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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薛連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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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

亭中坐一人,圍爐暖酒,身後站著兩個黃衫小婢,水霧繚繞,宛若仙境。

一只烏鴉撲翅而來,搖身一變,化作了一身烏衣的清秀姑娘,施施然落在地上。

“薛姐姐,好久不見。”

亭中人擡起頭,莞爾一笑,如冰雪消融:“烏裳妹妹,別來無恙。”

烏裳是奉主人春妖之命來給薛連送信的,薛連的真身是一株千年雪蓮,她出身百鬼潭,早年習法多虧了春妖相助,後前往長白山修行。

看完信後,薛連五指翻飛,掌心躥出火苗,眨眼間燒掉了信,她望向烏裳,眸含笑意:

“勞煩烏裳妹妹回去告訴潭主,薛連必竭盡全力將饕餮千夜帶回百鬼潭,不負潭主所托。”

頓了頓。她臉上難得地閃過一絲緋紅:“也多謝潭主親贈八字真言,薛連銘記在心,感激不盡。”

烏裳點一點頭,轉身就要飛起,薛連卻一身叫住了她。

“聽聞妹妹做了百鬼潭的鳥王,還與孔雀公子成了親,姐姐在長白山未能趕回,現在補上遲來的賀禮,聊表心意,賀妹妹雙喜臨門,還望妹妹不要嫌棄。”

說著還不等烏裳推卻,她便轉頭對身後的兩個黃衫婢女笑道:

“你二人也跟我隨份禮吧。”

她兩個婢女一喚 五兒,一喚七兒,也是一派的清麗動人。

五兒活潑,笑嘻嘻地變出一把剪子,隨手剪下自己一縷長發,放在錦盒裏。七兒嫻靜,也接過剪子,抿嘴一笑地剪下一縷長發,放進錦盒。

那兩縷長發一進了錦盒,便流光四射,瞬間化作了幾十根長長的人參須,品相大小俱是百裏挑一的,珍貴異奇。

烏裳瞪大了眼,薛連笑著解釋道,這五兒乃是長白山修行五百年的雲參,七兒則是長白山修行七百年的紫參,因一次機緣巧合,她在一個牛鼻老道手中救下了她們,從此她姐妹二人便常隨她左右,朝夕為伴。

說著薛連也拔下頭上的銀釵,在酒杯裏挑了幾挑,熒光一陣,那釵頭上雕工精細的六片雪蓮瓣便化成了實物,晶瑩剔透,寒氣沁人。

烏裳還來不及開口阻止,薛連就順手摘下一片,放在錦盒,眉眼含笑地遞給了烏裳。

“好,好大的手筆,薛姐姐你太客氣了。”烏裳有些結巴,接過錦盒的手微微顫抖,心中只道,這拿回去給孔瀾那個騷孔雀看,他一定笑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目送著烏裳的背影消失在萬裏長空後,薛連斟了一杯酒,搖晃著酒杯,看眼前紅泥慢火,沈眸不語,似乎在些什麽。

許久,她唇角微揚,清淺一笑: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千夜麽?倒要會你一會。”

(一)饕餮千夜

"你這婆娘還有完沒完,牛皮糖似的跟了小爺八千裏,甩都甩丕掉,信不信我一口把你吃了!”

少年暴跳如雷,一身紅衣在風中颯颯飛揚,襯得整個人俊美無雙,一張臉卻是氣鼓鼓的,眉宇間帶著些孩子氣。

這便是紅葉宮主,饕餮千夜了——上古神獸中最為貪吃,也是心思最單純的。

"這番話你已說了幾十遍,我也很納悶,為何現如今我主仆三人還沒到你的肚子裏去?”

薛連坐在亭中,好整以暇地望著千夜,閑閑飲了一口茶,她身後的五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千夜惱了,指著薛連氣不打一處來:“你,你別欺人太甚!”

