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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荊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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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

—2018年8月18日,東京,舊船廠—

PM4:11

纏繞著荊棘的龐然巨物,是黑色的青蛙。纖細的腿支撐著渾圓的身軀,拖在身後的是長而粗壯的尾巴,想起依然殘留著蝌蚪的形態。突出在頭頂的球狀雙眼也是黯淡的深黑,仿佛吸走了一切的光亮。在這雙眼中,是之看不到聚焦,也不知道它究竟是否在看著自己。

但她一定要看著它才行。這是她的先祖,也是凝聚了八重家一切負面情緒的醜陋咒靈。這是在前一次與它的接觸時,是之所覺察到的細節。

她從小生活著的那個家,充滿了各種各樣四散的小小詛咒。有的是嫉妒,有的是自我憎恨,也有其他詭異的負面情感。這些並不是什麽危險的詛咒,只是數量有點多罷了,而且幾乎每一日都在誕生新的詛咒。等累積到一定程度時,這些詛咒便會消失無蹤。

是之曾經以為,是爺爺祓除了這些由八重家所有非術師的普通人所產生的詛咒。直到三年前的這一天,她才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八重家所有的負面情緒,全部都流向了是枝。

所以這是青蛙既是她,也是整個八重家塑造的咒靈。

一直以來,是之都很小心地禁錮著自己的負面情感,不讓自己去怨恨這只咒靈,不過並非是出於什麽光明正大的正義理由,單純只是不為了讓自己的咒力流向它而已。

此刻它靜靜地伏著,只有尾巴拍打著地面,最外層的荊棘慢慢散開,垂落在地上。它仿佛不動聲色,明明第一次出現在她眼前時,是多麽可怕的模樣。

它鼓起嘴,吐出的鳴叫是破碎的字眼。

“八重……愛……是之。你的名字?”

垂在地面的荊棘朝是之爬去,像是黑色的蛇,卻生著尖銳的刺。在這些枝條能夠桎梏住她的行動之前,就盡數被她斬斷了。

斷成短短幾截的荊棘枝落入滿是黑水的地上,卻沒有激起任何的漣漪,像是溶解在了其中。毫不意外的結果。

是之拿著刀的左手在顫抖。不是因為害怕,也不是恐懼。此刻她的心中並沒有任何怯懦的感情,她只是忍不住想笑。嘴角被某種不知名的情緒拉扯著,變成了上揚的弧度,誇張得簡直就像是小醜的笑容。

就是那種紅色的,畫在了嘴唇之外的虛假笑容。

她無數次地想過,如果再度見到了八重家的咒靈——見到八重是枝,她應當如何才好,她又會有怎樣的心情。

無數次的想象未能給予她一個完整的答案,正如此刻她也並不知道此刻心臟過快的鼓動究竟是各種情緒在悄悄作祟所導致的結果。

蛙向她奔來,巨大的身軀撞擊著地面,帶來一陣一陣的震感。是之看著它擡起了前爪,仿佛只是眨眼之間,那纖長的趾與半透明的蹼便抵達了觸手可及的距離。

如果被碰到了,她會變成什麽樣呢?這是個值得思考一下的問題。

當然也可以不用去費心思考。是之沒有讓這個可能性實現。

她砍下了青蛙的爪。

啪嗒——黑色的液體從平整的切口中湧出,這也許是它的血,濺在了是之的臉上。

是之笑不出來了。

怎麽每次和它對上的時候都會把臉弄臟?真搞不懂啊。

上一次是鈴音的血撒了滿臉,這一次是骯臟得根本不知道成分會是什麽的黑色的水。她斂起笑意,用袖子隨意地擦了擦,幹凈的白色衣衫立刻就被染黑了。

從這一刻起,她的心情開始變得有些糟糕了。

“領域展開——”

她握緊了刀,刺向地面。

“這次不會再讓你搶先了……”她喃喃著,“「八重」。”

溢出的咒力以刀尖為中心,構築出廣闊得仿佛沒有邊界的巨大結界。蒼色的天與腳下翻滾不止的海水,群山環繞在四周,緩緩向外擴散著。

這是“無限”的背側,是具有眾多束縛的“有限”。

當群山消失在領域的邊界,即為“一重”。而後新的群山將立刻從凹凸不平的地表浮現,再度向外擴散。每一重山都會讓是之變得更強,但當第八重山被結界的邊界淹沒時,領域會被強制解除,哪怕她的咒力完全足夠維持領域的存在。

她的時間有限,從這一刻起就是倒計時。

青蛙撲騰著,說出的依舊是寓意不明的奇怪字眼。是之已經不想聽了。她冷臉躲開所有的攻擊,卻還是不小心被割傷了耳朵。

有點疼。血好像流進耳朵的深處了。

青蛙有耳朵嗎?她好想知道。

“你還要在這只青蛙裏躲藏多久啊,是枝?”

