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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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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樅渾渾噩噩,隨著路衡謙上了車。他仍在思考著昨夜孟南帆那個夢。

他高中生活的全部記憶,被永不止息的漫天火海與近在咫尺的絕望喘息擠得再無罅隙,像這樣瑣碎而平靜的小打小鬧,早已是雁過無痕,卻竟然被另一個人清晰地印刻在心裏。

與之相反的,是他對於孟南帆的印象,似乎只有一個薄薄的剪影,再深想一些,也不過是時常陪在路衡謙身邊,笑意清朗的一個同學罷了。

“南帆?”路衡謙見他神色恍惚,已是第二遍叫他的名字。

薛樅這才回過神來:“什麽?”

“你——”,正值紅燈,路衡謙淡淡望過來,手指漫不經心地敲打著方向盤,“算了,昨天怎麽不接電話?”

薛樅的思緒終於從夢境抽離。他翻出手機,看見了幾通昨夜11點左右打來的未接來電:“睡了。”

“這麽早,”路衡謙也有幾分詫異,“你最近,好像有些不同。”

薛樅聞言,幾乎以為他看出了什麽,免不了渾身緊繃,片刻後才答道:“太累了吧。”

路衡謙餘光瞥見他的勉強笑意,也沒有多問。

“註意休息。”

綠燈亮起,車流又在擁擠的道路上緩慢湧動起來,薛樅小心打量著他的側臉,卻見那雙略略上挑的眼睛裏只餘關切,趁得神色愈發溫和。

“路衡謙,”薛樅側過頭去,看向窗外, 他的手指微曲,掩飾什麽一般,流連在完全升起的車窗玻璃表面,“你對討厭的人,會怎麽樣?”

道路兩旁的行人與樹木緩慢倒退,薛樅的心思也在這流動的風景裏,漸漸無法捕捉。

路衡謙沒註意稱謂,對這話題頗為好笑。

——孟南帆這個濫好人,竟然也會有討厭的人?

他挑了挑眉:“誰惹你了,先說說。”

薛樅沒有正面回答,又問道:“薛樅在哪家醫院?過兩天我會去看他。”

車內的氣氛像是凝滯了一瞬。

“不行。”

薛樅聽到路衡謙斬釘截鐵的回絕,心也隨之漸漸沈沒,被裹緊石頭一般,直墜入看不見的深海中去。

“我只是通知。”薛樅卻笑了,唇角微彎,有幾分像從前孟南帆的模樣,輕聲道,“沒有詢問的意思。”

他的聲音像是壓抑著什麽,路衡謙沒有在意,見孟南帆不留情面,也並不生氣,只說:“我替你去。”

薛樅沈默片刻,轉過頭來,對上路衡謙的側臉,緊繃的下頷線昭示著這人的不悅,高挺的鼻梁之上,眉頭蹙起,眼裏是熟悉的厭煩與不屑。

“你為什麽相信沈安的話?”薛樅又問。

“沈安?”路衡謙像是忘了這個名字,想了想,“你說薛樅的弟弟?我到的時候,清醒的只有他了。”

“他告訴你,薛樅把孟,”薛樅一頓,“把我推下樓?”

路衡謙點頭:“你認識他?”

“先不談這個,”薛樅又道,“如果我說沒有,你信嗎?”

“別再枉做好人了,”路衡謙瞥他一眼,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我替你收拾爛攤子都來不及。也不是每次都能救下你。”

“……不用你救,不是他。”

路衡謙見他油鹽不進,也打算停止這個話題,敷衍答道:“我只是擔心他對你不利。”

薛樅沒有再看他,他是真的不解:“薛樅為什麽會對我不利?我根本就和他沒什麽交情。”

路衡謙也沒料到孟南帆會這麽說,聽他與薛樅撇清關系,倒是求之不得:“我只是覺得,他對你抱有敵意。”

薛樅也無話可說:“全憑你猜?”

