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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秋白,秋白又看看席蘭薇,二人互一動嘴,一齊在席蘭薇身後一伸手。

秋白是拳,清和是剪刀。

於是清和咬了咬牙,觀察著面色冷如寒冰的席蘭薇,問得小心翼翼:“娘子,您方才……跟陛下說什麽了?”

席蘭薇腳下一停,唇畔勾起的笑容有點讓人發冷:“我告訴陛下,許氏在見我也要去賽馬後,換了鞭子,我賭那鞭子是比尋常的狠些的。”

都不是頭一回騎馬的人,席蘭薇當然看得出許氏騎的馬身上留下的鞭痕重得可怕,那根本不是女子的力道能留下的——就算是她急著要贏加倍使了力也不足以。

“敢換那東西抽我,她根本就是存心要毀我容貌的,虧得她有臉跟我說不是有意。”席蘭薇清冷而笑,長甲緊扣掌心帶來的疼痛都不足以抑制這種冷意,“還敢在陛下跟前搬弄是非不承認,她就該死!”

席蘭薇一壁說著,一壁心下起了疑惑,不知許霏若哪裏來的勇氣毀她容貌——她不會搭上自己的前程來毀她,畢竟二人一個在宮中、一個在王府,那麽,許霏若是有十足的把握,就算毀了她,自己也能照舊活得逍遙?

竟有如此背景?上一世她一直不知道?

席蘭薇越想越覺得荒謬,思緒一轉,註意力投在前面不遠的二人的對話上。

霍禎仍攬著許氏,語中帶笑:“多謝楚大人搭救,大人為何在此?”

楚宣銜笑拱手:“臣有事稟,聽聞陛下在馬場便尋來了。到時恰見側妃與鳶美人賽馬,見情狀有意就趕了過去……”

一個問得隨意一個答得從容,不知情的旁人只會覺得這是尋常閑談。席蘭薇卻分明聽出,這一問一答根本就是說給前面的皇帝聽的。

畢竟,楚宣的到場太奇怪了。

轉過頭去,席蘭薇眺向方才出事的地方。黑暗中,有宮人伏在那已死的馬邊查看。

是宮正司的人,他們自會查明白那馬鞭有問題沒有、然後稟給皇帝。許氏,沒這麽容易過這關。

微微松下一口氣,廊亭已在眼前,金碧輝煌的很是亮眼。席蘭薇抿起笑容,行至皇帝身邊一福,檀口輕啟:“馬上顛簸,臣妾去更衣梳妝。”

☆、49 棋局

退到了馬場邊的宮室中,宮娥取了幹凈的衣裙來為她換上,又將珠釵首飾一一取下重梳發髻。很快便已準備妥當,席蘭薇對鏡瞧了一瞧,儀容整齊,心下卻還是亂著。

秋白與清和互遞了個眼色,擡手示意旁的宮人們退下,自己也一福身往外退去,輕輕闔上房門,讓席蘭薇靜上一靜。

不知道許氏還會如何,也不知霍禎會如何表態——照理來說,皇帝未直接責罰許氏是顧念兄弟情面,但這種時候,便更需要霍禎自己“料理”好府中之事了。

一壁調整好心緒一壁緩下一口氣,覺得隨著那口氣籲出來,渾身的力氣都抽去了大半似的。

對於前世的種種怨恨,她竭力抑制了這麽久,可還是抑不住。

初重生時,她那麽篤定地告訴自己,重活一世就別在意前世如何,反正那麽多事都尚未發生,只要這一世能活得好便是了。

原來根本不可能……

那份恨意在心裏刺得已然太深,她可以壓著一時不想、不提,卻耐不住壓了許久之後還是會爆發得猛烈。

無法忽視在那金釵刺進去、看見許氏的驚慌失色時,自己心底有怎樣的快意。席蘭薇覺得,若是上一世有這樣的機會,她也會這般做的,現世報仇更暢快些。

不能現世……就轉世報。

思緒飛轉間,好像就這麽短短一瞬,“報仇”二字被刻入骨裏,來得突然卻並不算出乎意料。

“哢——”一聲輕且脆的響音仿若利刃般斬斷了席蘭薇的思緒。目光輕凜,席蘭薇緊盯著嵌入妝臺的一顆珠子,那是一顆紅色的、小小的珊瑚珠,如火的顏色灼燒人心。

鏡中人影一動,她的視線挪回來,從銅鏡裏看著身後十餘步外的那人,紅唇輕啟:“楚大人別來無恙。”

