領著,一隊由老帥褚季野領著,弄個小型的兩軍對壘。還動了真格的,從上到下,人人都一身重甲,這重甲重有好幾十斤,人人都憂心護衛將軍那大傷初愈的小身板能否撐得起這套東西,後來見他打馬從外來,一身重甲壓上去照樣把上馬下馬、趨前退後玩得很順溜,就放下心跟著他沖鋒陷陣去了。

兩邊戰至膠著,禦醫來了。再過一會兒,皇帝來了。眾口一詞:刀劍放下!重甲卸下!傷筋動骨一百天,你可倒好!鬼門關裏轉了一圈,才剛有點兒活氣就敢弄這些!還重甲!還騎馬!還仗劍!還對戰!還沖殺!可真有你的!

皇帝對外拿天子派頭,一揮手讓眾人散了,等人都走光了,對著不省心的這位,才端出師兄派頭,上來就拖他手,嘴上不說,眼裏流火。在外人看來,這就是沒有正經弟兄的皇帝在拿“兄長”的喬,關懷呵護泛濫了,偏又沒有弟兄讓他疼,一腔泛濫了的關懷呵護只好沖著師弟去。內侍們、護衛們看著皇帝把他那寶貝師弟拖上了禦輦,關門落帳後小聲訓斥:“你還嫌傷的不夠重是吧?!”。一方面要給師弟留臉面,另一方面又不能不給這不長記性的師弟幾分教訓,只能壓低了嗓音把火氣通過言語放出來,“你知不知道數月之前……”,數月之前那三日三夜我是怎麽熬過來的?!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恨不能日夜把你別在身上寸步不離,天曉得一眼看不見你又把自個兒折騰成什麽模樣?!求你發慈悲可憐可憐我這不經嚇的心肝吧!

師兄的道白慣常不說要害,要害都埋在心裏憋在肚裏,他這正憋著自己和自己上火呢,又見師弟一臉無辜地等下文,愈更窩火,邪火上燒沒地兒可撒,近前的“池魚”們可就倒黴了,首先倒黴的是駕禦輦的那位,挨了皇帝劈頭蓋臉一通好罵,罵完後讓起駕,師弟一聽,忙著要下去,說是“天子駕乘,不可越僭”,皇帝臉一虎,低聲喝道:“你給我好好呆著!話沒說完你敢走試試!!”。師兄兼天子的身份在那兒擺著,就死壓著你,怎麽著?!師弟無奈得很,只得收回探出去的左腳,無辜又無奈地挨在禦輦邊上聽訓。

“你給我聽好了!一年內不許舞刀弄劍!不許騎馬!不許弄那些容易誘發舊傷的東西!”

“……”

師兄弟四目相對,師弟眼中淡出鳥來的無聊立時現形。師兄見了,逮住時機添上一句:“無聊麽?閑麽?無聊就進宮陪我下幾局棋,閑了到偏殿住幾日,幫著批折子!”

“……”師弟一早被拘得起了膩,偏還讓進宮陪下棋、陪批折子,也不“放生”兩天調劑調劑,日子過得真個沒滋沒味。

說到做到的師兄當真狠得下心,隔三岔五的把師弟從講武堂“借”進宮,陪下棋、陪批折子、陪用飯——你不是閑麽,好啊,來個不閑的怎麽樣?下了棋,用了飯,陪著批了折子,充實了吧?

直把個師弟整治得,見了師兄就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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