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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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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歸來,那巫神早就等在營房裏了。說來也奇,這尊神進進出出如入無人之境,校場上晃蕩著那麽些人呢,他是怎麽躲過那麽多雙眼睛的?想想也罷了,連個像足十成的替身都能在毫寸時長內尋來的,悄沒聲息地進出又算得什麽。

“後日我同你一道去。”巫神說。

後日就是假戲真做的一場喜酒。想是怕他觸景傷情,心痛不成活,故此要跟牢了,為他舔傷平痛、順氣解憂。

這份溫存簡直像一眼泉,不見聲勢,但卻涓滴消磨他對他雜蕪情感當中的一絲抵觸。

溫柔是蛛網,看似疏離且不經意,實則滴水不漏,不疾不徐,將網收至方寸之間,一舉將獵物捕獲。被捕住的無路可逃,往往願獻出自身僅有去向追獵者“買路”。

何敬真孑然一身,僅有的,不過是這麽個“人”罷了,剝光了藏進床帳中,喚那巫神來收這“買路錢”。臊死了,不知如何開口,就用騙的。他說,昆侖,頭疼……睡不著。那巫神原本背對著他守藥爐子,聽他這麽一說,就移步過來床邊,撩開帳子閃身進去,作勢要托起他頭頸。不想等著他的卻是一次夾生的“撩撥”。兩人身上都種有情蠱,平日裏接觸格外當心,小心避開任何可能“走火”的舉動或言辭,這回倒好,向來不願的那個豁了出去,舍身來飼,活色生香的誘使和撩撥,即便是神也難以把持,目之所及,當時就是一僵。何敬真從那巫神驟然發沈的眸色當中知曉自己這筆“買路錢”沒送錯,哪怕他表面披著張清心寡欲的皮,內裏依舊是那個欲念深厚豐沛的“骨”,變不了,經不起心頭肉這樣含羞帶臊的生澀勾引。

“真的可以?”巫神暗藍的眸子直直望進何敬真的黑眸,朝他討個準信,同時把自己驚濤拍岸將要潰決的欲念死死管住,給他個緩沖,給他個反悔的機會,省得事後後悔。心頭肉蓋下眼簾,屏住一口氣,伸出一只手來輕輕覆在他手上,淺麥色的肌膚燒起一層紅,無聲勝有聲,無言抵萬言。巫神反手一捉,將那只手拖起來,人也帶過來,卷進身下,狠狠廝磨。明知身下那人是自願,棄了防護,手腳軟軟不再抵抗,他還是忍不住壓緊他,把自己楔進那人雙腿間,不讓他閉攏,雙手也要禁住,舉過頭頂,全身大開放,由他采擷啃噬。原來兩邊都放開了,滋味是這般的好。巫神被惹出狂性,將他兜轉來,跪趴著,深深侵入,存心迫他,迫他把低喘呻/吟放大,大得舉世皆知,知他是他的人,再無別個敢覬覦。

兵營裏間壁甚薄,何敬真被那巫神迫得不堪了,就死死咬住下唇,雙眸水光微微,返身一顧,又是無言抵萬言,無言中的莫可奈何、極盡忍耐,出於言表,哀告求饒也是隱隱的。見了的,誰個不心動?誰個不心軟?

巫神放開他,暫且饒過,反正來日方長,只要他肯松動,總不愁沒有飽嘗的。

一場歡/愛,換一副腔膛暖他,換一夜酣眠,很劃算不是麽?那巫神這樣精刮老道,都心甘情願地把這蝕本買賣一樁樁做下去了,他還有什麽不足?

更不用說那巫神連演戲都陪著,赴喜宴那天特地改換了外形,銀發藍瞳變作黑發黑瞳,與漢土中原殊途的一種異秀成了平常的俊朗,一身紅衣,滿頭烏發,笑微微地朝何敬真伸出手,待要牽他。到了地方,兩人並肩而立,往那小院落裏一站,搶盡一對新人風頭。喜宴辦的倉促,定縣畢竟不是故鄉,親朋都遠在幾百裏之外,鄰裏亦不算十分相熟,能請的人不多,女方那邊送親的也寥寥,統共就十幾人,一半都是來做戲的。新娘子與新官人都演的很好,跟真的情投意合似的,顧盼有情。吉時至,雙雙跪拜天地高堂,夫妻交拜,送入了洞房,新娘子坐帳,新官人出來應酬,滿斟一杯,先奉至長官面前,“哥,今日兄弟新婚,不醉不歸!”何敬真接過,一飲而盡。“不急不急,還有兩杯哪!”替身的蔫壞勁頭也與那正在地裏慢慢腐爛的“人”一個模樣。“哥,向來煩你照應,這杯敬你,從今往後,兄弟不在你手下呆著了,你自個兒保重身體,有些事情別多想,賴不著你的事情別凈往身上攬,不然一世辛苦,落得下什麽呢?”。這替身真是稱職透頂了,用一樣式的叨叨勸他自私點兒,對自己好點兒,不然將來虧得慌。

