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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和別的宮嬪不一樣,總能讓他這麽失神。絕不僅僅是因為她生得漂亮而已。

睇視須臾,席蘭薇都只是靜靜坐著,除卻持著玄霜的手緩緩動著,整個人嫻靜得就像一尊美好的玉雕。

到底哪裏不一樣……

霍祁一邊看著一邊苦苦思索,半晌無果。直至席蘭薇研好墨、擱好玄霜,偏過頭來,二人視線驀地一觸,他才不得不慌忙轉回頭去看手上的奏章。

“……”席蘭薇怔了怔神,反過來也用一種審視的目光去看他,卻是多了三分好奇,好奇他剛才在看什麽。

“……”霍祁被她看得不自在,忍了少頃,輕咳一聲答得十分鎮定,“朕剛才在想……你為什麽總能發現那些個不起眼的事情?”

席蘭薇一哂:“不說話省去了許多工夫,閑來無事,只好到處看了。”

答得萬分輕巧,霍祁聽罷沈默一瞬,又道:“那就是說……你啞之前不曾如此觀察過?”

什麽意思?

席蘭薇覺得他話裏有話,明眸一眨顯是在發問。霍祁一笑:“也沒什麽,不過你父親一直在查你被藥啞之事,卻沒聽你提過什麽。”

……父親在查她被藥啞的事?查那下藥的人麽?席蘭薇一楞,心裏一陣陣地發著慌,還是提筆先答了皇帝的話:“那事臣妾一無所知。”

全然不知那人是誰、何時潛入了席府。她所知道的的,只是在她飲下那一碗原該普普通通的風寒藥後,喉中掀起了灼燒的疼痛,直痛到她昏過去,再醒來時,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雖是重生後已然啞了、她並不曾再體會一次那種疼痛,但即便加上上一世過了這麽多年,那種痛感還是深深地印在記憶裏。說起來……雖不知這些傷痛是經誰的手帶來的,卻是知道歸根結底拜誰所賜——偏還說不得,皇帝決計不會信,那話此時聽來太荒唐了。不僅是荒唐,更是毫無證據,再三掂量之下,她無法不擔心此時若當真查過去反倒打草驚蛇,將原本能查出的證據也毀了。

“不知道就算了。”霍祁輕哂,這答案完全在意料之中,頓了頓又道,“朕安排了禁軍都尉府的人幫你父親一起查。”

從宣室殿退出來,席蘭薇心中煩亂不已。前一世的這時,她遠在越遼,且尚是和霍禎新婚燕爾的時候,在霍禎的甜言蜜語之中她忽略了很多事情。許多事便猶如迷霧一樣縈繞多年,在多年後驀地散開,藏在其中的利刃將她傷得體無完膚;更有些……一直延續到了這一世,氤氳成一團新的迷霧,這些迷霧中有什麽,她不知道。

比如徹查下藥之人的事……上一世她在越遼,父親有沒有查、最後是何結果,她全然不知。細細想來倒是覺得,雖則兩世嫁的人不同,但藥啞一事是一樣的,既然這一世查了,上一世應是也查了,但最要緊的那結果……

還是不知道。

總覺得有許多重要的細節還空想著,卻是想都不知從何處為始。一時被自己逼得惱火,大感前一世活得當真糊塗。

禁軍都尉府……楚宣,席蘭薇不自覺地想到這個人。皇帝交代禁軍都尉府接著查刺客一事,也不知進展如何了,協助父親查她的事會不會也交到了他手上?

若他當真是越遼王的人……查得出來才奇怪!

如此當真是“心亂如麻”,愈是想琢磨個明白就愈是煩躁。寒冬臘月,生生逼得自己心中躥火。

若非傍晚時一道旨意震了後宮,席蘭薇只怕整夜都要被這件事磨得輾轉反側。

在杜氏小產後被“無緣無故”禁足的泠姬衛氏,突然自縊了。

這道旨意,是從宣室殿傳出的,依正六品才人禮葬了衛氏。

事出突然,無人知道緣由,大多數宮嬪連她早先被禁足的原因都不清楚,只道是她做了什麽錯事觸怒了聖顏。

其中糾葛席蘭薇倒是清楚——皇帝查到了泠姬戕害皇裔的事,自然不會輕饒了她。可目下剛過了幾日而已,宮正司也還查著,尚未有個定論呢,衛氏怎的就扛不住自縊了?