數月前,薛連帶著五兒與七兒來到了紅葉宮外,用一壺百花釀將千夜引出後,自報家門,說奉春妖之命,來勸他歸順百鬼潭。

千夜哼了哼,不屑一顧,開玩笑,他在紅葉宮當大王當得好好的,統領一眾妖獸,獨霸一方,逍遙自在,幹嘛要去春妖的破潭子受罪!

正要打道回府時,薛連卻忽然開口:“宮主不掛念烏裳妹妹了嗎?”

千夜立時回頭,薛連含笑望著他,不緊不慢道:

“是誰曾經扔下豪言壯語,說總有一天,要殺到百鬼潭,搶了人家做新娘,做你紅葉宮的夫人”

論起千夜與百鬼潭的淵源,卻是說來話長。

他曾因饞嘴潛入瓊花娘子的紫雲洞,想偷一壺百花釀,卻誤打誤撞鉆進一個龍蛋裏,被花仙白蘭扔在了百鬼潭,成了烏裳與孔瀾爭奪鳥王之位最後一關時的任務。

他對烏裳一見鐘情,化身龍娃與他們同行了一路,整日賴在烏裳身邊叫她“娘親”,最後還差點搶了烏裳拜了堂……春妖那時就說,要帶他回百鬼潭修行,沒想到竟真派人來了。

“是又怎樣?與你有什麽幹系?”千夜挑了挑眉:“莫非你看本宮主長得俊,想二女共侍一夫?”

薛連笑了笑,並不理會千夜的揶揄,清聲道:“不,只是為烏裳妹妹帶個話,她夫妻恩愛,難分難舍,容不下外人插足,如今她懷有身孕,更無法回應宮主的一片癡情了,只能叫孩子以宮主做個幹爹,不知宮主意下如何?”

“什麽?娘親有了身孕?”千夜臉色大變,一跺腳:“好個孔瀾,下手真快,還想要我做什麽鬼幹爹,做他爹還差不多!”

千夜氣急敗壞的模樣就像個被搶了心愛玩具的孩童,薛連看在眼中,心頭暗笑,果真是性子單純的饕餮,不谙情事,聽到消息後惱恕大於傷心,根本自己都沒分清楚情愛為何物。

氣歸氣,千夜罵罵咧咧一通後,到底沒真想殺到百鬼潭,只是沒好氣地要薛連回去告訴孔瀾:

“好好照顧我娘親和我幹兒子,不然我就把他那孔雀毛拔下來做屏風,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惡狠狠地交代完後,千夜吸了吸鼻子,摸向肚子,揣摩自己方才發力過猛,現下是又餓了,眼珠一轉,他清了清嗓子,回首笑瞇瞇地對薛連下起了逐客令:

“時候不早了,薛姑娘請回吧,寒舍簡陋,就不留你們吃飯了。”

話音剛落,紅袍翻飛,千夜掠身而去,風一陣地就要溜之大吉。

薛連在他身後氣定神閑,笑得別有深意:“宮主慢點,路還長著呢。”

千夜萬萬不會想到,他惹上了一個多難纏的麻煩,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低估春妖的識人之毒。

從這一天起,他就再也沒有甩掉過薛連和她的兩個婢女。

這一路她們對他緊追不放,如影隨形,每每他忍無可忍要開打了,薛連就纖手一揮,幻個雪罩將自己和五兒七兒罩得嚴嚴實實,只守不攻,和他耗內力,他哪耗得過她這千年雪蓮啊,天殺的她兩個婢女還是人參精!

每次他那邊筋疲力竭了,裏面卻還在悠哉悠哉地剪頭發,喝人參水,源源不斷地滋補,狂利用自身優勢打持久戰,簡直是無恥至極,欺人太甚,把他氣得六竅生煙!

和薛連鬥法,千夜覺得自己餓得都比以往快,每天都是前胸貼後背,如狼似虎地狠狠瞪著薛連,恨不能一口吞了她們主仆三人。

涼亭裏,千夜深吸了口氣,一撩紅袍坐在薛連對面,好歹按捺住心頭怒火,決心和薛連好好談一談。

“薛姑娘,世人都道,女子矜持,怎麽偏你這般不害臊,對一個大男人窮追不舍,你還是不是女人啊?”