“美人娘子。”楚宣輕笑,凝睇著她好像在等她的話,須臾,見她始終閉口不再動,微一喟,“娘子不謝我?”

席蘭薇黛眉微微一皺,覆從鏡中看看他,便站起身來正對著他了:“我謝你什麽?”

“如果我不救許氏。”楚宣淡看著她,雙臂相搭著想了想,“王府側妃摔出個好歹來,你當陛下還有心思聽你那番解釋?直接廢了你給越遼王一個交代半點不為過。”

“那我倒真該多謝大人。”席蘭薇連口型都帶了點輕蔑,回視著楚宣,她眸中的笑意分明探究更多,“但楚大人擔著禁軍都尉府鎮撫使的職、又為越遼王辦著事,該不會還能清閑到特意來聽我道這謝吧?”

“嗤……”楚宣笑出聲來,端詳著她若有所思,“沒那麽清閑,不過……”他想了一想,“這話說來也算是清閑。”

席蘭薇面上微冷,顯露不耐不想多做耽擱。楚宣看在眼裏,行上前去,從她身邊經過直接走到妝臺邊,彎腰將自己方才打進來的那枚珊瑚珠扣了下來,信手丟在妝臺上:“這是許氏步搖上的珠子——驚得不輕,步搖都晃散了。”

——是來替許氏討公道?

席蘭薇明眸微瞇,沒有回頭看他也沒有先作任何解釋。

楚宣一笑:“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想要許氏的命,但應該不是方才說的那麽簡單。”他語中停了一停,“聽說娘子下棋下得很好,那就……容我多嘴一句,越遼王府中的任何事情,娘子都遠離為好。”

不覺一驚,席蘭薇回過頭去,清楚地聽到耳畔珠釵相碰一響,她睇視著楚宣:“什麽意思?”

“因為有些棋娘子下不起。”楚宣說得緩緩。發沈的語聲在房中漫開,其中未挑明的意味如同魔咒一般讓席蘭薇窒了息,“下不起,就別讓自己不知不覺成了其中的一顆子。”

“楚大人。”席蘭薇正色望著他,思了一思,朱唇動得有些發顫,“你是……沈大人的表弟?”

她本就發不出聲,目下顫抖著動的口型有些難以分辨。楚宣看罷想了一想才明白,一點頭:“是。”

“那你又為什麽攪到這盤棋裏來?”席蘭薇凝視著他,嘴唇一抿不再顫抖,這一次,一字字問得清晰,“你知不知道,那些事一旦敗露,沈寧、羋恬都逃不過。”

靜了一瞬。安靜中,席蘭薇察覺到楚宣短促地抽了口氣,繼而又慢慢地緩了出來。

楚宣忽而感到有些壓力,這種壓力在之前的年月裏從來不曾有過。在她的靜靜註視中,那些一直死命忍著的話好像不受控制地要湧出來一般。

想什麽地都不顧地跟她解釋個清楚,這種感覺委實奇異。

“我……”楚宣默了一默,有些局促不安地微側過首輕咳了一聲,睇一睇她,目光又避了開來,“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會牽連旁人——也許聽著荒唐,但那些事,我都事先做了十足的安排。一旦敗露,表哥表嫂都不會有事。”

聽上去確實荒唐極了。他們是遠親,且他是沈寧舉薦上來的人——只這一條就已經是擇不清楚的關系。可這話從他嘴裏這般說出來,席蘭薇竟是有些不由自主地信了。

“包括弒君。”楚宣壓低了聲音,停頓間輕輕一笑,“就算我死在當場,他們也不會受牽連。”