這晚的昏定變得格外沈寂。景妃長長的護甲間拈著紙箋一張,是泠姬的遺書。在座的嬪妃皆傳看了,顫抖的字跡道明她離世前的掙紮心緒。她認罪了,在宮正司查出結果前就認罪了。因為如此,她被廢了正四品姬位,僅以才人禮入葬;也因為如此,她得以留個才人的位子,總好過廢位草葬。

景妃素來和她交好,目下縱知她是負罪自縊,也難掩幾分傷感。長聲嘆息,語中疲憊分明:“一個月,宮裏沒了兩個嬪妃。都是和本宮一起從潛邸隨進宮的,落得這一步,連本宮都不知還能說什麽。”

笑音淒愴,極短促的一聲,外加一聲更為短促的回響。

殿裏便這麽安靜了,再無一人說話。

“奴婢打聽了,只有依才人禮葬她的旨意,再無其他,也沒牽連她的家人。”

回漪容苑的路上,清和低低稟著,輕曼的語聲與腳踩在雪上的沙啞聲交替響著。

席蘭薇一點頭。想來也是,連她都尚留了個正六品才人的位子,如何還能牽連她的家人呢?

清和又道:“宮人按規矩要打發去別處,先歸了尚儀局;兩個家中帶來的侍女已遣回家了。”

這也都是徇章辦事,挑不出任何錯來。席蘭薇又點了頭,似乎安了些心,又總覺得安不下心來。

大約只是因為宮裏這麽突然而然地死了個人、且與自己多少有點關系,心虛難免吧。

次日,霍祁再到漪容苑的時候,聽聞席蘭薇在後院,便屏退了宮人獨自前去。

那一片風景別致的小湖已結了堅冰,遙遙望去泛著些許白。曲折的回廊也透著驅不散的寒意,直通到湖心的那座亭子上。

亭子裏,依稀能看到案上置著暖爐,亭中端坐的女子披著一件玫紅的鬥篷,邊緣處鑲的白狐毛搭在頸邊,愈發襯得膚色白凈。

她好像正提筆寫著什麽,又因為天寒,時不時地將雙手湊到嘴邊呵一呵熱氣,又繼續去寫。

霍祁看得疑惑,放輕步子踱過去,不聲不響地在她身後站定。探首去看,纖白的十指凍得泛紅,筆力倒仍是不減,一筆一劃地正在臨帖。

他的目光滯在她手邊的那一卷《地藏經》上,眼中浮起幾分了然,抿起一笑,問得慵懶隨意:“抄經就抄經,你凍著自己幹什麽?”言罷一頓,在她出言敷衍他之前又添上一句,“再者……你可別告訴朕,是覺得對衛氏有愧才抄經的。”

☆、34 品湯

“倒非有愧,也難心安,故抄經靜心,亦算祈福。”待得他到她面前坐下時,她已將這句話寫罷,推到他面前。霍祁看了一看,輕聲一笑:“那也不必這樣凍著自己,在房裏寫就是了。”

席蘭薇頷一頷首,遂又寫道:“屋中暖得燥熱,靜不下心來。”

所以就在這三九天裏凍著以求心靜?霍祁睇一睇她,覺出她有心事藏著,卻是忍了一忍沒再多問,生怕一問再惹出什麽傷心來。

席蘭薇確是一顆心煩亂到了極致。愈發覺得重生之時想得太急躁也太簡單了,覺得逃開霍禎便好,就這麽武斷地決定了進宮。現在……

單說進宮這一條,她是不後悔的。雖則也吃過苦,但目下看來,皇帝待她很是不錯,且這“不錯”似乎還能持續上些時日。就算日後失寵了,她也到底不是正妻,沒那麽惹眼,更沒有像當初對霍禎那樣對皇帝付了真心,是以日後並不擔心過得太難或是心裏太苦。