話出了口,卻還是免不了滿肚子怨氣。

薛連不以為意地飲了一口茶,面不改色,目視著千夜笑道:

“世人也說,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怎麽偏你這般不爽利,對一個小女子拒之千裏,你還是不是男人?”

千夜一下子被噎住,梗著脖孑說不出話來。七兒定性好,倒是五兒又“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惹得千夜惱羞成怒,惡狠狠地瞪著她:

“笑什麽笑,再笑小爺就把你吃了!”

五兒才不怕千夜,做了個鬼臉,古靈精怪地在薛連身後比出一個雪罩,叫千夜氣得差點拍案而起。

天殺的春妖,派來的都是些什麽人啊!

“好好好,我認輸了,我不和你們鬥了行不行?”

這主仆三人是軟硬不吃,千夜心念倏轉間生出一計,哼了哼,望著薛連挑眉道:

“請小爺去春妖那破潭子也行,不過得有個條件,小爺餓了,想吃……”

“你不會想吃了我們吧?”五兒驚聲插口道。

千夜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小人參精,你想舍身餵虎還得看小爺我成不成全呢,就你那點分量,還不夠我塞牙縫的。”說著他倏然欺身湊近薛連,攫住她的眼眸,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薛姑娘,我想吃的是——醉、陶、然。”

紅袍一拂,千夜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薛連,笑得意氣風發:

“如果你能弄到這樣東西,就算你有本事,百鬼潭人才濟濟,小爺二話不說和你去拜見春妖,解散紅葉宮,從此歸順百鬼潭,怎樣?”

言下之意是……如果弄不來,就給小爺有多遠滾多遠,再不要出現在小爺面前!

千夜抱著肩,笑瞇瞇地看著薛連,眸中得意洋洋,怎麽著,這招就叫以退為進, 還不叫你這婆娘知難而遇,乖乖認輸!

卻沒想到薛連笑了笑,眼睛眨也不眨,伸出手爽快應下:“好,就這樣說定了。”

千夜楞住了,呆呆地與薛連擊掌為誓,在碰上薛連手心的那一瞬間,他忽然有一種自己將自己賣了的錯覺……

(二)陶然共醉菊花杯

所謂醉陶然,是昔年女媧向天帝獻上的一道佳肴,滄海桑田間早已成為了傳說中的美食,莫說尋到,許多人就連聽都沒聽過。

它由三種食材組成,缺一不可。

醉——紫雲洞,瓊花娘子的菊花釀。

陶——平月林,陶修老人的風滿袖。

然——西昆侖,兇獸混沌的混沌肉。

這三樣東西珍稀異常,就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弄到前兩樣,第三樣沒弄來也是白搭,而笫三樣正是這道美食的關鍵,也是最難弄到的。

混沌初開大道傳,天地繼然而生成,相傳西昆侖睡著一只混沌,脾氣暴躁,要弄到他一塊肉的幾乎是有去無回。

說起這混沌,和千夜倒有些交情,他們與窮奇、梼杌那兩家夥卻不知所蹤。

因千夜最貪吃,兇狠的饕餮本性早已在歲月長河中被磨平,身上反而是滿滿的人間煙火氣,故薛連打趣道,世人將他也歸為四大兇獸,著實是委屈了其他三位,難怪混沌要憤然地躲起來長眠。

千夜哼了哼,也不惱,只是抱著肩看薛連要如何取來這道醉陶然。

薛連亦不多說,拔下頭上銀釵,浸入茶杯中,釵頭的雪蓮瓣遇水即化,搖曳生姿。自上次送與烏裳一片後,釵頭又長出了新的,依舊是六片雪蓮瓣。

薛連摘下兩片,一片給五兒,吩咐她拿著去紫雲洞找晾花娘子討一壺菊花釀。一片給七兒,要她去百鬼潭見春妖,請春妖出手,一同去平月林找陶修老人討一小盒風滿袖。

五兒與七兒紛紛得令而去,留下了薛連自己,自然是去西昆侖取最難的混沌肉。

千夜站在一邊,看薛連調派有度,淡定自若,也不由暗自佩服她的果敢。

事不宜遲,薛連即刻動身,千夜也好奇地要跟她去西昆侖走一趟。

一路景到越發荒蕪,天氣也越來越無常,緊趕慢趕他們總算到了西昆侖這片極寒之地,千夜哆嗦著身子抱怨道:“真搞不懂那家夥怎麽會喜歡這種不毛之地!”