陡然僵住,席蘭薇驀地想起前世的事。楚宣不知道,她經歷過一次……知道那一次他就死在了當場。

卻是當真沒牽連沈寧跟羋恬,她甚至一直到了這一世,才知道這刺客跟沈寧竟是沾親的。

“別碰這盤棋。”他又一聲輕笑,重覆了這個重點,“因為這個棋局上,兩方都不會輕敵。旁人硬要摻合進去,指不準那一日便粉身碎骨了。”

席蘭薇如此僵了許久。直待外面一陣微風從半開的窗戶中吹進來,才為她帶來了幾許清醒。

她走過去望了一望,窗沿上、窗外的泥土裏,尋不到半個腳印,楚宣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別碰這盤棋。

這句話仍在席蘭薇耳邊回響著,輕松淡泊,卻生生讓她覺得仿若鬼魅。

一次又一次,她覺得楚宣太可怕了,這一次更是。

這個人,能輕而易舉地出入皇宮也還罷了,姑且認為只是他功夫過人。可他……竟然還有法子在弒君之事中將沈寧和羋恬擇個幹凈?

席蘭薇深知,不論他是禁軍都尉府的鎮撫使還是江湖游俠都辦不到這樣的事,就連她席家都未必有這樣的本事。

他到底是誰……

席蘭薇回到馬場廊亭中時首先意識到的便是許氏已不在。清和委婉地打聽了,宦官回說側妃身子不適,先回府休息了。她又看了一看,楚宣亦不在場,大約也是告了退。

阿曼公主見她回來,訕訕地“蹭”了過去,在她身邊跪坐下來,緊咬著嘴唇囁嚅道:“美人娘子,對不起,我……”

“殿下道什麽歉?”席蘭薇抿笑,阿曼眨了眨眼望向清和,待清和說完,續道,“是我和側妃自己願意陪你一樂。”

阿曼猶是一副不安的樣子,席蘭薇睇了睇她,笑問:“陛下怪你了?”

“沒有……”阿曼搖頭,小臉上眉頭緊蹙,支支吾吾半天,向席蘭薇道,“可是將軍不太高興……”

“……”席蘭薇看向自己的父親,見他沈著臉自斟自飲,是不太高興……

可是這和阿曼有什麽關系?!

“美人娘子……”阿曼滿是擔憂地又“蹭”近了些,“您可別讓將軍再打赫契啊,我們是來講和的……再說、再說方才我也沒想跟您賽馬,是您自己要……”

阿曼說得認真,席蘭薇卻是聽到一半就忍不住笑了出來,連連擺著手勸她不必擔心。見阿曼仍是苦著一張臉放不下心,席蘭薇忍了笑,看一看皇帝與汗王,執過她的手輕輕一拍:“那我去勸勸陛下,讓陛下勸一勸我父親,可好?”

席蘭薇清楚這是阿曼年紀小瞎擔心,是以話雖這麽說,要提的卻決計不是這事。行到皇帝身邊落座,皇帝瞥她一眼,話語不鹹不淡:“宮正司查了,你說的沒錯,這次姑且不怪你。”

“多謝陛下。”席蘭薇頷首在皇帝掌中寫著,又露了擔憂之色,“許氏如何……”

“嗯……”皇帝沈吟一瞬,“你是想問她傷勢如何、還是想問二弟治她的罪沒有?”

“……”倒是本也沒指望讓皇帝覺得她在關心許氏,但如此直言戳穿,還是說得她面上一紅。手指上猶豫了一陣子才寫道,“都有……”

“前者你要失望了,楚宣到得及時,她沒傷著,就是受了驚。”皇帝銜著笑,繼續不留情面地譏她。席蘭薇嘴角輕輕一扯,又寫問:“那後者呢?”