可旁的事……

席蘭薇察覺得出,很多事就此改了路子。譬如那刺客沒死在當場、譬如近來衛氏畏罪自縊。一件又一件的事情,與她有著直接或是間接的關系。以一己重生變了別人的命數,細想之下總是心慌難免,何況……這輩子還要繼續活下去,不知還會變多少。

未知的變數令人生畏,同時又還有些她想努力改變的事,比如不再讓父親戰死。

掌控不住的變數、想要改變的命數,總是同時在胸中湧著。積攢了這麽多時日都強作不理,目下衛氏殞命,到底是承受不住了。

又抄了兩句,席蘭薇明眸輕擡,望了一望坐在面前的皇帝。他隨意地側坐著,一只手搭在案上,也正神色淡淡地看著她。

沒有獨自回去的意思,似乎是在等她同往。席蘭薇抿了抿唇,將筆擱下,接著去收拾一旁的經書和抄好的紙張。

看她突然開始收拾起來,霍祁自然明白是因為什麽。無聲一嘆站起身,怡然自得地踱步往亭外走,口吻閑閑地遞過去一句:“那你慢慢抄,朕回宣室殿去。”

既然她心煩,他還是先不要擾她為好。

一貫在禦前混得如魚得水的袁敘有點摸不清皇帝的心思了。小心地跟在側旁,小心謹慎地觀察著皇帝的神色,觀察了半天也沒觀察出個所以然來。素來知道皇帝是不怎麽哄嬪妃的,也知道這席氏算個例外。可再怎麽說……嬪妃裏敢“晾”著皇帝的半個都沒有,哪一個在皇帝去的時候都是趕緊擱下手頭的事、專心侍奉著。剛才席蘭薇可好,答了皇帝兩句話之後,該抄經還接著抄,楞是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皇帝便這麽離開了。

袁敘估摸著皇帝該是有點不快,但離開時的那句話又說得溫和,現下也看不出什麽來。沈下一口氣,袁敘不再繼續掂量皇帝的心思如何,走一步看一步便是了。

皇帝回到宣室殿,看了一刻的奏章,之後宦官來稟說吏部尚書有事求見,便去了永延殿。過了半個時辰才回來,在殿門邊駐了駐足,開口便道“傳禦醫”。

只道皇帝有甚不適,禦醫來得匆匆。行過大禮,剛欲上前請脈,皇帝卻先問了話:“鳶美人的嗓子……”

“……”禦醫剛挪動了兩步的腳下一滯,站定了忙又一揖,有些慌張,“臣等勉力而為,醫病之事急不得……”

“朕知道。”話至一半,皇帝打斷了他,略有一笑,知他是誤會自己催促,直接問道,“朕是想問,她嗓子從前受過如此重創,如今還能再受涼麽?”

禦醫楞了楞,什麽叫“如今還能再受涼麽”?自然是能不受涼最好啊,無論是否受過傷,都是好好護著才是。

禦醫一壁思忖著皇帝為何如此問,一壁深深一揖,如實作答:“自是不受涼為宜。莫說美人娘子的嗓子曾受過傷不能言語,便是旁人,冬日裏也該當心為上。”

“哦……”皇帝點點頭,笑意清淺,語聲和氣,“你一會兒是不是要再去漪容苑請脈?”

