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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生死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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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這條漏了網的魚就從圊房一路逛蕩過來,搖頭擺尾的,邊覺著蹊蹺還邊往前游。暗線上的人隱在暗處看著,因事先並未得到皇帝明令,也拿不準這家夥究竟是不是皇帝叫過來的,是攔還是不攔,就一層層朝上報,直報到主事人那兒,主事的那位想,既然皇帝沒有明令讓攔下,那估計是有旨意讓進去,那就放過去吧,盯著點兒就行了。楊將軍一門忠烈,說直白點兒就是滿門的丘八,幾輩人專門替幾朝皇帝操刀子砍人,對認定了的主子,那是死不回頭的死忠到底,絕不會做出任何危及皇帝的事體,想來主事的那位也是看準了這點才不攔他,任他一路瞎逛蕩的。

從根底上說,這事兒主要賴皇帝。然而在那種關口上,要賴他也不好賴,不是麽?九五之尊心亂如麻的節點上,哪裏想得起來那麽些事呢?即便有疏漏也是尋常。

然後楊將軍毫不自覺地從那疏漏中鉆來鉆去,直直撞向偏殿。

剛撞到偏殿門口,楊將軍就驚傻了。他傻站在門邊,看著此生難忘的一幕:皇帝跪在床榻前,俯身親他那將帥苗子。從鬢邊開始,眼角、眼皮、鼻梁、一路流連,直到唇邊。唇邊這下親的最是情深似海,最是痛徹心扉,最是萬念俱灰。這場景太過異色,好彩沒把楊將軍唬個“狗啃屎橛子”。他想:什麽情況這是?師兄弟?啊?師兄弟犯的著來這套麽?不不不,這事兒、這事兒它有點兒古怪……得好好理一理前後……嗯,皇帝和那位是師兄弟關系,十幾年的師兄弟,感情深,所以說,這是準備餵藥?……

皇帝此時背對著楊將軍,光傷心就夠了,顧不上後邊這個唬得找不著北的人。又兼剛清過場,偏殿內外,方圓多少丈之內都沒留人,壓根兒沒人過來提點楊將軍這麽明目張膽地窺視帝王行事,會有啥後果。他就這麽樣傻傻看著皇帝啃那個睡在床榻上一動不動的人,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看到皇帝解下自己束發的冠帶,披頭散發地靠過去,牽起那人一縷發,再牽起自己一縷發,打了一個同心結。打從這刻起,他那“師兄弟餵藥”的自欺欺人算是到頭了。誰才“紈發結同心”?夫妻!皇帝這是要幹啥?啊?“水路”不走走“旱路”?也不對哇!看他“水路”走得挺好的,皇子皇女一位連一位的生,不像是好這口的人啊!那、那這是怎麽說的?!他可亂死了!

好在楊將軍還沒亂得忘了窺視帝王行事的後果,他從側邊悄悄溜了,心裏堵滿了亂麻。一路亂著溜到了北行宮二門外,正想好好把事情再琢磨琢磨,一支箭從他眼前擦了過去,釘在了他靠著的那顆柏樹上!

侍衛們一見情況不對,立馬動作起來,護駕的護駕、追的追、堵的堵,放箭的人有這把膽量來到這兒放這支箭,身手必定不凡,才不會乖乖呆那兒讓人逮呢!果然,不一會兒侍衛頭領過來回報,說是人沒捉著,但北行宮這邊也無甚大礙,看來這些人的心思不在刺王殺駕上。那究竟是要做什麽呢?這麽樣煞費苦心。他把那支箭拔下來,解開上邊系的一根絳子。展眼一讀,楊將軍臉色變了幾變,一開始是面露喜色,緊接著是戒備,然後是疑慮,最後是死馬當活馬醫的決絕。他攥著那根絳子急赴偏殿,呈給了皇帝。皇帝和楊將軍不同,一瞬決斷,即刻派出人馬接應絳子上提到的那個人。

幾十人出去,用馬車接回一個人來。這人是個瘦小枯幹的老太婆,老得腰身幾乎佝僂到了地上,見了皇帝不跪不拜,單問一句:“人呢?帶我去看看。”。氣定神閑的就下了命令,皇帝也照差遣不誤。關鍵是皇帝也聽她差遣,不用左右,親自在前邊領路,領到偏殿門口,老太婆擋下他,說:“行了,就到這兒吧。門窗給我關牢實了,漏了一絲半點風,人治死了我可不管!”。她這麽一說,誰還敢怠慢,一群內侍在皇帝陰鷙的目光下關門落鎖,再三確認,直到認定沒一處漏風了,才大氣不敢出地退下去。皇帝就在外邊等著,從午間等到晚間,午飯沒心思吃,晚飯用得寥寥草草,就是一門心思地等。等得心煩意亂了,就在隔壁正殿設個臨時的議事點,奏折都在那兒批,決斷也在那兒下,文武們有戰況奏報也在那兒遞,趕緊把腦子塞滿,免得空下來凈想些不好的事。皇帝批了一夜折子,擡頭一看,天邊已經微熹初露了,隔壁還沒動靜。他立起身,緩緩走到殿外,四月的天氣,風細細,微微涼,仰起臉來看天,似乎又是一個響晴的天。可他的天呢?萬一隔壁再來個“救不回”,他還受得住?一根絳子把他黑透了的天劈開一道縫,投進一絲光,他不管不顧地死死拖住,稻草也罷,浮木也罷,只要肯給就行。給了又滅,開了又合的希冀才可怕。這道縫一旦閉合,扔他回潑天的黑暗中,他還能受得住?