孟南帆的工作室已經到了,路衡謙將車停在路邊,像是在回憶什麽:“他以前——”

薛樅見他眸中不屑越來越深,實在沒法再聽下去,忍不住打斷他:“我到了。”

他將車門推開,又勉強笑了笑,自嘲般留下一句:“你倒果真是愛憎分明。”

薛樅沒再回頭看路衡謙的表情,只獨自去到辦公室,收拾起繁雜的心緒。

薛樅拿孟南帆的工作毫無辦法,枯坐了一整天,終於熬到下班時間。

緊繃的肌肉在洗澡時稍微放松了一些,嘩嘩的水聲讓他的大腦可以理所當然地遲緩運轉。

他偽裝著,試圖不露破綻,又不知究竟怎樣才能回到自己從前的生活。

而孟南帆也不見了蹤影。

薛樅沒有意識到,在孟南帆短暫的露面後,他竟然不知不覺地對對方產生了一絲依賴。

薛樅閉上眼睛,讓水花打在臉上,將頹色短暫地沖刷掉。

“——今天很累嗎?”

突然出現的聲音驚得薛樅微微一顫,他睜開眼:“你醒了。”

“不過醒得好像不是時候,”孟南帆註意到自己赤身裸體的處境,半真半假抱怨道。

薛樅伸向沐浴露的手停在半空,又收了回來:“你自己來洗。”

“說得我好像可以控制一樣,”孟南帆早已不再是十六七歲的青澀少年,他對薛樅的脾性了如指掌,更不會被這人虛張聲勢的冷漠嚇退。

他故意嘆氣:“反正你已經看過摸過了——是手感不好嗎?”

薛樅的臉,或者說孟南帆的臉,此刻被熱氣蒸騰出淡淡的緋紅。

“誰、稀、罕。”是咬牙切齒的聲音。

薛樅在孟南帆身體裏已經許多天了,從沒有心思註意過這些,更別提為此煩惱。可當真正的孟南帆出現,在他腦海中註視著這一切時,薛樅突然感到別扭。

他的第一反應是裹上浴巾:“不洗了。”

這分明是孟南帆的身體,可是居然輪到薛樅來尷尬。薛樅僵硬片刻,又將浴巾松開。

“過於潦草。”孟南帆對這種敷衍的洗澡行為做出了評價。

薛樅不想理他,但還是重新放了水。這身體到底還是他在用,也不能不洗幹凈點,他皺眉道:“你正常說話。”

“不逗你了,”見薛樅的臉色似乎正往惱羞成怒發展,孟南帆見好就收,溫言道,“但你好歹得多笑一笑,裝也要裝得像一些。我從生下來到現在,都沒板著臉這麽多天。”

薛樅不理他。

“萬一戳穿了,被送到什麽奇怪的解剖中心呢?”孟南帆輕笑,“你要愛護我的身體才行。”

“與其擔心莫須有的事,不如想想你的作品,”不知是想到了那個夢,還是掉落的木箱,薛樅的語氣好了不少,“我不會畫畫。”

“可我在休假呀。”孟南帆揶揄道。

薛樅沈默以對。

“又不理我了——”雖然話仍不多,孟南帆卻敏銳地察覺到,薛樅今天對他的態度好轉了許多,他深谙得寸進尺的妙處,又勸道,“工作室那些人很有趣,你可以和他們多聊天,上班也不會無聊。”

薛樅瞪他一眼,苦於找不到目標,於是等同於瞪了空氣。

“好了,”孟南帆又是一笑,對於今天意外的收獲已經足夠開心,“不為難你。我自己洗吧。”

薛樅還待說些什麽,卻漸漸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

“晚安,小樅。”陷入沈睡前,耳邊是孟南帆十分溫柔的聲音,“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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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總是好的不靈壞的靈,薛樅沒有酣眠,也沒有好夢。

或許因為夢是經驗的投射,而他確然是厄運纏身的。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夢中。

那是高二的一次晚自習後,他只身去到沈宅。

“來了。”

