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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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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花香氣被一陣窒悶的夏季暖風送進室內,讓薛樅的頭腦得到短暫的清明。

不像宋澄的房間裏永遠漂浮著煙草、咖啡和古龍水混合的氣味,路衡謙的居所總是窗門大開,流通的空氣減少了令人不適的壓抑感。

薛樅醒了醒神,想擺脫被一通電話攪和出的心煩意亂。午餐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他沒了胃口,幹脆順著那股酸酸苦苦的氣息向外走去。

落地窗外是一大片草坪,看上去是小型的高爾夫練習場,不遠處還整齊地擺放著幾個球包。薛樅繞了路,去到一條被落葉覆蓋的林蔭小徑,兩側栽種著叫不出品種的樹木。

薛樅撩開遮擋視線的樹枝。視野正前方是一個恒溫泳池,冬天保溫用的玻璃幕頂降了下去。於是薛樅避無可避地,將路衡謙完全裸露的上半身盡收眼底。

嘩啦的出水聲和窸窣的枝葉晃動聲一同響起。

薛樅欲蓋彌彰地撥弄回枝椏,毫不猶豫撤腿轉身,卻徒勞地被路衡謙叫停。

“薛樅?”

路衡謙知道薛樅對他沒有好感,針鋒相對是常事,但這種類似於落荒而逃的舉動倒是鮮有。

薛樅回身面向他,視線卻不肯落在路衡謙的身上:“我不知道……”

此前作為孟南帆借住時,孟南帆的腿受了傷,而薛樅斷了腿,都沒怎麽去過花園,也就沒見過這個泳池。

他頓了頓,這才想起對路衡謙而言,薛樅是“第一次”住在這裏,也就不再解釋,只問道:“你怎麽在這裏?”

路衡謙沒有立刻回答。

他和薛樅同住一個屋檐下,碰面的時間卻極少。薛樅壓根兒不需要人照顧,相反,他似乎很善於照顧自己,也很善於規避與路衡謙共處的時間。一切路衡謙以為的不方便都並不存在,薛樅生活的痕跡淡得足以忽略不計。如果不是偶爾碰巧撞上,路衡謙甚至可以忘記家裏還有一個客人。

出於禮貌,他還是簡短答了:“休假。”

薛樅也知道自己是在慌亂之下,問出了一個愚不可及的問題。這是路衡謙的家,他在哪裏都沒什麽奇怪。但好歹完成了基本的客套,薛樅可以離開了。

他還沒來得及邁出一步,路衡謙又開口問道:“站那麽遠幹什麽?”

薛樅的腳步隨之頓住。

路衡謙靠坐在泳池邊的躺椅上,浴巾搭在椅背,一只手隨意擦拭著仍在淌水的頭發。他遙遙看向薛樅,卻發現薛樅像是刻意在回避他的目光。

這種感覺很奇怪,因為“害羞”這一類的詞是難以和薛樅染上聯系的。就好像路衡謙從前偶爾會察覺薛樅將視線落在他的身上,誤以為對方在暗地裏偷偷打量,回過頭去卻發現只是錯覺。

“還有什麽事?”薛樅的聲音裏有種急於脫身的躁動。

路衡謙也說不清把他留下來是為了什麽,他向薛樅走近了幾步,薛樅卻並沒發現。

因為薛樅始終不肯看路衡謙一眼。

他垂著眼睫,一只手虛扶著拐杖,斜斜倚靠在樹邊,像是竭力沈浸在某種虛幻的情緒裏,帶著慣有的漠然。灼燙的午後陽光透過樹葉間隙,碎片般印刻在薛樅的臉頰與身體,長而密的睫毛上都是些跳躍的淡金色光斑,將雙眸虛虛遮掩。

一抹暖光恰好灑在領口,路衡謙因而註意到薛樅的鎖骨上生了顆不太明顯的痣,在碎金般的光縷中,竟顯出與薛樅本人並不協調的調皮與動人。

他的皮膚是一貫的蒼白,整個人看上去有一種極端脆弱的纖細和拒人的冷淡,像是連陽光都無法令他暖和半分。

會消失嗎?

路衡謙心中陡然冒出這個念頭,自己先覺得可笑。都怪孟南帆從前不依不饒的念叨,終於在不斷強化中用所謂的“浪漫主義”荼毒了他的耳膜。

按孟南帆的說法,薛樅的樣貌無可挑剔。路衡謙對於外貌通常不會過分在意,多次接觸下來,也終於承認薛樅在這方面優勢明顯,雙腿能站立之後無疑更加出色了。總歸有基因幫襯,他有一個以美貌聞名的母親。

但皮相畢竟只是皮相,薛樅自己看上去也不太以此為傲,甚至不大喜歡這張臉。

路衡謙的思緒短暫游離了片刻,他發現自己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看著薛樅時,會產生些不著邊際的思考,於是及時制止,對薛樅說道:“住得習慣嗎?”