薛連淡淡一笑,她本就是長白山修行的千年雪蓮,並不畏寒,見千夜冷得不行,直在後面跺腳,她停下腳步,轉身忽然握住了千夜的手。

千夜一下瞪大了眼,卻還不及開口,手心便傳來一股暖流,源源不斷地湧進體內,瞬間將寒意驅走,舒服得全身都舒展開了。

薛連收回手,笑望了他一眼,轉身繼續走在了前後,千夜撓了撓頭,跟上去,神色竟有靦腆:“多謝。”

不知走了多久,穿過了多少大風雪,他們終於在冰洞中見到了傳說中的混沌——

他竟沒有長眠,而是守在座冰棺旁,一動不動,靜靜凝望著棺中人。

千夜興沖沖地正要上前,卻被一道透明的冰墻阻了回來,他吃痛出聲,聲音卻如針墜雪裏,無聲無息,瞬間被冰墻吞沒。

千夜一驚,扯開嗓子開始大喊大叫,卻沒有一點用,任憑他怎麽叫喊,都發不出一點聲音,一道冰墻將裏外徹底隔絕,吞噬了一切的聲響,整個冰洞靜得可怕!

這裏居然是萬籟俱寂,死一般的寂靜!

千夜還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他心跳得厲害,那冰墻仿佛能惑人心神,叫人越是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就越是慌亂得拼命大叫。

正當千夜呼吸氣促,失控得近乎癲狂時,一只冰涼的手覆住了他的眼眸,清冷的氣息迎面而來,叫他的心一下就靜了下來。

是一身雪衣的薛連,她貼近千夜,以冰肌玉骨驅散千夜的躁熱,呼氣如蘭間,她抓住幹夜的手輕輕按在自己的唇上,以唇語緩緩吐出四個字。

“不、要、硬、闖。”

幹夜身子微顫,眼前看不見,觸覺就格外靈敏,黑暗中他只覺手觸之處無池柔軟,唇瓣的一啟一動間,他仔細辨出又是四個字:

“我、有、辦、法。”

如一粒石子投入湖面,蕩漾開層層漣漪,千夜心頭忽然升起一股奇異的感覺,心跳得厲害,無端端地口焦舌燥起來。

還好薛連說完就放開了他的手,他咽了咽口水,勉力平覆下翻滾的心緒,看薛連從懷中掏出一只古塤,對著他點了點頭。

幽長的樂曲聲瞬即響起,帶著跨越千年的古樸味道——這塤竟能發出聲音!

直逼人心的塤聲中,仿佛光陰陡轉,前塵舊夢翻閱而出,整個冰洞霎時光四射,千夜驚訝地看到冰墻竟在一點點融化!

薛連目不轉腈,繼續吹著古塤,卻終是松了口氣。

傳言混沌生四翅,通歌舞,唯有動人的樂聲才能融化西昆侖的冰墻,若冒然橫闖,只會落得屍骨無存的下場。

她此番來取混沌肉,上路前便做J萬全的準備,千夜還不知她跑哪去了,其實她正是去托齊靈子向天上的妙音仙君借了這古塤。

冰屑飛揚,颯颯而下,守在棺邊的混沌終於在樂聲中動了動眼皮,慢慢擡起頭。

冰墻轟然坍塌,那張臉赫現眼前——

明明是張年輕英俊的面容,渾身上下卻沒有一絲生氣,如暮年老者,透著枯井般的衰敗氣息。

他似乎很久沒有見過生人,澀然地眨了眨眼,嘶啞開口:

“千……夜?”