尖而細的女聲從二樓傳來,那人斜斜倚在木質的欄桿處,殷紅的指尖松松叼著根女士香煙,見了薛樅,也沒有下來的意思,就在那煙氣繚繞的地方望下來,眼中睥睨的神色也沒有絲毫遮掩的意圖。

這其實是薛樅第一次來到沈家,卻連多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他停住不動,也沒有出聲。

“你這孩子,太見外了些,也不來陪阿姨說說話。”那女人站直一些,墨綠的旗袍襯得她更加的身段玲瓏,應當是剛參加了宴會,妝容仍然隆重,明明是她將人叫過來,卻裝模作樣道,“不巧了,今天我們家老沈不在。”

相形之下,輪椅上的薛樅,實在是落魄得多了。可他擺出的姿態,卻仿佛比那女人更從容百倍。

“那你就陪阿姨聊一聊吧,”周玉琪見他不動聲色,煩躁地吸了一口煙,又流露出惺惺作態的溫柔,“就說說,他那天,到底給了你什麽?”

“你不知道?”薛樅實在厭煩這女人的貪婪,要不是她威脅拿走房子,他今天也不會過來。

他如今十分無聊,手上擺弄著一卷醫用繃帶——是醫生囑他帶在身上,以作急用的。

周玉琪卻是被按住了痛處。

沈易除了看在兒子的份上,在那人死後,給了她一個沈太太的名分以外,再無其他。她頂著這個表面光鮮的頭銜,也真的只是表面光鮮。不然,也不敢把主意打到薛樅的頭上。

誰讓這人榆木腦袋,拿了錢不用不說,還信誓旦旦要和沈易斷絕關系,自然是半個字也不會對沈易提起的。

更妙的是,薛樅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殘廢。

“我當然知道,”周玉琪怎麽肯讓薛樅知道自己在家中的弱勢,她以為的揚眉吐氣至今沒能到來,心中的不甘更甚,“只是,你既然用不上,又何必占著。”

薛樅第一次擡頭打量起周遭堂皇的擺設,再看看周玉琪周身華貴的裝束與配飾,冷笑:“原來你得到的,還不夠多嗎?”

周玉琪這種女人,自然不會被一兩句輕飄飄的諷刺刺痛,她尖細的嗓音沈了一些:“不如我們來想想,北區10層的那套公寓?”

薛樅唯一想要的也不過就是那間公寓,偏偏仍在沈易名下。

沈易心懷愧疚,明明什麽都可以留給他,卻只除了那套公寓。薛樅不知道周玉琪對沈家到底插手到了什麽地步,這軟肋就被她拿捏住了。

薛樅的手驀地收緊。那卷繃帶被他纏在手上,很快便勒出一道道紅印。

就是這麽一個貪婪、虛偽、膚淺、蠢笨、裝腔作勢的女人,卻——

他冷笑著,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黑色卡片,毫不留戀地扔在地上:“拿去。”

周玉琪慢慢地走下樓梯,可逐漸加快的腳步聲依然暴露了她的急切:“密碼?”

“沒有密碼,”薛樅見她走近,將輪椅退後了一些,“你拿去用,自己跟他解釋。別來煩我。”

沈易不可能連這點錢也不給她用,他並不信周玉琪會將這張黑卡放在眼裏,便心知她尚未罷休。

果然,她站起身,將滑落的卷發繞回耳後,又端出貴婦人的架子來:“還有呢?”

薛樅嗤笑:“還不夠?”