她尖聲笑著,砍斷了青蛙的兩條後腿。在自我覆原之前,它再也跳不動了。沈重的身軀因此砸向地面,濺起的海水像是浪花。

“我說,你這是在逃避嗎?”

是之跳到它的頭上,毫不猶豫地折斷了手中的刀,將斷刃刺進青蛙突出的眼中。

渾圓的眼球瞬間癟了下去,從這裏面噴濺而出的竟然是清澈的液體。是之真的覺得好驚喜。她笑得更大聲了,將斷刀紮得更深。

踩在腳下的青蛙不停掙紮,原來它也是懂得痛苦的,這一點她還是現在才知道的呢。

是之的左手還在顫抖——她太用力了,機械的手臂有些承受不住這樣的壓力。

但也沒關系。她會在領域解除之前結束一切的。

被海水打濕的襯衫緊貼在她的身上。透過這層半透明的布料,金屬色左手臂是那麽醒目,根本無法忽視。

是之真希望它可以好好看看自己。

“現在,願意睜開雙眼看一看了嗎?這可是你制造出來的傑作啊……哦不對,我把你的青蛙弄瞎了,你應該看不到了吧?”她轉動著斷刃,“居然躲到了現在,難道你生來喜歡蜷縮在這種不自由的小空間裏?怪不得迎來了在井中死亡的結局。”

話音落下,青蛙停止了所有的動作,像是在蓄勢待發,也像是死去了。是之並不在意。

她看到青蛙背部的泛起了漣漪,有什麽東西在其中蠕動著。

忽得,背部某一處變皺了,似是被從內側猛然揪緊,撕開了一條縫。

扭曲的人形從縫隙中慢慢爬出。

是之揚起了比小醜更誇張的笑。

84.

—2015年8月18日,東京,舊船廠—

PM10:26

視線恢覆清澈時,是之看到了掉在地上的妹妹的頭顱。半張臉浸沒在黑色的水中,她最後的表情是絕望。

沒有眼淚,也沒有痛苦的呼喊,是之僵硬地站著。她不覺得自己陷入了大腦一片空白的地步——她相信她的腦中一定被赤紅色的鮮血填滿了。

青蛙依然在叫,發出的盡是奇怪而詭異的叫聲,仔細聽起來,就像是人類的語言。

“咯……可?……可愛的,孩子們。”

其他人在尖叫。

“八重的……來……孩子……”

青蛙也在大叫。

是之被迫恢覆理智,被迫將視線從地上的頭顱挪開。她看到其他幾個人就站在身後不遠處。此間很認真地完成了她的囑托,已經把所有人都叫過來了。而他們驚恐的表情,正是見到了鈴音死狀的最好證明。

——鈴音被撕裂了。

“別傻站著了,快去聯系輔助監督!這是超出你們能力範圍的咒靈!”是之幾乎是尖叫著,拽起已經癱倒了的彼方逃離青蛙與碎裂的屍體,“讓他們派更多的人過來,然後你們全部退到「帳」的外側!”

——鈴音伸出了手。

“過來……吧……我……想念……”

青蛙的叫聲逐漸變成更具有含義的話語。

難道它是在嘗試對話嗎?如果是擁有語言能力的咒靈,那就很麻煩了。是之最討厭這種咒靈。

——我沒能握住她的手。

雜亂尖銳的回想總是會在不經意之間鉆進是之的腦中,刺得她頭痛。她不願意再去想了,可還是會想。

沒能救下她。沒能挽留住她。好可惜,好後悔。

如果可以……

“啊——!”

又聽到了弟弟妹妹們的尖叫聲。在他們的臉上,是之看到了比剛才更猙獰的痛苦。尤其是此間,他竟然都已經跪倒在了地上,仿佛撕心裂肺。

他們在幹什麽?是之想不明白。她只想趕緊帶著彼方和他們匯合而已。不能讓他們分散開來,否則結果一定會很糟糕的。

短短的一段距離,在此刻好像變得格外漫長,尤其是踏在這詭異的黑水之中,每一步都變得更困難了一點。是之覺得自己好像是經歷了一場漫長的長跑——只有長跑才會這麽疲憊。

站在一起的弟弟妹妹們用恐懼的表情看著她,她卻不懂他們的表情。

她把彼方帶過來了,不是嗎?