(三)混沌之境

擡眼處,黃沙漫天,煙塵滾滾,炙熱的焦陽烤著大地。

千夜攙扶著面色發白的薛連,風沙嗆得他咳了幾聲。

“這,這就是混沌之境了嗎?”

薛連無力地點了點頭,湊到千夜耳邊,嘴唇因缺水而泛白,聲音虛弱:

“這只是其中一處……這裏幹變萬化,荒誕叢生,我們得走過重重幻境才能出去……其實你沒必要陪我進來冒險的……”

冰墻坍塌後,他們向混沌說明來意,混沌並無動怒,只是指著棺中的人,要他們走進她的夢中,過混之境。

若是能出得來,他便割下身上的混沌肉贈予他們。

這也在薛連的意料之中,她來之前就知曉混沌之境,要吃混沌肉,必過混沌之境。

所謂一花一世界,混沌之境包羅萬象,幻景疊生,為人心中貪、嗔、癡、恨、愛、惡、欲所反映,其中海市蜃樓無數,怪誕連連,只有在過每一層幻境時到一個觸發點,才能觸發下一層的幻境,如此接二連三,方可走到盡頭,走出混沌之境。

只是薛連沒有想到,這混沌之境竟是在一個女子的夢中——知道後卻又是恍然大悟,如此一來,混沌之境的種種荒誕不就可以解釋了,這不正是莊周夢蝶,人生如夢?

混沌揮袖一拂,在冰棺上方化出一道光暈,薛連深吸一口氣,就要走進,千夜忽然一個激靈,伸手拉住了她,對著混沌一聲緊張道:“等等,如果走不出來會怎樣?”

混沌面無表情,撫上冰棺,垂眸凝望著棺中人:

“走不出來......那就永遠困在則容的夢中,與我一起生生世世陪著她。”

在這個永遠寂靜的地方,不會有任何聲音打擾他們,通曉歌舞曲樂的混沌,在則容睡去的那一刻,就拋棄了所有的喜好,與世隔絕,日覆一日地枯守棺邊,懲罰著自己——

再也不能歌唱,再也不能起舞,封閉了一切,只因為,你的永世長眠。

烈日持續炙烤著沙漠,一列商隊騎著白駱駝打黃沙中而過,當先一人蒙著面紗,腰肢曼妙,透著濃郁的異域風情。

有笛聲不知從哪傳來,慵懶而嫵媚,絲絲滲進人的心底。

薛連從千夜懷中掙起,臉色蒼白卻急聲道:

“快,快射下那蒙面番女......”

千夜立即明白過來,那定是此層幻境的觸發點了,他趕緊揚手幻出一支羽箭,也不多說,奮力一擲,對著蒙面人穿心而過,那個婀娜的背影應聲栽下。

如一面棱鏡支離破碎,天地霎時顛倒,暴塵揚起,千夜掠過紅袍護住薛連,兩人被卷進了風沙中,頭暈目眩,再次睜開眼,卻已是來到了下一層幻境。

竟是一個富麗堂皇的宮殿,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美食佳肴,山珍海味,應有盡有,千夜一下看直了眼,風一樣地撲了過去,狂吃海喝起來,再也挪不開步子。

薛連急忙上去拉住他:“快別吃了,這些都是假的,這是貪之境,是你心中無窮無盡的貪婪啊!”

可千夜哪裏停得住,此刻怕是要他死在這裏他也心甘情願,薛連著急地左顧右盼,忽然看見頭頂有一盞巨大的燈燭,她神色一喜,來不及想便飛身上去,用力一把將燈燭扯下來。

頓時滔滔江水傾瀉而下,洶湧淹沒了整個宮殿,薛連抓著千夜卷入了水中,浮浮沈沈中,眼前場景倏轉……

“快快投降,不然本帥就將你的二位夫人推下去!”

一聲厲喝驚醒了千夜,他猛地回過神來,竟發現自己騎在一匹駿馬上,白袍銀槍,身後是千軍萬馬。

城樓上,一左一右站著兩道身影,赫然正是被敵方將士挾持的薛連與烏裳!