受不住了。當真受不住了。

皇帝站在回廊下,一臉的苦淒清,楊將軍見了萬般滋味上心頭。他想,原來是這麽回事。這樣一來,幾年前皇帝八百裏加急,向飛狐口前線打問何敬真的生死消息的事就有了解釋了。蔚州案發案時,皇帝連下三道指令保人、費盡心思把那將帥苗子從他手底下摳走,也有了根由了。就連這次留陽之圍的前前後後也都一一對賬了。

飛狐口那次,他還納悶來著,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了?師兄弟之間關系再鐵感情再深,也不至於動用公器吧?

蔚州案時,他還怕皇帝聽信讒言誤殺忠良,急得上下操勞左右活動,到處托關系找人,托來托去就是找不著敢管的人,找得多了,人家諱莫如深地和他說了,讓他別插手,也別費勁,這樁案子是皇帝親自下旨要徹查的,當時聽了心裏一“咯噔”,以為沒戲了,沒曾想最後得了個薄懲的結果,他在蔚州聽得傳信,還頭腦發熱,朝北跪下,結結實實地給皇帝磕了幾個響頭,邊磕邊高呼“陛下聖明”來著。

這些都不說了,就說最近這回——留陽之圍,一座十萬人口的大城,靠萬把兩萬的禁軍就能守住?拉倒吧,這群廢物囊串裏邊還凈是門閥那頭的人,能認真跟你守?就這麽放著讓人家攻進來屠城亡國,不做任何守備,姜太公釣魚似的,可能麽?所以他當時聽說何敬真給召回來封了護衛將軍,直覺就有蹊蹺,然而他壓根不往這頭想,他老往什麽“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那頭想,勉強自己給自己扯了個淡說:哦,這局都布置完了,東南西北的兵都調到附近伏著了,還總放假消息出去,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為了收拾門閥,為了“打老虎”,打死了老虎,也順便照顧照顧師弟,安安穩穩的一個軍功,遞到師弟手上,扶持蔭蔽,日後也好得個膀臂。

然而,扯淡終歸是扯淡,若皇帝待何敬真的心不是“師兄弟”,而是“綰發結同心”的“夫妻”,而且是“願同塵與灰”的那種,那就沒什麽可說的了。飛狐口那次一定是有人攔著,沒人攔著皇帝鐵定星夜馳往,親自探生死,才不止一個八百裏加急打來回。蔚州案那會兒,皇帝應當比他還急,比他還怕那人受傷受罪受委屈,夜半親赴監牢探人,估計少不了暗暗的心痛。留陽之圍,人被火藥筒子炸成了那副模樣,禦醫們都斷救不回了,皇帝還不肯死心,還要撈稻草、抱浮木,這一夜工夫熬下來,還不定怎麽錐心泣血呢!

楊將軍此時想起了之前他那些沒遮沒攔的話:什麽“護衛將軍早已死國”、什麽“就剩一地的碎渣,哪還找得著人”……越想越覺得皇帝心胸寬廣,有個人支著張鳥嘴在面前一口一個“死”、一口一個“碎渣”地往他心頭插刀、翻絞、撒鹽,他還能忍著不當場發作,不讓人把這人拖出去賞一頓亂棍子,這是一種什麽樣的耐性?!

想完以後,楊將軍後背出了一層白毛汗。他瞄了一眼皇帝,瞄到他發青的面色,血絲滿布的雙眼,微微泛紅的眼皮,心裏嘀咕:昨日“死別”時一定是哭過了,還是那種悄無聲息的哭法,兩行淚刷拉拉的沿著目邊沖開,沖得眼皮鼻頭一陣紅,鼻頭的紅經過一夜已經下去了,剩眼皮的紅始終沒下去。可憐吶!九五之尊,想要個什麽人也不是那麽容易的,要不要得來是一回事,真要來了,護不護得住還另說。走“旱路”本就不是大道,硬要走,那就得做好各樣準備,包括兩人半途分離的準備,過不到老的準備,老了死不到一塊兒的準備,死了埋不到一塊兒的準備。當真不容易!

“陛下,何將軍吉人天相,定然會轉危為安的,您先進去歇一會兒吧,都一整夜沒合眼了。”楊將軍可憐他們家陛下,扭扭捏捏地上來勸皇帝進正殿裏瞇一會兒。

“不必。”哪知道皇帝倆字兒就把他的同情心給打發了。

楊將軍不會說話,只曉得這類說爛了的“吉人天相”、“轉危為安”,他也有些自知之明,閉了嘴,默默地接著可憐他們家皇帝。可憐了不多會兒,偏殿的門“吱扭”一聲響,兩人面上鎮定,心裏止不住一顫,都是一回身,回身朝向偏門裂開的那一道縫。老太婆瘦小枯幹一張臉隱在當中,說一句:“好啦,進去看看吧!”,就又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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