禦醫一拱手:“是……快到時辰了。”

知道皇帝對席蘭薇上心,每日請脈的時辰都是固定的——霍祁也是算好了此點,有意在他去漪容苑前把他傳了來。

皇帝再一點頭,又道:“那你去時叮囑她一句,讓她當心著別受寒。”語中一停,笑意未減地又添上一語,“別說是朕吩咐的。”

皇帝的吩咐弄得禦醫雲裏霧裏,雖然不知先前發生了什麽,聖旨也還得照辦。搭過脈、看了嗓子,又詳細詢問了宮女一些事宜,囑咐繼續用那藥,最後猶猶豫豫地一揖:“美人娘子……”

席蘭薇看向他,知是有事要叮囑,輕輕點頭,示意他說。

便聽禦醫揖道:“臣方才把脈,美人娘子似有受寒跡象。娘子日後當心為好,嗓子若受寒,恐耽誤醫治……”

“……”席蘭薇若有所思地打量他少頃,很是恭敬地點頭應下,半點辯駁都沒有。

意思交代到了,禦醫松了口氣,又朝席蘭薇一揖,隨著宮人退去。他剛踏出門檻,屋中沈容而坐地席蘭薇便忍不住笑了出來,雖是無聲,但笑容明艷輕快,就像是剛聽了什麽令人捧腹的樂事。

秋白清和在旁看得一楞,對視一眼,發懵地問她:“娘子怎麽了?”

霍祁算著時辰,覺得差不多了,便著人去太醫院問了話,詢問馮禦醫把話說到了沒有。聽了回稟略松了口氣,繼續看奏章。

袁敘越看越覺得驚奇,甚想把皇帝的心思問個明白。自是不能直接去問,斟酌言辭,帶著笑好似在勸:“陛下既擔心鳶美人再傷了嗓子,何不直接下個旨,讓她好生在屋裏養著便是。”

“嘁。”皇帝輕笑了一聲,聲音懶懶地道,“她是想讓自己平心靜氣,強把她困在屋裏,好像朕多不近人情似的。”

袁敘聽得直打寒噤,覺得好像不認識眼前這人了似的。從幾個妃妾賜入潛邸至今也有幾年了,不是一直挺“不近人情”的麽……

袁敘一壁腹誹著一壁強自沈了口氣,想起皇帝之前說的想把席蘭薇“哄住了”,大是驚訝那話竟不是心血來潮?

夜晚總是靜靜的,已是臘月下旬,天邊玉輪只剩了窄窄一彎,在寒涼的天色中靜靜懸著,偶爾再被雲煙添上一層朦朧。

打更聲遙遙響起,二更天了。值夜的宮人們悄無聲息地見了禮、更了班,悄無聲息地繼續值守著,

靜謐中的聲響總是格外明顯。自外面長階上響起的輕輕腳步聲傳入外殿、又傳入正殿,宮人們聽見了也假作未聞,霍祁下意識地擡了擡首,去看是誰。

便聽得守在殿門口的宦官低低道了一聲:“美人娘子。”

而後,沒有聽到對方說話——宮中位居從五品美人的有三位,但說不了話的只有一個。

是以在宦官入殿通稟、一揖之後尚未來得及開口時,皇帝便先行道:“鳶美人是吧?傳吧。”

“……”宦官的話語噎了回去,再一揖,退出外面去請。

腳步聲細碎,片刻後一頓,又有兩聲重些的,是跨過門檻的聲音。

霍祁擡起頭看過去,席蘭薇淺頷著首,步態端莊。仍披著白日裏見時的那一襲玫紅鬥篷,頸間卻多了一圈毛茸茸的白色。

定睛去看,似乎是件貂皮或是狐皮所制的圍脖——看著就很暖和,她倒是聽話。

促狹一笑,霍祁側支著額頭打量她:“鮮少主動來麽……”繼而目光在她手中拎著的食盒上一停,“有閑心下廚了?”

席蘭薇明眸輕眨,未加理會他這番打趣,徑自行過去將食盒擱在案頭,纖纖素手端出一只不算小的紫砂碗來。

放在他面前、揭開蓋子,鮮香撲鼻。

碗中顏色淡黃,依稀有細細的白絲。霍祁深吸了一口氣,抿起笑容讚道:“好香。”

“雞絲燕窩湯。”席蘭薇已寫了湯名,給他看了一眼又放下繼續寫,“陛下嘗嘗合不合口味。”

霍祁執起湯匙在湯中舀著,舀起一勺又傾側過來、任由湯汁緩緩流回碗中。如此重覆了三四次,席蘭薇還道他是想把湯晾得涼些。安靜等著他嘗,又一勺湯汁流凈後,他定在瓷匙上的目光忽而一轉,睇視向她。

笑意添了兩分,帶著些許探究,霍祁悠悠道:“無功不受祿,寒夜登門又送湯,愛妃你什麽事?”