“打發她回府了。”皇帝一笑,“接著……再看吧。”

席蘭薇臉上劃過失望,安靜坐著,悶悶的樣子讓霍祁覺得有點好笑。覷一覷她,霍祁悠哉哉道:“你跟阿曼賽馬賽成這般,直弄得汗王心虛。”

“……”

“方才汗王說,挑了二十位赫契美女要獻進宮來。”他斂去七分笑容觀察著她的反應,放緩了語速一字字道,“朕見了,個個都是絕色啊……如何是好?”

☆、50 較真

二十位赫契美女?

席蘭薇暗讚一聲汗王出手豪闊,繼而在皇帝手中寫得一本正經:“大夏正值太平盛世、國庫充盈,陛下不是養不起。”

霍祁眉頭一挑,她這是大大方方地勸他照單全收……

她也忒想得開,二十人,夠讓後宮好生熱鬧一陣子了;又當真一個個皆是絕色,要知道……方才她去更衣時,汗王剛道出此事,宮嬪中便已有人坐不住,強自壓制著不快,尋了各種由頭竭力委婉地勸他不要讓這些人進宮。

他只主動問了她一人的意思,偏她還就是這渾不在意的態度。

輕聲咳嗽,霍祁受挫地看了她半天,她倒沒什麽反應,手裏剝著一顆荔枝。去凈紅皮,嫩白晶瑩的果肉露在外面,席蘭薇輕一咬,甜汁入喉,荔枝特有的清香充盈口中。

甚是享受地將這一口咽了下去,擡擡眼,見皇帝還在看她,歪了歪頭,取帕子擦凈了手,在他手上寫著問道:“怎麽了?”

“六宮都不希望有新宮嬪入宮。”霍祁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你就半點也不在意?”

席蘭薇回看他的目光同樣若有所思,大是有點不知他問這個做什麽。在她看來,她在不在意有何用?就是在王府,她也攔不住霍禎納妾——哦,且那時她還是正妻;此生在皇帝的後宮裏,她一個從五品美人,若是出言攔著皇帝冊封新宮嬪,那才是無理取鬧。

羽睫輕一垂,席蘭薇在兩種答案間徘徊一瞬,選了後者:“陛下留了也不一定就喜歡,譬如夏選侍。”

言簡意賅模棱兩可,又不和他那番好奇與在意相頂。霍祁聽得一笑:“這回朕萬一喜歡了呢?”

席蘭薇默了一默,手指劃拉著補充得直截了當,“陛下沒留她們……”

“……”霍祁心底的輕笑中無奈與了然皆有,等她接著寫解釋。

“若留了,現下總得留幾個入席相伴。”席蘭薇擡了擡羽睫,“若不然……宮人也總該忙著安排住處了,哪會半點動靜都沒有?”

驀一握手,他將她剛有停頓的纖指攥在手裏,眼眸微瞇,不服氣似的不肯承認,壓低了音道:“錯了,汗王為求和而來,朕拒了他的人多不給面子?”

被握在手中的手搐了一搐,皇帝松開了她,席蘭薇遂又抿笑寫道:“把她們賜給藩王也不算駁了汗王的面子啊……”

霍祁無話了,心知再“硬扛”下去只會被她堵得更厲害,幹笑一聲,不能不承認:“全賜給二弟了。”

“……”席蘭薇短短一愕,覷著皇帝,掂量他這是當真“照顧”弟弟還是公報私仇給許氏添堵。

次日清晨,羋恬再來行宮時帶來了席蘭薇想要的消息。

“越遼王降了許氏的位份。”羋恬輕輕松松地笑著,瓷匙在冰碗裏攪得慢慢悠悠。席蘭薇猶是側臥在榻,擡眸淡一掃她,不理。

“……”羋恬手裏的瓷匙一松,匙柄在碗沿上磕得輕響。她撇了撇嘴站起身,索性坐到席蘭薇榻邊去,面對著她吃下一口。

感受著冰涼中的絲絲清甜,羋恬端得是成心氣人:“味道甚好,清和愈發手巧了。”

欺負她來月事吃不得……

席蘭薇銀牙一咬,懶得和她置氣。羋恬側坐榻邊,笑吟吟地又吃了小半碗才算心滿意足。擱下瓷碗,話語說得意味深長:“這許氏還真是有點本事……當著陛下的面鬧出這麽大的事來,只降了良娣不說,還有面子讓越遼王替她進宮謝罪來。”

席蘭薇秀眉輕輕一挑,看向羋恬,撐身坐起來,沈吟片刻卻是問她:“楚宣什麽來頭?”