何敬真輕淺一笑,接過,照樣飲盡。臉上笑著,心裏頭卻是苦的。百來天了,天天自己給自己上大刑,連“喜宴”上都不肯饒過自己,一遍遍捫心自問:你以為你演這樣一出戲就能蒙混過關了麽?你以為你為那就快爛沒了的人補一場洞房花燭,再補個沒血緣的“假香火”就能把這虧欠賴掉麽?你以為你那“天下太平,萬物安寧”很偉大麽?那兩千伍卒呢?你以為他們的身後事有了托付就完了?沒完。告訴你,這事完不了。天天月月,歲歲年年,它會成為你心頭的一根刺,時刻提醒你匹夫之勇與少年意氣是多麽要不得。一旦逞勇鬥狠拼意氣,代價是多麽巨大。它會彎折你的脊梁骨,讓你不擇手段地去通人情達世故,該買通的要買通,該奉承的要奉承,不能得罪的一個也別得罪。它還會慢慢教會你如何察言觀色,如何喜怒不形,如何韜光養晦,如何對自己唯一的“本錢”善加利用,去折換程銀子、糧餉、好馬,甚至是那巫神掌控之下幾乎無孔不入的一群探子,這些旁門左道比正門正路好用多了,缺錢了就討,缺人了就要,缺探子缺門道,不論缺什麽,都再不用朝那些指望不上的人伸手。有個人帶著你,你便“一日看盡長安花”了。你想靠自己,你不想欠?那結果只能是越欠越多,欠一人的不比欠欠幾千人的好?還起來也好還多了,昨晚你不就做的挺好?瞧你把他騙的——些微羞臊,稍稍敞開,只是含苞而已,他就肯管住自己的嘴,寧願忍住繃到頂點不得紓解的煎熬,也放你獨個兒去睡,為今日這場熬心費神的假戲養足精神。清早起來便忙著改頭換面,一身比新郎官的大紅稍淺的灑金紅別有深意,扮上後不忘挑一身登對的送你,替你換上,你們倆好借這“喜宴”暗地裏也來個中原漢土式的“綰發結同心,婚姻死不悔”,沒有跪拜也沒關系,反正他已經捉牢你了,反正你也已經對他“含苞”了。謊話多說幾遍,自己就當真了,何況是那尊一直求而不得的神。他都情願裝聾作啞,略過你那些小花招了,你還不知足?

是該知足了,貪多不好,欠償不相抵更不好。兩害相權取其輕。不是早就定好主意要把自己販出去了麽?那就販得甘願一點,把那一身刺拔掉,朝債主怒放,這樣人家才舍得花大價錢來買!

“本真”與經過偽飾的“假我”沖突起來亂石崩雲,真是傷心。傷心時候,最是喝不得急酒。何敬真本就量淺,空腹連灌三杯,後邊還不斷有人上來敬,一杯又一杯,很快便醉了。兩頰淺淺一酡紅,乖乖坐在椅子上笑,呵呵笑,笑得可傻了。他那是在笑自己,笑自己寧願賣肉賣心都不願棄掉那不切實際的“天下太平,萬物安寧”。那麽大一幅圖景,靠他一人單打獨鬥就畫得成的麽?什麽讓他有如此壯的膽氣去擔這重擔?難道僅僅是因為他自己那身還算過得去的功夫?其實不是的。沒上過沙場的人,沒歷過生死的人,沒被自己人叛賣過的人,很難理解他這執念究竟從何而來。四年多的軍旅生涯,輾轉四境,由南至北,從東到西,見過赤地千裏,人之相食;見過屍橫遍野,孤苦無依;見過販兒賣女,無地立錐。這些都見過了,才能明白“天下太平,萬物安寧”對於一個漂泊無依的人有多麽致命的吸引,才能明白他為何寧可對自己發狠,也不願棄掉那僅有的一絲可能,從軍旅當中退出去,退到隨便哪個角落去偏安。他就是這麽個人,百折千回,不轉初衷。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今朝與昨日的割裂畢竟太疼,總得讓他醉一場,笑一場,悼一場。不然昨日埋哪呢?

再是冷清,到底是喜宴,喜宴上飲醉了也是尋常,只是,再醉也不興哭啊!

十幾賓客一同側目,盯著這個笑著掉淚的人看。但也只是盯著看,沒人上來點破他的不合時宜。老人家不會,她早早到後院陪新媳婦去了,前頭的事一概不知情。新郎官不會,他返一回魂,就為了惹出這人一場哭,借這場哭把“喜怒哀樂”修好、補全,人世萬般苦楚,若是連淚都幹涸了,那還活個什麽勁?

主家不說,客人們更沒由頭去說,就任他去哭。看他哭得眼皮泛一層桃花紅,淚珠子一顆連一顆,顆顆晶瑩飽滿,沿著腮邊滑下,摔在那身灑金紅的衣衫上,洇濕一片。

他們想:哭得可真慘。又想:哭得這麽慘,人居然也不醜。再想:哭得可真叫好看。

才剛看了一小會兒,另一幅灑金紅的衫袖就蓋上來了。各式樣的目光都被隔斷在外頭。巫神就這麽舉著一臂,靜立他身後,借一幅衫袖給他,讓他哭個夠,為昨日痛悼,把所有歉疚不甘通通哭幹凈。不哭幹凈不行,前路險阻,沒機會哭了。

一出假戲演完,能償的暫且償了,不能償的也只能留待以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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