——竟還讓他覺得她是有事相求了,可見她平日裏確實來得太少。

席蘭薇回視他片刻,垂眸思量一番,提筆回話:“是為道謝。陛下若不喝,臣妾差人給馮禦醫送去?”

“……”霍祁登時明白,白日裏那事自己白兜了個圈子。無暇多想馮禦醫是哪裏說漏了——即便完全沒說漏,席蘭薇也完全“有本事”看出端倪,悶了短短一瞬,持在手中的湯匙立刻深入碗中,舀起一勺帶了幾根雞絲的湯送入口中,認真品了一番後給了重重一點頭:“味道甚好,有勞愛妃了。”

☆、35 除夕

衛氏的死擋不住新年的喜氣。一個罪人而已,恰死在新年前夕,宮中之人多連提都不肯多提一句,直嫌晦氣。

很快,宮裏就全然聽不到關於這個人的任何事情了,就好像冬日凜冽的寒風卷過落葉一般,把她的過往掃得幹幹凈凈,如同從來不曾存在過。

席蘭薇也在刻意地不去想她,這第一個因她重生而變了命數的人……蘭薇依稀記得,上一世在她死時,衛氏還活著,好像是作了淑媛還是淑容,總之是位列九嬪了。

除夕照例會有一場盛大的宮宴。屈指數算,一年之中能在氣勢上強於這場宮宴的盛會,大抵就只有次日的元日大朝會了。

然則元日大朝會宮嬪、外命婦都是不得參與的,各宮便將這場宮宴看得格外重,從衣裝配飾儀容皆不敢疏漏。更講究些的,連用哪一對耳墜都可挑上半個時辰。

這般費心,不在人前失了顏面倒是其次。更要緊的是興許能在上前敬酒賀年時引得皇帝註意,說不準在這新的一年裏,自己的運氣就不一樣了。

席蘭薇素手輕撫著榻上折疊整齊的一身雙繞短曲裾,柿子紅的主色與衣緣腰帶上黑色的纏枝蓮繡紋搭配得宜。雖然不如正紅與黑色搭來大氣,倒是添了兩分溫婉嫻靜。

下裙也是黑色的。依這曲裾的長度,只在膝下露一截裙擺,黑色便得以添莊重而不壓喜氣。

她站起身,候在一旁的宮娥立即會意,沈穩地上前服侍更衣。曲裾顏色隆重了些,簪釵配飾就著意選了顏色簡單些的鑲珍珠金釵,金質的簪桿與簪頭數顆瑩白珍珠相稱,瞧著幹凈但也不失華貴。

時辰已差不多,著人備轎去含章殿。

煖轎在含章殿前的廣場上停下。長階之下,守殿的侍衛五步一個,如一座座雕像般肅然而立,一直延伸到不遠處的一道宮門。夜幕下本沒有什麽亮光,含章殿中透出的燈火輝煌卻生生照亮了半個廣場,與巍峨的宮殿相輔相成,端得是一派盛世景象。