“……楚宣?”羋恬的目光停在她剛寫過字的手心上,怔了一怔大是茫然,“是沈寧的遠親啊……‘遠’得不得了,沈寧早些年都沒見過他。兩三年前去臯驊偶然碰上才算初次見了。”羋恬美目一轉,又續道,“那會兒沈寧還只是副使呢。倒是去年,楚宣突然來了長陽,沈寧覺得身邊缺個信得過的人,又看他功夫不錯,才讓他去了禁軍都尉府。”

席蘭薇搖了搖頭。這自不是她想聽的,這明面上的身份隨意一打聽便知。楚宣這個人有多深……看來羋恬也不知道。

兩三年前……那還是皇帝初繼位的時候。

“怎麽了?”羋恬疑惑道,席蘭薇抿笑,解釋道:“昨日許氏出事,他到得那麽快,嚇我一跳。”

“嗤。”羋恬輕笑一聲,無所謂地一聳肩頭,“禁軍都尉府的人,哪個身手差了。”繼而又不甘示弱地續上一句,“他比不過沈寧。”

二人交好,加上羋恬與皇帝的那一層親緣,無論是入宮還是到行宮,規矩總是松散些也無妨,席蘭薇更是由著她在自己的住處不守禮數。

羋恬便一直在席蘭薇的吟月居留到傍晚,到了該去向景妃問安的時候,羋恬想了一想:“我去廣明殿吧,沈寧今兒個有事覲見,此時大抵該告退了,若能碰上,我們一起回去。”

這一雙夫妻總離不開,席蘭薇笑了一笑,頷首示意宮娥隨她同去。徑自帶了秋白清和一起踏出房門,朝景妃的明蘭閣去了。

行宮規矩比宮中松散許多,加之宮室也比宮裏更為分散,宮嬪們從各處趕來難以同時到達。景妃通情達理,並不多留眾人,一眾嬪妃就多是施個禮、再與景妃閑談兩句就各自告退,不再如平日裏在宮中那般總是闔宮嬪妃聚得齊全。

到了席蘭薇更加省時,連那兩句閑談也免了。景妃銜著笑詢問秋白兩句她的嗓子醫治得如何,秋白如實答了,一並行禮告退。

從明蘭閣退出來,涼意微微的。這珺山確是避暑的好地方,比長陽涼快了不知多少,晚間甚至要添件大袖衫避一避風。

席蘭薇輕握了一握胳膊,深吸口氣,被這盛夏的寒涼弄得不太自在。

“往廣明殿去一趟,給沈夫人送件衣服去。”想著羋恬穿得單薄,這一路還要下山,席蘭薇想得很是周到。

秋白一福,步履匆匆地告退而去,生怕和羋恬走岔了。

蘭薇倒是不急著回去。本也無事,很有閑心瞧瞧這行宮的風景。珺山行宮她兩世加起來已來過不少次,卻是上一世多在山下王府、這一世又全在這行宮中了。對珺山其他地方的風貌有所耳聞,也不知這一世有沒有緣一見。

踱著步子大是散漫地走了許久才回到吟月居,踏入門檻,一擡頭,卻不由得一楞。

——羋恬?

“蘭薇。”羋恬三兩步走過來,眉頭皺得緊緊的,胳膊上搭著蘭薇差人送去的那件大袖衫。

“衣服不合適?”蘭薇在她手上寫下了頭一個念頭。

“……什麽啊!”羋恬嗔她一眼,覆又斂去笑容,拉著她往裏走,一壁走一壁壓聲道,“昭媛娘娘病了。”

吳氏?