“聽說,他還留了些給……”周玉琪說起這些話,也毫不心虛,“死人留著,有什麽用呢?這年頭也不興陪葬了。再怎麽虧欠,也欠不到死人身上。”

薛樅的手握得更緊,那一圈緊緊纏在小臂的繃帶,幾乎陷進肉去。

周玉琪等著他的回話。

他沈默良久,在無聲的對峙中率先開口:“你說得對。死人留著東西,有什麽用。”

周玉琪聽他語氣松動,心下稍安:“喬喬可算懂事了。”

這聲“喬喬”令薛樅幾欲作嘔,他強忍著惡心:“你過來。我不喜歡大聲說話。”

周玉琪欣然過去。

薛樅將她眼中的輕視看得明白——任誰也不會將一個輪椅上的瘸子,當做什麽威脅。

“說吧。”周玉琪雖不算高,卻仍然是站立的。任何一個站立的成年人,都比輪椅上的薛樅高上許多。

她俯視著薛樅。

“你有一點後悔嗎?”薛樅擡起頭,試圖將心中嗜血的野獸押回牢中,他那麽吃力地在周玉琪的眼中尋找,也沒有見到一絲悔意。

那人分明只有得勝的快意,為了近在咫尺的誘惑,嘴裏卻說著:“我當時不該沖動。”

她在薛樅的逼視中,有些敗下陣來,不自在地說:“但最後的結果,也不是我、不是我的錯。”

“是啊,不是你的錯。”薛樅點點頭,這話不知是在附和她,還是在勸說自己。

可這又是誰的錯?

偏偏是最無辜的那一個,在兩個女人惡毒與冷漠的夾縫中,在另一個人經年的無視中,如同一滴水融進水裏,消逝得不留痕跡。

薛樅神色怔忪,周玉琪卻回過神來,頓感大失顏面。

她輕咳一聲,又露出那副容忍而關切的神色,擺出副高高在上的體恤。

薛樅咬緊牙關。

他厭惡死了這種目光,更討厭無能為力的自己。

他用了整整一年才接受雙腿毫無知覺的事實,那緩慢拼湊的自尊卻總能輕易被一個個異樣的目光打敗。

——好奇的、同情的、輕蔑的、不屑的……

這些異樣的眼神讓他從此不能再被視為“薛樅”本身,甚至不再是一個人,而只能是“殘疾人”,是“瘸子”。

他也曾被人交口稱讚,也曾是人們艷羨目光投射的終點。

是老師寵愛的優等生,也是母親手把手教導下,同學們爭相傳頌、見他臉紅還要刻意叫上一句的“芭蕾王子”。

可是那些都太遙遠了。

這具殘缺的身體足以折損他的全部驕傲,卻又有人給他套上求死不能的枷鎖。

如今所有的讚譽,都再也離不開一個詞——“可惜”。

長得那麽標致,家境那麽優越,成績那麽拔尖。

但是可惜了。

可惜是個瘸子。可惜……

“阿姨,”薛樅終於像周玉琪所期望的那樣示了弱,他的聲音顫抖,拼湊出破碎的字句,“你有去她們的墳前,上一柱香,說聲抱歉嗎?”

周玉琪心中不屑,嘴上卻道:“怎麽會不去?真是苦命啊,只可惜——”

可惜?

——分明是可恨!

“那好吧,”薛樅的牙齒也止不住地戰栗起來,他顫聲說,“阿姨,你蹲下來,我在你的耳邊說。”

周玉琪施施然蹲下,她甚至理了理旗袍的下擺,才附耳過去。

卻在這一刻,薛樅反手扣住她的脖頸,另一只手壓制她的反抗,迅速將那一截白得滲人的繃帶套上她的脖子。

套牢之後,卻故意將她的雙手放開。

“咳、咳咳!”周玉琪被死死勒住,緩慢的窒息感開始包裹她,恐懼令她的雙手不自覺地亂揮,“放開、放、咳咳——”

薛樅將繃帶再拉得緊一些。即使腿不能再用,常年的訓練讓他的雙臂仍然充滿著力量,他又一次重覆了周玉琪的話:“死人留著東西,真的沒用。”

“沈、喬!”那要命的繃帶在她喊出這個名字之後,收得更緊,她轉而喊道,"薛、咳咳、薛樅,放開我——”

周玉琪一只手試圖抓住勒住脖子的那端,另一只手想要將薛樅推開,卻只能發出嘶啞的氣音:“救命……”

為了套牢沈易分給薛樅的不明財產,她將宅子裏的人都支走了,如今也是叫天天不應。

她的胡亂推搡除了在薛樅的肩膀留下一些淺淺的血痕之外,沒有任何效用。

“阿姨,”薛樅湊到她的耳邊,笑容譏誚,“您滿意了嗎?”