“不要!”千夜驚聲出口,此情此景下他仿佛被蠱惑了心神,完全忘了自己在混沌之境中,而是徹底沈浸在了這場幻景中,渾然不覺身在夢裏。

“我數三聲,你再不棄械投降,我便推下你一位夫人,你自己選,要舍棄哪一個?”

“不要!”千夜大驚失色,那敵方主帥卻毫不留情地數了起來,有如毒蛇般的聲音在他頭頂盤旋著,千夜雙手顫動,看看左邊的薛連,又看看右邊的烏裳,額上冷汗直流,痛苦萬分。

“快說,你選誰?”這一聲如雷霆萬鈞,喝得千夜身子一震,在馬上瀕臨崩塌。

城樓上的薛連見狀心急如焚,千夜儼然已入了夢魘,她卻被堵住了嘴不能出聲提醒,一身法術也根本使不出來。

“我選,我選……”千夜渾身顫抖著,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薛連靈機一動,奮力掙脫身後的士兵,一把撲向那敵方主帥,兩人雙雙墜下了城樓。

“不要!”千夜目眥欲裂,雪衣綻放在空中,淒美絕倫,卻是畫面陡轉,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中,他猛然睜開眼,正對上薛連關切的眼眸。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將他從夢魘中拉了出來,他們此刻已身在下一層幻境。

“好險,差點破不了方才的局,你該一箭射死那主帥的!”薛連驚魂未定,千更是喘著氣後怕不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心跳如雷間珀人的手卻握得更緊了。

前方有水聲傳來,他們循聲而去,一下驚在了原地。

這裏竟然是百鬼潭!

水面上幽蓮朵朵,潭中一人正在沐浴,如瀑的墨發濕漉漉地披在肩上,修長的脖頸沾滿了水珠,若隱若現的背影極具誘惑——這不是春妖還能是誰?

這回千夜倒反應得快,反手一把捂任薛連的眼睛,紐袍一拂幻出弓箭:“看小爺一箭射死他!”

“等等!”薛連一驚,趕緊拉住了千夜,“觸發點不是他!”

望著千夜疑惑的眼神,薛連纖手一指,“你將潭中央那朵蓮燒掉就行。”

她指的正是挨在春妖身邊的一朵幽蓮,它純白如雪,晶瑩剔 透,在滿潭藍蓮中格外顯目。

千夜不解地脫口而出:“為什麽?”

“因為……

薛連頓了下,素來淡定自若的臉上難得地生出一抹紅暈:“那株雪蓮是我在百鬼潭修行時的本體。”

(四)情牽一線

長白山,白雪皚皚,一片蒼茫。

五兒與七兒端著湯,朝房中走去。

“都吃了我們幾把頭發了,人怎還不見醒?”五兒嘀咕著推開房門,卻正看見榻上的那道紅影晃晃悠悠地坐了起來。

五兒猛地瞪大了眼,下一瞬,一聲歡喜尖叫劃破夜空:“姑娘,他醒了!”

千夜扶著頭,只覺耳邊嗡嗡嗡作響,腦海中一幅幅畫面倏然而過,像做了一場好長的夢…… 他與薛連去西昆侖取混沌肉,然後一起進了混沌之境……

是了,在燒掉那株雪蓮後,他們又跌入了新的幻境中,經歷了各種荒誕離奇的遭遇,破了一層層幻景,終於到了最後一步,卻被困在了大風雪中。

冰洞裏,薛連抱著他,他那時已神志不清,嘴裏說著胡話。

“小爺真他娘的後悔了,好端端地要吃什麽醉陶然……我們,我們會死在這裏嗎?” 這裏的一切都是假的,唯有死亡是真的。

迷迷糊糊中,千夜望見薛連拔下發間的銀釵,以雪水相融,將上面的六片蓮瓣一一摘下,不由分說地輕輕含住,俯身覆上他的唇,以舌尖抵著送進了他的嘴裏。

唇齒相依間,他只聽到她的聲音清婉而堅定地響起:“我不會讓你死在這裏……絕不會!”