席蘭薇一怔,微露不解,不太明白羋恬從何處打聽到的這事、又幹什麽特意折回來一趟告訴她。

“我在廣明殿聽見的!”羋恬不快道,聲音冷冷,“直接差了宦官去請陛下,說吳昭媛身子不適得厲害……我沒忍住,當即就頂了回去,讓她不適就傳太醫,哪有找陛下的?”

席蘭薇立時忍不住要笑出來。羋恬這性子從來不和宮嬪結怨,如今看吳昭媛這般不順眼,明擺著是因為那夏月是吳家送進宮的、又屢屢刁難於她。

“幹什麽這麽大火氣。”她一字字寫著安慰羋恬,緩緩舒下的一筆一劃讓人平心靜氣,“宮中嬪妃,身體不適了,自然希望陛下去看一眼。再怎麽說也都是陛下的妾室呢。”

“我才不信她只是借病博寵呢!”羋恬靜不下來氣,“這法子能博寵她早博了!”說罷她上上下下地覷了席蘭薇一番,“我說這事跟夏月沒關系,你信麽?”

不信……

吳氏在宮中雖說不算“失寵”,但也確實不得寵——誠然,宮中嬪妃稱得上得寵的也數不出來什麽。可相較之下,旁人不得寵便多少會爭,這吳氏可是一貫安靜,鮮少主動去求見皇帝。

如今突然來這麽一出,自然是跟夏月有關系。

“她也算掂量得清楚。”席蘭薇筆下字跡娟秀,“也就是仗著吳家、仗著自己是從潛邸過來的,知道陛下多少得顧念著去看一眼,若是旁人,就是被轟回去的份兒。”

“……吳氏要緊嗎!”羋恬被她這副不鹹不淡的樣子弄得心焦,“是夏月要博寵!夏月啊!說句不好聽的,也就是陛下從前刻意不多理她,不然就她那份姿色、那投懷送抱的勁頭……幾個男人受得了!”

看得出她是當真急了,席蘭薇笑了起來,掃了她一眼,寫得頗不給面子:“沈寧呢?”

“……”羋恬登時羞怒交加,“跟沈寧有什麽關系!她又不是沈府的妾室!”

蘭薇不言,猶是半銜笑意,認認真真地端詳著她,非等她給個明確的答案不可。

“你……”羋恬被她這副神色逼得沒辦法,定了一定神,還算自信,“沈寧……沈寧自然不會……不會喜歡她!”

“那陛下也不會。”席蘭薇筆跡流暢,端得比羋恬還自信些,“陛下才不會喜歡她,誰引薦也沒用。”

☆、51 吳家

霍祁也知道吳昭媛這“病”怕是別有隱情。

去了她的綺晗閣,倒是當真身子不適,問了太醫,太醫說是中暑。

皇帝仍是一貫的態度,過度的關心半點沒有,簡簡單單地問了幾句,待得宮娥奉了藥來,就安靜看著吳氏服藥,自是不會動手餵她。

吳氏可是記得清楚,席蘭薇遇刺時,皇帝可是打算餵她喝藥來著,反是被席蘭薇晾在了一邊。

“昭媛好生歇著。”霍祁口氣平淡地道了這麽一句,顯是要離開的意思。吳氏怔了一怔,伸手一拉他衣袖:“陛下……”她覆下羽睫,“天色晚了……”

霍祁偏過頭去,睇了睇她,眉頭微皺,話中意思分明:“昭媛病著。”

吳氏抿起笑容,虛弱的面頰上浮起些許紅暈,一點點地蔓延開來,語聲綿綿的:“夏選侍的新舞練了許久了……”她擡起頭望著皇帝,眼中充滿期許,還有幾分忐忑與不肯定,“也許陛下喜歡……”