周玉琪恐懼得已經無法說話,她也確實說不出話,只餘嘴巴焦急地開合。

薛樅辨認著,她要說的是,“我錯了”。

“你沒錯,你不該死,”薛樅慢慢地,又將繃帶一點一點松開,“可她也不該死。為什麽她死了?”

周玉琪乍然被他放開,還沒有反應過來,此時頭發散亂,不住地搖頭,再沒有一點風姿可言。

見薛樅沒有再過來的意思,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離他的身邊,又在抽屜裏翻出一把剪刀擋在胸前。

這武器讓她略微安心了一些,便掏出手機,嗚嗚咽咽地報了警。

薛樅全程沒有幹涉, 就看著她一步一步做完這些,又擡起頭,威脅道:“警察要來了。薛樅,你不要囂張。”

可她也沒有膽量再靠近薛樅,那張停不下來的嘴仍舊說著:“你不恨你媽媽,卻來恨我。我有什麽錯?”

薛樅見她那副心安理得的神色,更為厭煩。方才的激憤一瞬間消失殆盡,只剩下無休止的疲憊。

“鳳凰燒死了,攀上枝頭的烏鴉也還是烏鴉。”他轉身離開,“警察找得到我。我就不在這裏等了。”

三樓忽然傳來房門打開的聲音。

“媽,”有人打著哈欠從房間出來,是周玉琪的兒子沈安,他小跑著下了樓梯,邊走邊說,“我倒杯水。”

剛才那麽可怕的動靜都沒能將他吵醒,現在醒來也不知算不算及時。

他看著周玉琪趴在地上哭哭啼啼的模樣,神色一緊,連忙將她扶了起來。

又見到門口一個人影,直覺家裏遭了賊,立時喝到:“站住!”

那人沒有動。

沈安毫不遲疑地上前將他攔住,卻在對上輪椅上那張臉時,震驚得退了一步:

“——哥?”

薛樅沒有應聲,也沒有動作。

“哥,”沈安心中惴惴,有些遲疑地向他走去,試探著問道,“我媽她怎麽了?”

薛樅回過頭來,嘴角咧出一個譏諷的弧度:“哥?”

他像是仔細琢磨著這個稱呼,那雙黑沈沈的眼,透過有些散亂的劉海,定定看向他:“誰是你哥。”

眸中狠厲的兇光讓沈安的腳步生生頓住,他又轉過頭,看向仍然癱軟在地的周玉琪。

“回來。”周玉琪沖他搖了搖頭。她不想再激怒薛樅。

沈安總算將事情串聯起來,他壓下心中忐忑,不可置信地望向薛樅:“是你?”

一雙小鹿似的圓眼在夜燈下波光粼洵。

薛樅見他那受了極大震動的模樣,冷笑一聲,再不搭理,徑自離開。沒有人攔他——周玉琪正忙著向警局打第二通電話。

夜色已深了,只有昏暗的街燈將薛樅的影子斜斜拉長。剛才似乎下過一場雨,路面有些潮濕,空氣中升騰著雨後特有的塵土腥氣。

可是那道煢煢孑立的影子漸漸變作兩道。

薛樅回過頭去,對上一雙混雜著懵懂與畏懼的雙眼。

“你跟上來幹什麽?”

沈安連衣服都顧不得換,仍舊穿著薄薄的睡衣,趿著雙毛茸茸的小熊拖鞋,眼眶隱隱泛著紅:“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媽?”

