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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采之欲遺誰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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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淒清,下了一天的秋雨剛停不久,濃雲尚未散盡,層層疊疊如厚厚的棉絮,擋住了一鉤新月本就慘淡的光輝。夜幕下的小山坳裏,一切都像是被淹沒在濃墨之中,只有星星點點幽藍的光點飄浮在半空,讓人隱約可以看見那濃黑中起伏的事物——累累碑墳,熒熒鬼火。一陣秋風吹來,耳邊傳來不知名的聲響,像是樹搖葉落,又像是鬼哭魂歌……

走在碑碣之間的人打了個哆嗦,然而卻沒有停步,只是挑著燈籠的手更緊的抓住了竹竿,青筋暴現的柔荑慘白慘白,也不知是否是因恐懼,又或是焦急,只見她的腳步又快了一些。

此處山坳名曰松月岡,名字風雅卻實是京兆郊外最大的墳場,凡是京裏有頭有臉的人都選擇此處作為最後的安身之所,這裏面當然也包括一些殞於顯貴之門卻不能葬於其墳的人——山坳最裏頭有一平坦處,上生一松郁郁如蓋,傳說先時曾有一烈女於此樹上投繯殉夫,後人感其貞烈,便將此山名作松月岡,而此樹之下也順理成章的變成了芳冢累累之所。

羊皮風燈一一照過松下墓碑,碑上姓名多半模糊不清,也不知是歲月磨蝕,還是原本就晦暗不清,提燈的人捂著唇,仔細看去,終於看見了一塊顯然是新刻的墓碑,桔光暈開那碑上的文字——“綠湖”,然而這塊墓碑竟是翻倒的,倒在一片狼籍的泥濘之內,泥土上如果仔細看,似乎還有著星點不同的深色。

風燈轟然墜地,持燈的人猛然撲到了泥地上,纖纖十指就這樣在泥土上刨了起來,不一會兒就鮮血淋漓,然而眼前的泥土卻依然是那樣漆黑一片,沒有絲毫變化的痕跡。忍不住的,已有急淚模糊了雙眼。卻在這時,眼前白光一現,一塊雪白的絲帕將她的雙手包裹,她擡眼看見絲帕的主人:“夜宴?”

“斷雲……”白衣黑氅的靜王立於這沈暗之地,如同一捧清雪。隔著絲帕,他扶起她來,水色的唇抿了半晌,方輕輕道,“對不起,我來晚了。”

“不!我不信!”斷雲聞言驚跳起來,卻被靜王拉住,他搖搖頭,輕咳了兩聲,方道:“你……真的要看?”

斷雲遲疑了下,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靜王嘆口氣,示意侍從將墳墓挖開,一面對斷雲道:“我到的時候,墳看上去還好,就是潦草些,誰知挖開一看……那時候雨已停了片刻,可裏頭人的衣裳是濕的,也就是說,有人在我們前頭挖開了墳。算來,我就是晚了一步……”一旁的人聽著,又似乎全沒在聽。

說話間,墳墓已經被挖開,露出濕漉漉的棺材。

靜王看了斷雲一眼,斷雲身子一顫,面色已是青白,朝他點了下頭。他讓侍從打開了棺蓋。火光映出棺內女子依然絕美的容顏,她緊闔著雙目,躺在湘水般的綠裳中,仿佛在等待夢醒,然而脖頸上一道刀痕卻告訴了旁人:這只能是一個永遠醒不來的夢。

這般的艷絕慘絕讓開館的侍衛都不禁脊背上發寒,正胡思亂想,一只冰涼的手忽然碰到他手,他直覺的差點就要拔刀,幸好是先凝神看了一眼——原來是斷雲,要取他手裏的火折。他松了口氣,見她竟敢親自手持火折湊到綠湖的屍首面前,只是火光跟著她手的顫動而晃個不停。

於是靜王接過了那火折,隨著斷雲的目光慢慢照亮棺內人全身上下,輕聲說道:“一刀斃命,她並不痛苦。”

斷雲下意識的點了點頭,目光漸漸不再移動。他的手便也不再移動。一點微光,就在秋風裏,兀自掙紮,四周都是仿佛要將它吞沒的幽藍色的“星”河。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那火光滅了——四下又響起了淅瀝的雨聲,轉瞬間荒野重又被暗潮淹沒。

“斷雲,走吧,別再讓她淋著了,呃?”靜王柔聲道,見她沒有反應,便示意手下合棺封墓。當第一捧泥土撒上棺蓋的時候,他轉過了她的身體,她沒有掙紮,蒼白的面孔上黝黑的瞳仁好似無盡的長夜。