皇帝的眉頭倏爾間蹙得更深了一些。吳氏一噎,手上顫了一顫卻是沒松,在皇帝的凝視下心中發虛地低下頭來,暗一咬唇,靜等他的回答。

霍祁長緩了口氣。

這吳氏……

論相貌不過爾爾,性子也溫吞。是以從潛邸到宮中幾年了,他在位份上沒虧過她是不假,也確實沒寵過她,無怪吳家耐不住性子要弄個夏月進來。

可那夏月……

他想著除夕那日席蘭薇的神色,面色便不由得一沈。

覺出皇帝目光驟冷,被扯在手中的衣袖也陡然一動,吳氏知道這還是要走的意思,心中一急,脫口而出:“臣妾服侍不好陛下,家裏……”

語聲戛然而止。吳氏驚覺自己說了什麽,驀地噤了聲,擡起頭,目光惶恐不定。

“呵……”霍祁反是笑了出來,打量她一番,“你家裏不高興了?”

“陛……陛下……”吳氏緊張得吞吞吐吐,嘴唇一抿再抿,本就虛弱的顏色白得更加明顯了。陡然一松勁,連眸光也黯淡下來,吳氏認命地頷了頷首,“世家女子進宮,哪個不是家裏盼著……”

盼著她們得寵。

“嗤。”霍祁輕笑中帶起了然與不屑,手上一用力,將她攥著的衣袖抽了出來,反手擡起她的下頜,四目相對間,笑意已蕩然無存,“那朕去看看夏氏就是,昭媛安心養病。”

朝中勢力爭鬥難免,一面要打壓著同僚、一面又要“巴結”著他這皇帝——這些霍祁都懂,但種種手段中,他覺得最愚蠢的莫過於送自家女兒進宮企圖拴住他。

世家與皇族結親算是個慣例,前朝大燕便是如此——可這世家懂的“慣例”,身處聯姻另一邊的皇族如何能不懂?他怎麽可能任由著她們吹枕邊風,倒是不起防心才奇怪呢。

一壁覺得這種安排蠢得可笑,一壁又懶得再這樣的事上多費神。再者,吳家除了這事上迂腐了些,其他事情料理得也算妥善,就沒必要因此惹得不快。

讓夏月明白便是了。

夏月還真是準備充分。

霍祁踏入淑悅居的同時,樂聲便裊裊傳來。絲竹琵琶悅耳動聽,在清風習習的夏夜,聽得人心中舒暢。

霍祁定了定神,餘光已然瞥見在院中準備起舞的夏月。足下未停,霍祁仍徑直往裏走著,經過她身側時才擡眸正眼瞧了她一眼,兩個字丟得淡淡:“進來。”

“……”夏月面上蘊起的滿滿笑容全然滯住,怔了一怔,自知皇帝不快,揮手讓樂師皆停,提裙快步跟了過去。

霍祁進了屋,直接在榻上落了座,一言不發也無甚神色。直弄得夏月心中發慌,強定著神沏好茶,重新調整好淺淺微笑,行上前去屈膝一福:“陛下。”

霍祁掃了她一眼,將茶盞接了過來,揭開蓋子吹了一吹,淺啜一口,一皺眉:“燙了。”

這是她頭一回跟皇帝獨處,如此被挑了不滿,夏月不禁一驚。當即便有點慌,緩了一緩神才忙道:“臣妾……臣妾重新換來。”

皇帝也無甚別的反應,更不跟她客氣,“嗯”了一聲,順手就又把茶盞遞了回去。

夏月一邊換茶一邊不住地偷眼打量皇帝的神色,估量著溫度,不敢晾到太涼,在比方才涼了一分時重新成了上去:“陛下……”

霍祁接過,嘴唇剛觸到茶水便又離了開來:“涼了。”

分明沒有茶那麽多。

夏月徹底慌了神,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就是再換一次茶,都不知道到底怎樣的冷熱才合適。

“選侍。”皇帝擡了擡眼,將茶盞擱在手邊矮幾上,短籲了口氣說得直白,“昭媛勸著朕來的。”

“臣妾知……”

一個“道”字還沒說出來,皇帝便又道:“再說明白些,吳家逼她了。”

