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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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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敬真當即馳往內城求見皇帝。一個小小的百戶,皇帝是你想見就能見的麽?然而皇帝此時成了神算子,像是早就算好了他什麽時候要來,早就留話給內城城守——此人出入隨意。報上名來就能進,一進進到禦書房,見了皇帝,行了君臣大禮,皇帝簡單說了目下狀況,問他可有對策,他也扼要地說了自己的初步判斷。從禦書房出來,他就成了護衛將軍,臨危受命,統制禁軍,便宜行事,死守都城。

留陽是座大城,世居人口不下十萬,太平時日何等繁華,百姓們三四代人節衣縮食置下的產業、安下的家室,一旦毀於戰禍,他們便就流離失所。從頭再來?哪還經得起這樣反覆折騰!

為官做宰的不一樣,他們逃起來沒有一點顧慮,錢多,沒了可以重新置辦,到哪不是個安身立命,他鄉也可做故鄉麽,不怕!

從根子上說,百姓比百官、禁軍甚至是這些雜七雜八的援軍更靠譜,他們有保家衛國的熱望,有決一死戰與城池共存亡的決心,所缺的,不過是組織與歷練。

因此,護衛將軍走馬上任後連下三令:一令屯糧——發動城中百姓,將留陽城外幾處大倉的糧秣全數運回;二令召集百姓中的青壯年,整編成隊,分赴九城守城防,有戰功者就地超拔;三令知兵者至城東兵部登名待召。

這是打大仗打硬仗的準備。二十萬敵軍攻到了心腹之地,要一把刀紮進來奪命了,國破家何存,城在人在,城破人亡,人心向背一目了然。十萬百姓徹夜無眠,緊鑼密鼓地守城備戰,準備與城共存亡。

是夜,何敬真把九位城防督統召來,大話空話套話都省了,就說諸位妻兒老小都在城中,一旦城破,憑劉建忠入蜀時的那股殺性,極有可能滿城屠滅,即便不為國之存亡,也為家之興覆,還請諸位不惜死力,守好城防!

他說的這幾位都知道。知道還說,意在言外,用意在於潑一瓢涼水,澆熄某些“僥幸”心思。比如最後關頭放開城防,降了勢強的一方,其他的不求,單求敵方發慈悲饒過一家老小數條性命。又比如,打著打著看自己這邊不成了,趕緊掉過頭去“抱粗腿”。這些想頭,最好別想,該多想想劉建忠是個什麽貨色,省得到時暈了頭,捧屁掇臀,落得個“兩頭臭,兩頭不討好”。

九位城防督統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劉建忠無數“殺降”惡例,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戰。有心思不正的,這時訕訕然接了一句:“那……依將軍看來,這場仗……我方有幾成勝算?”

何敬真瞟他一眼,緩緩道:“一成也無。”。

他這樣直白,問的那個頓時噎住,想:降也是死,守也是死,不如……趁蜀羌軍還未圍城,索性撇下這爛攤子跑了吧……

這些人的心思簡直太好懂了。國亡城破前夕,總不缺各樣“舍大家顧小家”的小算盤。他微微一笑,加了一句:“諸位不必喪氣,此間尚有一線生機。”

“哦?生機在哪?將軍不妨說來聽聽!”剛才涼了的眼神,這時又熱了,追到他臉上來找“一線生機”的蛛絲馬跡。

“若上下同心,結成一團,文官不愛財,武將不惜死,或許可得。”

“……”

好吧。文官不愛財,武將不惜死。實際麽?

整個周朝的文官,有一半愛財,剩那一半,又有一半要麽不敢愛,要麽不能愛。武將呢,門閥出身的這出大亂中起碼反了三分之一,剩那三分之二,有一半是“望風倒”,不怕死能望風倒?!

所以說,仍舊是個破不出去的死局。

在他臉上找“一線生機”的幾束目光這時又慢慢涼下去了。

不論這危城內包藏了多少明暗心思,該來的總是要來。第二天清早,蜀羌二十萬大軍兵臨城下,一同來的還有那些一路大開城防給敵軍行方便的反叛,人數也不少,整十萬,合起來三十萬人馬,將留陽城圍得鐵桶一般。人腿馬腿跑動起來震得地面微顫。三十萬人在城外安營紮寨,攻防雙方隔著一條護城河和一道城墻對峙。攻城一方想的是速戰速決,孤軍深入敵境可不是當耍的,一旦周朝這邊過來一隊人馬抄斷他們後路,襲燒他們糧草,再來招狠的——沿途堅壁清野,半粒糧食不給他們留,這幾十萬人可就懸了。因此上來就猛攻,攻城用的重炮(投石機)架起來,巨石一塊接一塊往城墻上砸。留陽城的城墻是用青金磚石壘的,厚達三丈,城周六十餘裏,固若金湯,幾無破綻。除了城東一處垛口之外。這處垛口因在修造時屢出紕漏,怎麽造都造不圓滿,多少能工巧匠都想不出法子把這段不圓滿補圓滿,於是只能就勢在那兒築了一座高臺,架上巨弩、火炮,盡量用器具去彌補這不圓滿。