彼方的體重壓在她的手臂上。她擡了擡手,讓他快點站起來。她累得都有些生氣了。

“別靠得這麽用力了,也別像這樣低著腦袋!彼方,現在不是偷懶的時……誒?”

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她並沒有把彼方帶回來。如果將名字的長度與身高對應的話,她手中的應該就只是“彼”而已——或者是“方”。

她拖拽著的,是彼方僅剩一半的身軀。他悄無聲息地死了。而剩下的另一半身軀,被青蛙銜在嘴中。直到是之看向了它,它才張大嘴仰起頭,吞下了那半截斷肢。

是之還是很平靜。她好像什麽都感覺不到了,倒是視線陷入了一瞬的黯淡。

她以為是情緒沖擊帶來的副作用,甚至覺得也許自己馬上就要瞎了,但很快這籠罩著視線每一處的黯淡便褪去了。她看到的是黑色的天與深灰的海,群山環繞在四周。

好熟悉。熟悉得讓她可怕。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她好像聽到有人在問:

“這個……不是是之姐姐的領域嗎?”

“……”

無法回答,可這根本不是她的領域,自始至終她也完全沒有展開領域。

還是覺得很熟悉。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是之好像啞口無言了。

她能說的唯一一句話,就是“快點離開”。

“這絕對不是你們能夠解決的家夥,現在立刻離開這裏!”

他們卻呆滯地站著,像是木偶,但卻是顫抖的木偶。在他們的眼中,是之看到了絕望。

如出一轍的絕望,仿佛像是受到了這世上最可怕的蠱惑,是之怎麽也無法喚醒他們。

有萬千的箭矢從漆黑的的蒼穹落下,卻不見任何的箭,密密麻麻的,像是細長的雨。是之自知眼力很差,也難以辨明術式,但她幾乎是立刻認出了這是什麽術式。

是折射了弓矢咒具的術式——八重家獨有的咒術。

好像意識到了什麽,可這太詭異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落下的箭矢隔開了她與弟弟妹妹們。在密集的攻擊之下,是之自顧不暇,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接連倒下,未曾倒下的也被荊棘裹走,被青蛙吞入腹中。

最後,只剩下她的弟弟還站著了。箭矢刺穿了他的肩膀,在他的臉上也僅能看到絕望。荊棘纏上他的腿,將他拽入青蛙的嘴中。

是之抓住他的手。

“快點用術式啊!別露出這種表情!現在……只有……我絕對不可以讓你死!”

“已經沒有辦法了,我們沒辦法打敗這只咒靈……”

她握著弟弟冰冷的手,戒指硌得她的指節好痛。

“所以快逃啊,不然就……姐,快逃。”

“不行!我一定要……”

荊棘猛然一扯,是之也被拽向了那宛若深淵的巨口。

大助絕望的表情終於出現了裂痕。

“姐姐,救我!”

青蛙闔上嘴。

大助消失了。戒指消失了。左手消失了。

青蛙張開嘴。青蛙闔上嘴。

鮮血湧出了。右腿消失了。

好像什麽都感覺不到了。那名為“絕望”的情緒,也終於蔓延到了她的身上。

她無力地倒向地面,青蛙依舊在叫。呼吸變得好困難,腦海中浮現的盡是他們絕望的眼。

天頂裂開縫隙,領域緩緩瓦解,就連「帳」也消散了。誰解除了「帳」?

是之看著今夜近乎滿月的明月,聽到了踩在水面的腳步聲。

好像有冰冷的身軀伏在她的身上,什麽人的臉遮擋住了頭頂的月光,垂下的卷曲長發落在是之的頸間,她依然什麽也感覺不到。但她看到了,這個緊貼著她的女人,擁有與她相似得近乎完全相同的臉龐。

看著她就仿佛像是在註視著自己。

驚恐、恐懼、懼怕。面對著鏡像般的另一個人,是之的心中居然只剩下了這些情緒。

是之聽到了尖銳的叫聲——原來是自己在尖叫。

而那個一模一樣的她,微弱地動了動唇。

“你……你是八重家的孩子。你的名字叫什麽?我的名字叫是枝。”

她說。

“‘是否’的‘是’,‘枝條’的‘枝’。我叫是枝。八重是枝。”

在名為“是枝”的女人的眼中,是之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是枝用手輕撫著她的臉,一點一點抹去臉上的血跡。

是枝的手是漆黑的,帶著不真實的觸感,宛若是由這黑水凝成,而非堅實的骨肉。

“我告訴你,你記好了。千萬不要相信六眼,他只會騙你……他說他會救我的。他這麽說了。”

是之沒有在聽她的話語。

但被那她冰冷得宛若死屍的指尖觸碰到的瞬間,是之看到了她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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