夏月一窒息。

“所以朕清楚你為什麽進宮,還是允了,就是不想駁禦史大夫的面子。”他覆又睇了睇她,“但這事,是吳邁多慮了。他覺得朕不寵他女兒,怎的不看看朕寵沒寵過其他人。”

他說得慢條斯理口氣平和,卻讓夏月心裏愈發慌張起來。覺得皇帝如此耐心地同她解釋始末比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還可怕,她怔然片刻,想要辯上一辯,可又無話可說。

“自你進宮之後,惹出的事太多了。”皇帝冷眼看著她,“禦史大夫為吳家前程擔憂,用這種法子無可厚非,可朕不喜歡看六宮爭個不停。”

這種態度他一向表達得明確,六宮嬪妃心裏也都清楚,大多安安靜靜的不惹事。相較之下,夏月確實顯得太不安分。

“朕不會專寵誰,但也沒虧待過吳氏,日後同樣不會虧待你。”他好像有了那麽點笑意,轉瞬間語氣就又生硬了,“你以後不許惹事,若不然……”他的手指在茶盞瓷蓋上一磕,“單是這茶水不合適的事,下次也沒這麽簡單就可以過去。”

他在有意識地讓她知道,縱使後宮都可以心機算盡,執掌生死的人也只有一個。他固然可以大度的不計較,但若是有意想計較,無論是多小的事,旁人也只剩認命的份。

“諾……”夏月的應答似乎是下意識的,緩了片刻才又重重應了一聲,“諾!”

“還有。”皇帝神色稍霽,語中停頓了少頃,又緩緩道,“不許再找席氏的麻煩。”

“陛下……?”夏月微揚的語調帶了些吃驚,他上一句話明明剛說過……不會專寵誰,怎的轉眼就又要格外叮囑一句席蘭薇的事?

“怎麽了?”霍祁擡眼瞧著她,眼含不耐地將她的驚意盡收眼底。

“沒……”夏月心虛地向後退了半步,頷了頷首,話語說得似乎模糊實則意思分明,“陛下待鳶美人真好。”

皇帝“嗯”了一聲,繼而徑自站起身,喚了宮人進來,服侍盥洗。

次日清晨,夏氏位晉瓊章。

晨省時自然六宮同賀,景妃更是賜了各樣的首飾下來。吳氏一掃病容滿是喜氣,拉著夏月的手噓寒問暖。

明蘭閣中眾人的反應在一刻後傳入了廣明殿中。皇帝手中筆未停,一邊批著奏章一邊並不怎麽關心地聽著宦官稟話。

待得那宦官說完,他才擡了擡眼,沈吟道:“鳶美人如何?”

“美人娘子……”宦官悶了一悶,答得如實,“安靜得很。”

當然安靜得很!

皇帝掃他一眼,知道他說的這“安靜”是什麽意思,默了一默,追問一句:“不高興了?”

“似也沒有……”那宦官思量著又道,“美人娘子備了厚禮,似乎還很合夏瓊章的心意。”

這麽大度?

想著席蘭薇對許氏的不留情面,霍祁一時幾乎要覺得,她是不是看出了自己根本沒寵夏月……

洩氣中轉念一想更是洩氣,只怕席蘭薇看沒看出都無妨,倒是真無所謂他去寵誰。

“去告訴鳶美人,朕中午過去用膳。”皇帝說這話的時候口氣有點奇怪,讓那小黃門摸不著情緒,只得奉旨去傳話。

這蘭薇……還真能一直對他無所謂。

霍祁想得郁結於心,忍不住地去揣摩席蘭薇現在對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但凡他去,她的態度必定極好,淺蘊著笑伴在他身邊,溫柔如水。

可是他試過,他在她面前誇讚別的嬪妃甚至提起要有新宮嬪入宮的時候,她半點不高興的意思都沒有。

大度到極致……

嘆了口氣之後,霍祁苦惱得直磨牙,越細想越不知該拿她怎麽辦。

“陛下。”袁敘自外面入了殿,聲音低低地喚了一聲,步子快而穩地行到他身邊,接下來的一句話壓得更低,“這是……”

他低眉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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