何敬真主要守的就是這處垛口。反叛們一早就把留陽城防的弱點捅出去了,重炮一個勁地朝這處不圓滿招呼。一陣重炮過後,攻城的人海卷上來了。城墻太高,蜀羌軍特地造了一種“鵝車”來運人。這東西鵝一般直立著,由下往上漸收漸窄,下置四輪滑車,周身用牛皮繃緊,外塗一層黑漆,水火不進。幾輛鵝車一組,彼此掩護照應,一旦挨上城墻,裏頭的人便順著長長的鵝頸往上爬,爬出來直接操白刃與守城的肉搏。何敬真安排從百姓當中征來的青壯年守在墻頭,專門用長桿子戳那鵝車,那玩意兒脖頸太長以致上下失調,幾個青壯年把緊一根鐵桿子一杵就倒。找對了位置,一個倒下去還能帶倒旁邊幾個,一倒倒一串。方法不錯,可別忘了這是四萬對三十萬(說多點兒,是十多萬男女老幼對三十萬精兵強將)的一場懸殊仗,攻城一方的優勢就在人多,一層層圍上來,運一趟有幾個殺上城墻的就不賴,多運幾趟,攻防雙方的人數基本相當。高臺之上狹路相逢,短兵相接,弓/弩/在近處施展不開,上來就是拼白刃。半天過去,何敬真從定縣帶來的一千多人折損了三分之一,餘下的人都成了血人,分不清是敵方的血還是自己的血。此時,各個城門口都吃緊,哪兒也勻不出人手來增援這個被重炮轟得千瘡百孔的垛口。

身為護衛將軍,何敬真早就把大主意拿好了——萬一守不住,其他人全部撤走,他一人持火點燃引信,把這垛口、連同垛口旁邊的山石一道炸了。這樣,塌了的山石,死得成堆成疊的屍首,還能當一陣子屏障,將城破的時刻往後延一延。他拿這樣大主意的時候是不會和任何人商量的,那個剛被他一張“白條”打回西南去的巫神一樣不用商量。今生欠下的今生還不起,那就只好讓“白條”打到來世去了。那麽大一個債主他都想不起來去打商量,其餘人等就更沒有商量的必要了。周師兄把家底兜出去,引來的一波迎頭大浪,說到底還是為了這不解風情的師弟,到頭來,怕不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空就空在一句未曾說出口的道白,一份還未送出的深心。師弟一顆心內裝著“天下太平,萬物安寧”,“天下”與“萬物”都是滄海般的物事,茫茫無邊際,兒女私情擺上去相形見絀。渺小若此,怎麽能越得過去?

又一發重炮轟過來,高臺被崩了一個角,整個往西南方傾倒。待要找繩索定住,卻發現所有繩索都用在禦敵上了。缺了角的高臺發出一陣垂危的悶響。何敬真殺退一撥敵卒,抽身後開始解甲胄,沒死的兵們都和他一個動作——解甲胄。甲胄上邊有兩個活眼兒,可以環環相扣。轉瞬間,一雙雙手就把幾百副甲胄扣在了一起,再一雙雙手傳過去,系在那半斷了的西南撐柱上,硬生生把將傾的高臺拽起來。沒了甲胄,敵卒亂刀襲來,砍的就是肉身,快刀利刃,別說正中,就是小刮小蹭都能馬上拉出一道道嚇人的血口子。更大一波攻襲來了,專攻那將傾未傾的西南角。部署在東北角的那隊人本可以與西南角這邊守望相助、互為犄角的,可統制東北角的許敖突然率部後撤,平白露出個大破綻讓敵卒去鉆,何敬真這邊措不及防,幾乎讓敵方把防線撕開。

守這處垛口的什麽人都有,既有禁軍,也有援軍,還有城內百姓,指不定還有各路奸細,心思多而且雜,一見有人領頭,立刻蠢動,借機後撤的有,趁亂摸魚的有,按兵不動的有,眼見著陣腳就要亂了,何敬真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引弓勁射。一箭穿心,許敖從高臺上墜了下去,摔個稀爛。見了這一下子,蠢動的心思一嚇,收斂了幾分。何敬真蹬倒一名撲上來的敵卒,吼道:“國難當頭,城危之際,誰敢退後!”,又操著滴血的長刀劃地為界,“以此為界,退出界外者,斬!!”。保家衛國是人心所向,他這一聲令下,大部分軍民都應聲附和,聲震於野。蠢動的心思跳了幾跳,漸漸小下去,大多滅了,不滅的也要相相時機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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