長階上仍能見兩雙人一並向上走著,大抵是帶著內人同來的官員。這樣的景象席蘭薇在上一世時也常見到,但凡赴宴,宗親也好官員也罷,總是帶著正妻同來的。

在她父親戰死後,這樣的宮宴也成了她所剩不多的得以和霍禎獨處的時候。且因為在人前,霍禎不得不敷衍著,作出夫妻和睦的樣子。

彼時……她能做的,只能是在這樣的時候著意麻痹著自己,讓自己相信他們當真還是和睦夫妻,然後與他一同帶著笑容面對滿座宗親。

將思緒從前世的回憶中抽離回來。席蘭薇抿了抿笑,提步踏上長階——前世就算留下了再不快的情緒,也不該帶到這一世的新年來給旁人添堵。

一步步行上去,再一次感嘆這長階實在太高,最後一步落定時,連膝頭都覺得有些許酸痛了。

籲了口氣,下意識地擡頭往殿裏看去,卻在目光剛提到殿門邊時就生生定住。滯了一瞬,席蘭薇索性偏首直視過去,與那人視線相觸間,見他神色也一頓,遂帶著笑意擡步走來。

“美人娘子。”楚宣一揖。

縱使現在來來往往的宮嬪、朝臣、命婦皆有,免不得碰個照面,二人這般停下來交談也不合宜。席蘭薇蹙了蹙眉頭,側過身去大有避他的意思,秋白清和見狀便上前擋在了二人之間,頜首一福,提醒得畢恭畢敬:“楚大人安。娘子是天子宮嬪,大人自重。”

便聽楚宣輕松一笑,語聲清朗如舊:“美人娘子不必擔憂,臣只交還一物而已。”

交還一物?席蘭薇輕怔,不覺側眸瞧去。見楚宣右手伸入左袖中一探,很快便取了一物出來。是只小小的檀木盒子,質地普通、做工也過於粗糙,不會是她的東西。

那他說的,應該是盒子裏裝的東西了。

“這是在那刺客家中搜到的,上次急著來稟忘記帶來。”楚宣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去,席蘭薇輕點了頭,秋白伸手接過、又轉呈於她。

信手打開盒子,盒底墊著素白的緞子,緞子上躺著一枚紅珊瑚手釧。珠子都不大,簡簡單單的款式,席蘭薇好生分辨了一番才回憶起自己好像是有這麽個手釧來著。

她仍思量著,楚宣噙笑解釋起來:“搜查時,見那刺客家中寒酸,唯這一串手釧成色上乘,且顯是女兒家之物。臣怕與甚線索有關,便著人查了,結果卻是宮中之物,是今年七月尚服局撥到娘子宮中的東西——想是那刺客與娘子過招時順手取了去,興許想賣個好價錢卻沒來得及。”

“啪”的一聲,席蘭薇四指與手掌一夾,將那盒蓋合了回去。擡手在清和身上隨意一點,清和便回過身來,仔細地看著她的口型。

“多謝大人歸還。這手釧我都不記得了,類似的東西,各宮每個月都會有些。”她帶著笑意,清和的話便也說得溫和。可這樣的語句似乎總有些蔑意,楚宣聽得眉頭皺了一皺。

隨手收進袖中,席蘭薇頜了頜首算是再度道謝,向前覆行了兩步,她在楚宣身畔一駐足,擡眸再度打量他一番,心下緩了一緩,到底沒再說什麽。

楚宣忘了,她曾在他來稟結果時就說過,那刺客行刺時的衣料精致細膩,與畫上那人的一襲粗布不符——當時楚宣的解釋是,粗布衣衫只是刺客被捕時所著,並不意味著他沒有別的衣服。

呵……所以今日說他“家中寒酸”又是何解?若當真是個窮苦的游俠、獨獨備一身衣料上等的衣服、還穿來行刺……這做法也太匪夷所思了。

席蘭薇伸手入袖,用力握在那檀木盒上。木質堅硬,硌得手指一痛,絲絲涼意更沁得心裏一冷。

她回過頭去,自己已經走了十數步了,楚宣還沒有進來,如此倒免得旁人說楚宣是著意在等她了。

他到底為什麽把這手釧還給她……

明明她自己都不記得了、也不曾問過他,在皇帝面前都不曾提過,他幹什麽非要還回來?