在千夜還未反應過來時,薛連已解了自己的衣裳,緊緊摟住他,溫香軟玉撲了他滿懷,紅袍雪衣下裹著他們交纏的身子,他貼在薛連心口,汲取著那源源不斷傳來的溫暖。

千夜打著哆嗦,天昏地暗中卻還有一絲清明:“你們女人不是最重名節嗎?你如今這般為我……日後,日後還找得到婆家嗎……”

“你想得還真遠……”薛連柔聲笑開,聲音卻越來越虛弱:“實在不行,我就嫁給你吧,你肯不肯娶我?”

“我……”

“你不肯?你可是嫌我太煩了?你還在掛念著烏裳妹妹?那……那在城樓上時,你為何猶豫不決,你心中當真一點也沒有我嗎……”

絮絮叨叨的話語中,不知是玩笑還是認真,薛連似乎也快支撐不下去了,卻仍舊一直說個不停。

千夜知道薛連這是故意在引他說話,不讓他睡去,他心頭忽然像火燒一樣,眼眶酸澀,有什麽洶湧地漫進胸腔,叫他心緒激蕩得不能自已……

他猛地翻身壓任了薛連,狠狠欺上那對嫣紅的唇瓣,以吻緘口。

天地霎時靜了下來。

只有纏綿的吻與炙熱的淚,千夜泣不成聲:“我娶你,只要你肯嫁,我一定娶你!”

灼灼的氣息縈繞在薛連耳邊:“我不是說笑的,如果我們能活著出去,一生一世,我必不負你!”

無數畫面在腦中紛沓而過,回憶至此戛然而止,千夜甫一回過神來,便對上了薛連一雙朦朧淚眼,他張了張口,哽咽道:“我們現在是在混沌之境中,還是在現實裏?”

薛連笑了笑,拭去眼角的淚,將五兒手中的湯端給千夜:

“醉陶然都給你做出來了,你說這是在哪裏?”

他們到底是破了最後一層幻境,淚如雨下的擁吻中,那滾燙的淚水滴滴落在冰面上,寒冰竟不可思議地瞬間消融了……

原來他們千方百計也沒有找到的觸發點,竟是有情人的淚水!

薛連溫柔地餵了千夜一勺湯,千夜在咽下的那一剎那,心頭大悸,百般滋葉湧上心間,前塵舊夢,不知今夕何夕。

他忽然怔怔地落下淚來,情難自已,原來這就是醉陶然的味道——

攜手同度朝與暮,免將生死作離別,共君一醉一陶然。

摻雜了人間百味的醉陶然,直教人恍如隔世。

過一遇混沌之境,他們就像攜手走過了幾輩子,人世間的貪嗔癡愛盡皆嘗透,茫茫然回首,只覺舊夢依稀,往事如煙,不勝唏噓。

千夜擡起頭,情不自禁地一把擁往薛連,唇角微揚,在她耳邊輕聲道:

“我們請春妖做證婚人,回到百鬼潭就成親吧。”

(五)定魂鈴

在長白山休養了一段時日後,薛連與千夜恢覆得差不多了,就在他們啟程要前往百鬼潭時,變故陡生——

千夜居然又跑了!

薛連帶著五兒與七兒好不容易在樹林裏追上了他,五兒氣得上前質問:

“我家姑娘哪點對不住你,你為何說悔婚就悔婚?你知不知道我家姑娘有多傷心?”

千夜鐵青著臉,不發一言。

薛連推開七兒的攙扶,顫巍巍地走了出來,臉色蒼白。

千夜見她淚光閃動的模樣心如刀割,卻硬是忍住滿腔翻滾的情緒,聽她一字一句問出三個字。

“為什麽?”