這種一無所知的懵懂讓薛樅心中冷意更甚。

痛苦令他活了下來,令他時刻不忘,早已不敢貪戀一點溫情。

而沈安,卻正是人如其名,安安穩穩,和樂平安,以至於如此天真。

沈安沒有等到他的回答,卻在對方冷厲的逼視中,口不擇言:“你不是好人……你算什麽東西——你根本就不是我哥!”

只有幼稚的孩子會說無用的話,才會以為這樣的話足以對人造成傷害。

薛樅冷笑道:“我當然不是好人,更不是你哥。”

“不準再傷害她,”沈安所能想到的威脅也僅此而已了,“警察會來抓你的。”

薛樅無所謂地看向他:“恭候。”

說完這些,沈安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麽,他見薛樅又要走,慌慌張張上前一步,按住了薛樅的肩膀。

“滾回去!”薛樅在他的手觸碰到自己時,心中怒意陡生,將沈安狠狠拍開。

可沈安不依不饒,竟又伸手攔住。

薛樅不想再周旋,一只手提著他的胳膊,毫不憐惜地將他扔了出去:“別跟著我。”

沈安小他三歲,還沒到長個子的年紀,被他一拽,便微微踉蹌了一步,摔在地上,手掌被地面的石子擦刮,破了皮,流出一點血來。

見薛樅對他的“受傷”毫無表示,當即委屈得不行,眼睛紅紅:“你為什麽——”

好像世界上發生的任何事,都要講一個道理,這道理沒講明白,他就不依不饒。

可薛樅不是小孩,對這些把戲厭煩得要死,再也不看一眼,便打算回去。

沈安仍在後面哭哭啼啼地跟著。

其實沈安雖然年少,體型算不得高壯,也不至於連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都攔不住。可不知是出於畏懼還是別的什麽,他沒有再試圖攔住薛樅。

此時已是淩晨,薛樅第二天還有課,便抄了小路。之前還能零零星星碰見幾個路人,聽得到人聲,到後來,便只餘輪椅軋在地面的摩擦聲,和身後亦步亦趨的腳步聲了。

那人小心翼翼,卻始終離他有一段距離。

轉過一個拐角,薛樅幾乎是習慣性地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纏得人心煩的小鬼卻消失了。

他以為是沈安終於想明白了,卻聽到本來安靜的道路上傳來罵罵咧咧的嘈雜聲音。

“錢呢?”那人似乎是喝了酒,說話含糊,“錢!拿出來!聽到沒有?”

薛樅一頓。

他幾乎瞬間想到了被搶劫的人是誰。

這一路過來沒有別人了。

另一個粗神粗氣的聲音加入進來:“這小子還他媽挺硬氣。”

夜色裏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接著是拳頭陷進肉裏、令人心悸的悶響。

薛樅很快報了警。

他自始至終沒有聽見沈安的聲音,心中也有些疑慮,便靠得近了一些。幸而他所在的位置前面有墻遮擋,又位於那群醉漢的身後,還沒人註意到他。

沈安此時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

他跟在薛樅身後,越走越慢,神思不屬,碰到一群迎面而來的醉漢,也沒有多做防備。

可那些人與他錯身而過之後,竟又折反回來,問他要錢,他穿著睡衣,自然是沒有帶錢的。但那夥人借著酒勁,除了打劫,更多的也是撒氣——最近建築工地不僅裁員,還拖欠了好幾個月的工資。沈安運氣不好,正好成了待宰的羔羊。