三大殿中,以含章殿最為宏偉。主殿寬闊敞亮,暗紅的立柱直入殿頂,恰到好處地架起整個氣勢。擡首望去,依稀能看到殿頂房梁上的紅黑花紋,但因太高又難以看清所繪何物。大殿兩旁各設一窄長漢白玉池,如是夏天,池中便有菡萏盛開。目下是嚴冬,就只剩了一池凈水,然則清可見底,也不算毀了殿中景致。

宮宴上,宮嬪與朝臣、外命婦的席位是分開的。大殿裏端正中設九階,階上有珠簾與階下相隔,為天子及宮嬪席位。席蘭薇行上九階、揭開簾子,見泰半宮嬪已經在席了。

便向景妃見了禮、又向長盈宮主位欣昭容問了安,去自己的席位上落座。

座次是依位份而排,席蘭薇兩側所坐都不是交好的嬪妃,見她來了只作未見,各自品茶不言。

席蘭薇從面前的果碟裏取了枚青棗來吃,估量著今晚的事。

除夕夜,宮宴散後皇帝按規矩是要去皇後的長秋宮的。可目下沒有皇後,上一世時……

席蘭薇好像模模糊糊地記得,皇帝在年初一廢了個寶林何氏的位子。因為日子特殊,外命婦們都聽說了,卻不太知道原因。

想著能把上一世交口相傳卻不知原委的秘聞弄明白,心裏突然有點莫名的興奮。又拈起一枚青棗,一口咬下,清清脆脆的聲音與甜滋滋的味道同時傳來。

殿中越來越熱鬧,隔著珠簾能看到朝臣們推杯換盞。皇帝又過了一刻才到,宦官尖細而嘹亮的通稟聲讓殿中陡然一靜,眾人皆起身理好衣衫、又齊齊地俯身拜下去,問安聲在殿中響得震耳。

問安之後就是一派安寂。霍祁在宮人的簇擁下行上九階,目光隨意一蕩,倏爾停在那一抹柿子紅上。

雖是跪伏在地,還是不難認出那是誰。當真是頭一回見她穿這樣的顏色,霍祁一時打從心底好奇,她那雖姣好過人卻總顯得有點冷的容顏搭上這顏色是個什麽樣子。

於是眾人破天荒地聽到皇帝站在九階邊上便道了那句“免了”,起身時都忍不住地擡頭去看,見皇帝確實是仍在九階邊、尚未落座,不禁更加納悶今日究竟有甚特殊的。

皇帝終於又提步往前走去。目不斜視,餘光卻始終掃著席蘭薇。她今日比平常略微多施了些脂粉,面頰看著更為紅潤,與那柿子紅的曲裾相互襯著,愈發嬌艷動人。

他從她身前走過,她始終只是輕頜著首,完全沒有感覺到他一直在看她。

霍祁落了座,眾人也隨之坐下。很快,殿中樂舞再起,比方才的更要恢宏隆重許多。

一眾舞姬整齊劃一的舞步中,忽有一雙殷紅水袖揮舞而起,足有七八丈長,在殿中一騰,在諸人眼前一亮後又急速抽回。

水袖盈盈落下,舞者的身姿便呈現在帝王眼前,束腰的舞服將身材勾勒到極致,足下舞步未停,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論身姿樣貌,這舞姬均是太出挑了些,一眾嬪妃當即驚覺,這人大約不是尋常舞姬,而是哪個世家著意安排了獻進宮的佳人吧……

有了這般猜測,定力差些的嬪妃便已忍不住回過頭去看皇帝的神色了。無奈隔著十二旒,帝王情緒全然掩住,瞧不出個所以然來。

費力地瞧著,總想在十二旒的間隔中尋個蛛絲馬跡出來,卻是尚未看到什麽,心中便又一驚。

——殿中的舞樂輕了許多,音調一轉便減了磅礴添了婉約。柔和歌聲娓娓傳來,清音婉轉,繞梁不散。

那曲子……更是讓一眾嬪妃都聽得明白,這擺明了就是奔著後宮來的。

《佳人曲》,漢時李延年為其妹所作,不僅讓李氏入了後宮、更是得寵了多年。

已有嬪妃咬碎了一口銀牙,心中知道單憑這女子的容顏身姿,皇帝便沒有不要她的道理,若再有世家相助……

曲子尾音落下,眾人暗吸了一口涼氣。這一回,扭過頭去偷眼打量皇帝神色的目光多了一些。

☆、36 夏月

樂聲已全然停了。四座寂然間,有女子蓮步上前,盈盈一福,溫聲軟語:“陛下,夏月是臣妾的兄長四方游歷時偶然尋得。恰好……宮中也有些日子沒有這般歌聲了。”