“嗯。”

一個敷衍地問,一個敷衍地答。

但當薛樅微微擡頭,就見到離他不超過五步距離的路衡謙。

薛樅想往後退,但身後是樹,他僵立不動,又不願意顯得太窘迫,語速很快地說道:“我先走了。”

路衡謙這回離得近了,精確地捕捉到薛樅足以稱為“驚慌失措”的一系列回避舉措。

“薛樅,”他得出結論,再向前邁了一步,“你怕我。”

薛樅退無可退,目光從地面移向了斜後,卻還是冷著聲音回嗆:“你腦子進水了。”

路衡謙沒再說話,他又往前邁了一步,走近薛樅,不用特意去看,也能瞥見薛樅側過身,往林蔭的方向後退。

“躲什麽?”

薛樅被話一激,驀地停住。

可薛樅還是沒有看他。

薛樅竟然在害羞。

路衡謙前一刻還在想著這是與薛樅無關的形容,後一秒就見識到了薛樅微微泛紅的耳垂。

薛樅似乎也註意到了,他忍不住用指尖去碰充血的耳朵,像是想要給它降溫,另一只手卻將拐杖舉起來,不偏不倚地指向路衡謙的方向,以此隔出一段空間。如果路衡謙再往前靠近一步,就得被拐杖抵住胸口了。

路衡謙果然站定不動,他只是有些意外,難得看到薛樅近似於示弱的表情:“你不敢看我?”

下一刻,薛樅便擡起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路衡謙懷疑自己眼花,再看,薛樅已經毫不避諱地直直盯著他了。

“我只是不習慣,”薛樅涼涼的目光從頭到腳掃過路衡謙身體的每一寸,像在審視一個物件,“我怕什麽?還有,你能不能穿好衣服?”

見路衡謙仍是似信非信的神色,薛樅就將拐杖又往前挪了一寸。

在他的印象裏,薛樅是不會示弱的,這個人大概缺乏正常人類應該有的某些情緒,因而這會兒顯得尤為新奇。

“行了。”路衡謙懷疑薛樅就要站不穩了,便放棄沒有意義的對峙,示意薛樅把拐杖放回地上撐著,“別摔了。”

薛樅當然沒有照做。

路衡謙只好又往後退,直到一個薛樅滿意的位置,才見他放下拐杖,重新站好。

路衡謙簡直搞不懂自己在做些什麽幼稚舉動。不過薛樅少見的弱勢,讓他忽然回憶起一件已經快要塵封在記憶裏的往事。

他曾經救過薛樅一次。

路衡謙其實缺乏同情心,就像他缺乏好奇心一樣,他幾乎從不浪費時間多管閑事,除了孟南帆,唯一的一次,就是與他並不對付的薛樅。

若論原因,大概只是他不願意看到薛樅下一刻服輸認命的表情。

誠然一只溫順的兔子死在路邊,路衡謙是不會駐足的。像他這樣毫無憐憫心的人,卻偏看不得孤狼累累重傷、走投無路的情狀。或許再冷血的人在某種時刻都會於心不忍。但前提是,他只是旁觀者,不用卷入其中,否則被咬破喉嚨的恐怕是自己。

他那時對薛樅毫無了解,而如今,多多少少能拼湊出一些。

或許對於一些同理心足夠的人而言,陡然得知另一個人的悲慘境遇,就脫離了霧裏看花的揣測,變得有了立場,可以一邊感動自己,一邊深深共情,然後在觀念上產生劇烈的變化,於是嘗試為他放寬自己的底線,試圖包容、理解、同情,評價標準也隨著主觀感情一變再變。

路衡謙卻並不因此而同情薛樅。薛樅的經歷再悲慘也與他無關,和世界上任何其他人一樣。

但不可否認愧疚所占的比例更加擴大了一些,夾雜著一些欣賞和替他可惜的意思。

薛樅忽然伸手抹了抹前額。樹枝上懶倦地滾落下幾滴雨珠。

接著花園裏傳來逐漸變大的雨聲,路衡謙看見泳池那邊陽光倒是還好,對薛樅說道:“過去避雨。”

薛樅見路衡謙也被淋濕,終於克服了僅剩的一絲羞窘:“你招雨麽?”