千夜紅袍一拂,轉過身不忍面對薛連,只澀聲開口:

“我不喜歡強人所難,你……心知肚明。”

話音剛落,他便飛身一掠,身影幾個閃躍,又消失在了林間。

五兒氣急敗壞地追出幾步,破口大罵,罵著罵著卻顧及到身後的薛連,轉過頭怯生生地問道:

“姑娘,咱們還追嗎?”

薛連深吸了口氣,咽下眼角淚,咬牙道:“追,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他問個究竟!”

一旁的七兒還在苦苦思索著千夜說過的話,不喜歡強人所難,心知肚明……想著想著七兒忽然眼睛一亮,脫口道:

“我知道了,宮主定是誤會了!”

幾天前,千夜找到七兒,神情古怪地問了她薛連與春妖是何關系……

薛連哪裏會知道,這場變故都得從幾天前的一個深夜說起,那夜千夜來看她,還未進門,便在窗外聽到了裏面傳來的對話。

她所做的一切原來都是為了春妖,她舍命救他,說要嫁給他,不過是想騙他回百鬼潭,她真正想嫁的人根本不是他!

千夜一聲怒吼,在七兒驚詫的眼神中奪門而出,一口氣跑到了山腳下的小酒館,喝很酩酊大醉。

正當他痛苦萬分時,他對面不知何時坐下了一個灰袍老道,那老道撫須一嘆:“無量天尊,貧道知施主所憂,有一物可解施主團惱。”

瘦削的手將一對造型古樸的銅鈴推至他眼前,他醉得迷迷糊糊,只聽得耳邊那個蒼老的聲音不住說著些什麽……

等到一覺醒來時,千夜對面已是空無一人,他扶著額頭,正以為昨夜不過是一場夢時,桌上赫然竟真擺著一對銅鈴!

千夜渾身一震,那個聲音仿佛又在耳邊蠱惑響起:

“只要將這銅鈴搖一搖,就能擺脫掉你不想面對的人……”

樹林裏,千夜身形如風,身後遙遙傳來薛連三人的呼喚,眼看著她們又要追上他了,千夜咬咬牙,終是下定決心,從懷中掏出了那對銅鈴……

(六)飛來橫禍

紅葉宮,燭光搖曳,歌舞升平。

千夜懶懶的倚在座上,抱著酒壇,喝得醉眼朦朧。

那日在樹林裏他搖響了銅鈴,這住了薛連與五兒七兒,順利甩掉了她們,回到了紅葉宮。

他宮中弟兄日日好吃好喝地伺候著他,大殿歌舞不斷,他夜夜笙歌,胡吃海喝,如此過了半月,居然還是沒有忘記那身雪衣。

紅葉宮的妖獸們不會知道,就算吃再多的美味佳肴,他們的大王也是不快活的。

填飽了肚子,卻填不滿心。

這日,紅葉宮忽然闖進了一個不速之客,打破了一室祥和——

竟是遍體鱗傷,面目全非的五兒!

她身上已被燒得不成樣子,指著千夜咬牙切齒:“你好狠的心,為何要害我家姑娘……"

千夜震驚莫名,趕緊抱住搖搖欲墜的五兒,猛將真氣輸入她體內,卻已是無力回天。

在五兒氣若游絲的敘述中,千夜這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他竟上了那牛鼻子老道的當,親手將薛連她們送進了那老道的煉丹爐!

薛連曾於那老道手中救下五兒與七兒,與他結下了宿怨,那道士發誓要將薛連三人促來煉丹。

他利用千夜,用定魂鈴定住了她們,千夜前腳剛走,他後腳就來了,不費吹灰之力地捉住了薛連三人,將她們帶回去投入了煉丹爐中。

薛連被單獨置於內室,五兒在七兒的拼死相助下,九死一生地逃了出來,七兒卻被那老道活生生地燒死了。

“快,快去救我家姑娘……”五兒雙目圓睜,顫抖著身子,不甘心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在千夜懷中變回了原形,化作了一只滾燙燒焦的人參。

“不!”千夜撕心痛呼,滿宮妖獸還未反應過來時,那身紅袍已經風一般地掠出了殿外。

一路上,千夜眼前全是薛連那張淡淡含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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