酒精催發暴戾。或許這些人酒醒後會後悔不疊,但現在卻毫無憐憫之心、只餘全憑本能的獸性。

沈安被第一拳砸在臉上時,那種從未感受過的疼痛讓他幾乎痛叫出聲,他下意識地想要叫薛樅的名字,又害怕這夥人發現他,去找他的麻煩,呼救就梗在了喉嚨裏。

他拼了命地反抗,那悍勇的氣勢將一個醉漢打翻在地,卻擋不住另外兩人更加不留餘地的回擊。

方才連一點小小擦傷都哭個不停的人,這時卻咬緊牙關,連一句痛呼都沒有從喉中哼出,殊不知這樣寧折不屈的模樣,更招人惱恨。

醉漢的拳腳愈加狠辣,沈安體力漸漸不支,頭腦昏沈得就要暈過去一般。

薛樅的心收得越來越緊。

他已經報警了,如今腿腳不便,根本幫不上任何忙。

這和他無關,是沈安自找的。

——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不用他動手,或許沈安就會悄無聲息地死在這裏。

可薛樅卻像是蠟像一般凝固不動。他沒辦法說服自己離開,一聲聲入耳的悶響幾乎將他的心臟刺痛,將他的冷漠擊潰。

明知離得越近,危險就越大,他仍忍不住更靠近了一些。

這一次他看清了沈安的臉。那張原本白皙俊秀、帶著一點嬰兒肥的臉頰,此時已經滿是血汙。他的衣袖已經破了,露出血肉翻出的傷口,軟綿綿的拖鞋早已不知被丟到了哪團汙水裏,露出凍得通紅的腳來。

薛樅的唇抿得更緊。

直到他看見沈安被扯著衣領從地上拖起來。

醉漢沈溺於暴力的快感,根本無暇顧及周遭的動靜。他的同伴見到越來越靠近的薛樅,也並不放在眼裏。

薛樅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在沈安被按著頭往墻上撞的那一刻,趁那醉漢不備,毫不猶豫地將它拍到那人的後腦。

這一下又準又狠,汩汩的血從醉漢的頭上流出。

“我操你媽!”醉漢轉身暴怒,將薛樅的輪椅猛地一踹,薛樅便從輪椅上摔了下來,整個人都撲到了地上。幸而那人在一踹之後,也支撐不住,栽倒在地。

可他還有兩個同伴。

“哪來的瘸子,你他媽找死!”仍清醒的其中一個將薛樅拖了過來,薛樅連掙紮的可能都沒有,就被他狠狠一拳砸在了胃部,猛地吐出一口血來。

“叫你閑得慌,多管閑事。”醉漢又踹了他一腳。

“哥!”沈安睜開眼時看見的就是這一幕,目眥欲裂,那聲音帶著十二萬分的惶恐,“你放開他!”

“小啞巴原來會說話啊,瘸子倒是真瘸子,”那人見沈安終於開口,像是得了趣,更樂此不疲的將拳腳往薛樅身上招呼。

沈安的眼睛又紅了,他被逼到了極處,竟又生出幾分力氣,搖搖晃晃站起來,就要去掐那人的脖子,卻被一揮手,就甩到了地上。見另一個人想要加入,便死死地將他的腿拉住,又被毫不留情地碾住了手掌。

然後他擡起頭,看到咬牙硬撐的薛樅,眼淚便止不住地滾落下來。

“哥——”他的聲音很弱,根本不會有人聽到,“為什麽啊?”

就像小的時候,他被媽媽關在房間,懲罰他不許吃飯,他也是這樣問:“為什麽?”

得到的回答永遠是:“你看看那個人,你怎麽樣樣都不如他?”

沈安得到的所有懲罰和獎勵都與那個人有關,只有當他僥幸比那個人出色一點點的時候,才會得到周玉琪的一句讚揚。

“就應該這樣,”周玉琪這時候會摸著他的腦袋,“不然,你怎麽回沈家?”