他找回了更強硬且不屑的語氣,以掩飾剛才的失態:“怎麽碰上你就老是倒黴。”

路衡謙沒搭話茬兒,他其實覺得這句話原樣返還給薛樅也同樣適用。但不知道是哪種心態發生了微妙的改變,他被薛樅連連紮了幾句,竟然沒產生什麽不滿的情緒,倒是覺得這人虛張聲勢又口是心非的模樣,簡直有幾分……

孩子氣?好笑?

都不太合適。

路衡謙沒琢磨出意思,往前走了幾步,沒回頭看薛樅,說道:“跟上。”

這陣太陽雨暫時沒有歇止的勢頭,薛樅也只能不情不願跟在他身後,去了泳池邊,在一排沙灘椅裏挑了把路衡謙沒碰過的,目視著他進入盥洗室,終於松下一口氣。

他還是不能習慣路衡謙衣衫不整的樣子。

路衡謙的刻板和規整向來是刻在骨子裏的。薛樅習慣於面對那個時時刻刻著裝嚴整的路總,而不是……僅僅在腰上圍了浴巾、坦露著上半身的男人。

也不能說這條浴巾圍得不夠規整,但是裸露的部分對於薛樅而言實在太多,和薛樅認知裏的路衡謙出現了過於嚴重的偏差。

他只是略略掃了一眼。

應當說那是一具在大眾審美裏相當標準,甚至稱得上極端優越的肉體。不同於健身房裏精心雕琢出的腹肌或是胸肌,路衡謙的肌肉線條更加流暢且極具力量感,但薛樅卻沒有多看一秒的念頭。

他只想路衡謙趕快拿西裝把全身裹上。

局促和緊張,令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對路衡謙的一腔執迷,是不摻雜任何欲望的。

與他所設想的並不相同。如果說薛樅對路衡謙是捧上神壇般的傾慕,那麽這種傾慕也代表著,薛樅並沒有那麽希望接近路衡謙本人。這份沈重而執著的寄托,是他在虛無想象中勾勒出來的藤蔓,他需要一個人在遙不可及的地方牽扯著他,也需要這個人用冷淡的拒絕打斷他的妄念。

他潛意識裏不希望這個形象凝結成實體,可又交托出全部身心依賴他。

薛樅只會執迷於不可能開始的感情。因為他不相信善終,又害怕結束,唯恐被孤零零地獨自留下。

所以那純粹是根植於精神層面的情愫。至少他從沒想象過與路衡謙產生任何肉體上的牽絆。沒有孟南帆在身邊,薛樅甚至不知道該怎麽跟路衡謙單獨相處。

沒過一會兒,路衡謙折返回來。這回倒是披了件浴袍,結結實實擋住胸口,可浴袍松垮,總有蓋不住的地方。

薛樅仍然坐著,乍一回頭,看到走到跟前的路衡謙。

路衡謙的身高和氣勢令他帶著一股子與生俱來的壓迫感,薛樅見過新職員在他旁邊哆哆嗦嗦說不清話的樣子。

薛樅想要擺脫坐姿和站姿帶來的視角差,便伸手在椅背上借力,也很快站了起身。

路衡謙卻忽然兜頭套了件雨衣在薛樅身上:“有常識嗎?”

薛樅這才發現降雨的範圍擴大到了泳池這邊,但他方才有些出神,被淋濕了頭發也沒有在意。

路衡謙本來想直接把雨傘遞給薛樅,見他雙手都不得空,又想著他等會兒回去一只手撐傘或許不太方便,才拿了雨衣。

兜帽將薛樅的上半張臉都遮住了,路衡謙順手替他整理了一下,露出薛樅的眼睛,這雙澄澈冷冽的瞳眸裏自然沒有流露出一丁點兒謝意。

倒是看他一副如臨大敵的神色,又有些有趣。

路衡謙特意低頭看了看,見薛樅的耳垂已經褪去了曾洩露出一絲羞惱的緋色。

他不知道薛樅難得一見的不好意思來源於何處,姑且當做是由於腿傷而沒去過泳池造成的不習慣。

現在看來應該是適應了。

薛樅果然很快伸手把路衡謙替他整理的胳膊推開:“謝了。我自己來。”

但不知怎麽,薛樅又不看他了。

路衡謙覺得詫異。

就像每每碰上就沖你齜牙的豹子,竟然根本沒有兇性,被擼了毛之後不僅沒咬人,還不明所以地躲進了你家後院的假山裏頭。

他無法理解薛樅這一次的害羞又是因為什麽——他忽然不覺得薛樅的退避是孤僻了。

薛樅脾氣乖戾、冷眼和他對峙的時候,路衡謙倒是慣於應付,可是微微對視就移開目光的薛樅,讓路衡謙應對得艱難。

有什麽在心裏很輕地撓了一下。這種回避就像是薛樅對他有什麽難以言說的感情似的。

想必是自作多情。

“換個地方避雨。”路衡謙見薛樅渾身都被淋濕了,雖然穿了雨衣,也難保不會感冒。

“雨很小。”薛樅沒想到路衡謙在這個問題上這麽執著,但還好路衡謙撥弄好雨衣後,就與他保持了距離,薛樅又道,“我回去了。”