宮中也有些日子沒有這般歌聲了,這是指泠姬衛氏歿了。眾人微微一凜,各自壓著心緒不理,都得承認這舞姬當真好姿色、好歌喉、好舞技。眼下又是吳昭媛開口,雖然說是她兄長尋得,但也等同於是其父禦史大夫獻進來的人,於公於私,這舞姬都是定入後宮了。

席蘭薇再度看向那舞姬,心下無比確信,上一世的這個新年是沒有這一出的,只得暗嘆吳家當真有眼力,宮裏前腳剛折了個歌喉動人的衛氏、他們後腳便能尋個歌舞雙全的獻進來。

那清婉歌喉……還真是悅耳得緊呢。

霍祁隔著冕前的十二旒,目光落在那熟悉的面容上。二人間隔著一段不近不遠的距離,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見她身形微微一動,似乎嘆了口氣,那抹柿子紅便好像添了一層黯淡一樣。

心裏便忽地有那麽一悶,不自覺地思量了一句:她也是在意的?

吳昭媛稟罷,皇帝半晌無聲,仿若在思索什麽。片刻後,眾人終見他一點頭,語中笑意分明:“禦史大夫有心。”

吳昭媛面色一喜,等著皇帝的冊封旨意、等著代夏月領旨謝恩。

“那就……”皇帝仍帶著幾許斟酌,想了一想,口氣一松,“封選侍吧。”

選侍?

選侍秩正八品,位列八十一禦女之末。眾人聽言登時一直,均覺得比自己預想中的位份低了些。側頭再去瞧那夏月,轉念想想又覺得……罷了罷了,到底是一舉擡到了八十一禦女裏、沒留在散號之列,再者她這樣的姿色,即便初封得低了,日後也未必就可小覷。

九階之上,吳昭媛先銜笑下拜謝了恩;九階之下,一眾舞姬齊齊一福,道了聲:“恭喜選侍娘子。”

在眾人的註視下,夏選侍莞爾一頷首,遂移步上前、踏上九階。許是因習舞多年的緣故,她的步態顯得更婀娜些,輕擡輕落,每一步都顯得嬌弱不已。

直走到禦座前三四步的地方,夏月拜了下去,端端正正地行了稽首大禮,嬌媚的語聲聽得諸人一陣骨酥:“謝陛下,恭祝陛下新年大吉。”

側旁便已有宮女備好了墊子,準備添在皇帝席位邊上。幾個因角度適宜剛好能看見那宮女的嬪妃便不禁有點懊惱:好端端的新年,就這麽讓個舞姬撿了便宜。

皇帝抿了口酒,笑而點頭示意夏月免禮。擱下酒杯,口吻平靜從容:“既已冊封,就按規矩添個席位吧。”

——就按規矩添個席位吧。

這話中意思明白,他沒打算讓夏月坐在身邊。宮人們短短一愕,又手腳麻利地在一位瓊章與寶林之間為夏月增設了席位。此番安排亦有些出乎夏月預料,很是怔了一怔,才再度下拜謝恩、起身入座。

方才那舞到底只是個開場,雖則夏月的出現讓皇帝、讓眾人都眼前一亮,宴席也還得如常進行下去。

陸陸續續地有嬪妃上前敬酒,基本是自覺地按位份上前,偶爾也有仗著得寵些、或是家世好些而有意搶先一步、故意壓人一頭的。

席蘭薇品著盞中湯羹,笑看著近在眼前的明爭暗鬥,看得久了甚至要覺得……昏君專寵一人固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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