可是那個人實在是太優秀了,沈安挨的藤條永遠比得到的鼓勵多上許多倍。

他對於那個人,始終有著隱隱的畏懼,與說不清道不明的暗自崇拜。

這種周玉琪樂此不疲的比較卻在某一天戛然而止。因為那個人,也就是薛樅,他的腿再也站不起來。

沒有人告訴他發生了什麽,很少露面的爸爸忽然將他帶去醫院,指著床上昏迷不醒的人說:“這就是你哥,他受傷了,你以後要對他好一些。”

然後他住進了沈家,成了小少爺,再沒有人拿他與薛樅相比。

他就像是一個藏在暗處的小醜,日覆一日窺探著別人的人生。忽然有一天被推到了幕前,聚光燈打下來,他不知所措。

他有滿肚子的話想要告訴這個哥哥,可對方根本不屑於理睬他。

沈安摸索著,撿起薛樅掉落的那一塊磚頭,想要砸向仍在傷害薛樅的那個人,卻被猛地擰住了手腕,根本動彈不得。

他完全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他連保護薛樅,都學不會。

那醉漢劈手從他手裏搶過磚頭,想要再狠狠教訓一下薛樅,卻聽到由遠及近地警笛。

來不及想更多,終於四散而逃。

折磨停止了。

沈安慢吞吞站起來,將薛樅的輪椅推過來,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將薛樅扶起來,讓他不至於躺在地上,那麽難堪地等著警察過來。

他想說謝謝,或者別的什麽,可一句話也說不出。

薛樅也沒有說話,他渾身疼得厲害,只在被扯到傷口時發出幾句模糊的悶哼。

警察很快找到他們,安慰了幾句,將昏迷的醉漢帶走,又留下一些現場證據,見他們形容淒慘,便讓他們第二天再去做筆錄。

沈安被攙扶著準備離開,卻見一個警察拿出手機,朝著薛樅比對了一下,說道:“薛樅?”

薛樅也是一楞。

“跟我們走一趟吧。”警察本來很溫和,此刻卻恢覆了公事公辦的態度。

“不是,”沈安有些著急,邊說著,邊掙脫著旁人的攙扶往回走,“他是救我的!”

那警察深深看了他一眼,又轉向薛樅:“剛剛有一個姓周的女士報警——”

話說到這裏,薛樅也明白了,他沒有反抗:“走吧。”

沈安有些楞楞地看著他:“沒有,他不是……”

可薛樅並沒有看他。

薛樅已經沒有力氣了,連眼睛都有些睜不開,只好由另一個警察推著他,向警車走去。

可他的耳邊忽然又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薛樅!”開口的人語氣溫柔,卻難掩焦慮,“你去哪了?我找了你一晚上,這是怎麽了?”

薛樅疲憊地睜開眼睛,對上那雙淺色的眸子,又像是沒有看見一樣,毫無反應地任由警察將他帶走了,

月色冰涼。

孟南帆怔怔地看向他,恍然覺得那點點星光,鋪陳在他深不見底的眼中,像是要將人穿透了。

“你怎麽了……”孟南帆連問話都變得毫無底氣,他的眼前仿佛只剩下那人嘴角唇邊殷紅的血跡。

沒有人回答他。

過了一會兒,路衡謙也趕了過來,他已經陪孟南帆找了一夜,難免煩躁,剛剛聽到警笛聲,才過來與他匯合,沒想到正撞見薛樅被警察帶走的一幕。

“別看了,都幾點了。”路衡謙說著,要將孟南帆拉走。

孟南帆卻不理他。

“沒想到這人還挺能惹事,”路衡謙見了這個場景,也不做他想,“也不知道你究竟擔心他什麽。”

孟南帆仍舊望著薛樅的方向。

路衡謙勸不動他,便打量起周圍來,卻在地上看見一張薄薄的紙片。

“這是什麽?”

孟南帆聞言,將它撿了起來,用手將上面的泥土擦掉,才發現是一張照片。它已經被水沾濕了,只能看出些大致輪廓,又附著了些血跡與泥土,臟汙不堪。

這是薛樅十分寶貝的一張拍立得,孟南帆見過。

大概是不小心掉落了。

路衡謙見好友將這臟兮兮的照片小心翼翼放進口袋,也懶得阻止了。

反正一遇到和薛樅有關的事,他就十分反常。

“走吧。”孟南帆這才對路衡謙說,“太晚了。”

他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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