路衡謙短時間內聽到薛樅重覆了好幾次要走的意圖,卻很罕見地想要留人,大概是這副模樣的薛樅太難得一見。

他好像忽然有一點明白孟南帆為什麽總愛逗薛樅說話。

“地上很滑,”路衡謙道,“我陪你吧。”

只能怪孟南帆提到薛樅的次數太多了。

薛樅不能理解路衡謙突然的殷勤,反正打過了招呼,便轉身走了。

泳池邊的路面在積了雨水之後果然很滑,拐杖在地面支撐不穩,路衡謙在旁邊扶了一把,又收回手去。

他本來沒打算再跟著薛樅,畢竟薛樅不太樂意。可眼下這種狀況,還是決定一路護送。

薛樅顯然還不習慣完全脫離輪椅行走,又遇上地面濕滑,套在頭上的雨衣還總是時不時滑下去遮住眼睛。

路衡謙這會兒打了傘,又陸續扶了薛樅好幾次,他倒沒指望薛樅能有什麽好臉色,但也架不住薛樅避開他一次比一次刻意。

“非得摔一跤才長記性?”路衡謙見薛樅又往旁躲,“摔出毛病我怎麽跟南帆交代。”

他都不知道多久沒和孟南帆聯系過了,也不知道怎麽就能說出這種借口。

把薛樅接到這裏避風頭和孟南帆沒有關系,照顧薛樅沒有,替他拿雨衣扶他回家更沒有。

可能他實在是不想看到薛樅那種委委屈屈的表情。

薛樅看了他一眼,這回沒躲,也當然沒有路衡謙以為的那種委委屈屈的表情,他神色不動,只說道:“你把衣服穿好。”

路衡謙這才註意到,隨著走動和攙扶的動作,他身上本來就隨意披著的浴袍已經敞開了。

他又看了看薛樅一本正經的模樣,一時也無話可說。

因為薛樅的耳朵尖又滲出了一點粉色。

好像游泳這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變成了什麽不正經的玩意兒。

再加上薛樅的視線一味閃躲,仿佛看到路衡謙是件很羞恥的事情,搞得他也覺出一點不自在來。

路衡謙把衣服重新攏好,還很仔細地系上腰帶以確保不會再次滑開。氣氛一時轉為尷尬,從薛樅個人的尷尬升級為雙方共同的尷尬。

路衡謙嘗試著把話題轉移到一個絕對正經的方向,使氣氛回到正軌:“我有一些沈氏的消息,媒體應該不會報道。你聽嗎?”

薛樅看他一眼,想了想,才點頭道:“嗯。“

“前段時間,有一條黎姓官員遭到不明人士槍擊的新聞,當時很快就撤了,”路衡謙註意著薛樅腳下,提防他踩空,“就是黎江穆,你見過的。“

“我知道。”薛樅道。

路衡謙還記得薛樅被黎江穆兒子劃的一刀,見薛樅反應平淡,便繼續道:“警方查來查去,沒能找出證據,最後傳出來的線索是,和沈安有點關系。”

“我倒不覺得他有這個能力。“路衡謙評價道。

薛樅雖然看上去也有幾分詫異,卻沒什麽表示。

“況且,黎江穆走得挺順,今年沒意外的話,該提副國級了。黎家這一代只有他從政。”路衡謙的語氣裏帶著股微妙的輕忽,“別說沈安了,連沈易都沒這個膽子。”

“不是沈安。”薛樅同意了他的說辭。

聽上去像是知道內幕。

路衡謙也沒有深問:“那他被冤枉一次,也算活該。”

沈氏最近本就醜聞頻出,再惹到不該惹的人,自然會被不遺餘力地針對。

天開始放晴,薛樅看了一眼掛在不遠處若有似無的彩虹,過了許久,才問道:“什麽意思?”

“之前南帆是被沈安推下去的,”路衡謙篤定道,“對嗎。”

“你現在信了。”薛樅語氣無波無瀾,也沒有露出沈冤得雪的勁頭。

路衡謙遲疑了片刻,站定腳步,對薛樅說道,“還有哪些事,你可以告訴我。”

但薛樅沒有配合他的誠懇,自顧自往前走,把在額前不斷晃悠的雨衣兜帽取下,聲音輕飄飄傳過來:“不用,都沒什麽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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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衡謙:沒什麽多說的,都怪南帆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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