他什麽都沒有說,只脫下了自己的黑氅披在她肩,她猛然擡起眼來看他,雙肩忽然劇烈的顫抖起來。

他仍是什麽也沒有說,但淋濕的發絲下水光氤氳的雙眸已經說明了一切。

八荒四野中,女子終於爆發的一聲號啕,在一片雪白的懷抱內漸漸轉成了嗚咽。

那雨,如淚,下了整整一夜。

而在不遠處,一棵松樹的樹影內,一雙墨黑的眼睛也如此註視了一夜。

那一場夜雨,如一場噩夢。

紫菀沒想到自己是第一個清醒的人。那一日,巨大的震驚和擔憂,以及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痛悔讓她暈倒在斷雲房內,醒轉時,只見窗紙已然泛白。幾乎是下意識的,她一驚而起,匆忙拾掇了身上便往斷雲房間走去,走了兩步卻被一人拉住,她一轉身,見是柳二夫人。

“二夫人。”才要施禮,卻被柳二夫人急忙阻止,食指放在唇前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將她拉到庭院中,這才壓低了聲音給她解釋:“小聲點,王爺在裏面。”

“王爺?”

沈浸在自豪中的柳二夫人並沒有發現紫菀驀然面色一變,自顧自的喜道:“來了有一會兒了,聽說是昨天才剛回的王府呢,一得知斷雲病了,難為他居然親自過來了,估計是剛下朝就往這裏趕呢——喲,別是連朝都沒上吧……”這麽一揣測,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紫菀的心卻一寸寸沈下去。似不堪二夫人的絮叨,她擡起眸來,原來這天是個陰天,難怪時辰不早卻還是這般昏暗,不散的秋陰將繡樓籠罩在內。暗暗掐了自己一下,她強自鎮定,問柳二夫人:“夫人病了?何時病的?是什麽病?可請大夫看過了?”

不似她的焦急,柳二夫人卻不擔心,還是那般得意洋洋的說道:“沒什麽大事,早請大夫瞧過了,道是淋了點雨,有些受寒發熱罷了。說來也是好笑,平日裏都是她給別人瞧病,她自己這麽一病,可倒是把別人都嚇壞了——不說王爺,就是昨夜裏靜王抱她回來的時候,自己淋得跟落湯雞似的,還……”說到此,忽然反應過來紫菀身份,立時剎住。

若在平時,紫菀必定會裝作沒察覺以化解尷尬,但此時此刻,心已沈到谷底的她也再無力氣掩飾,面上血色已然褪了個幹凈,連紅唇都是白的。柳二夫人見這情形,心裏雖疑惑,卻也不敢再多問,忙找了個由頭帶著丫鬟走了。只剩下紫菀呆立在院中。

這時,卻見一抹瘦高的青影施施然踱到她身邊,輕聲喚道:“紫姑娘。”

“啊?”紫菀嚇了一跳,轉身看見來人,心跳得更加厲害,“墨先生?”

來的正是墨景純,也不知是否是天色的緣故,清秀的臉龐上也似籠了一層陰雲,低低嗯了一聲,嘴角有笑,眼裏卻沒有。

紫菀又看了眼繡樓方向,深吸了口氣後,已露出了往日的笑容來:“墨先生跟著王爺來的?回過府沒?”

“王爺今天沒上朝,直接過來的,穿的便服。”他知道她問的是什麽。

紫菀吐口氣:“那就好,要是陣仗太大,可又要給我們夫人招麻煩了。”

墨景純清清楚楚的哼了一聲,冷笑:“麻煩?你怕麻煩,你家這位夫人可是一點都不怕麻煩。”

紫菀腦中炸過一聲驚雷,她知他是對之惟最忠心的,這樣說話便一定是知道了什麽。但她也急中生智,不示弱的反問:“墨先生今天說話怎麽陰陽怪氣的?紫菀都聽不懂呢。待會兒紫菀可要去問問王爺,今兒是不是罰了你的俸了?”說著嫣然一笑,儼然還是那身份特殊的紫姑娘。

墨景純卻不怕她威脅,聞言後劍眉一挑,索性收了笑臉,吐出來的字句像一把把尖刀:“姑娘只管去,只怕王爺還等著姑娘呢,要問問姑娘:昨夜柳夫人和靜王一起去哪裏賞雨了?”

“你都聽說什麽啦?”

“不只是聽說!”墨景純差點脫口而出是親見。

紫菀卻沒要他再說下去,她定定的看著她,眸光裏不知閃動著什麽,先是輕輕一笑:“墨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紫菀自有分寸,有什麽紫菀自己去跟王爺說去。”她頓了頓,笑容驀然一斂,“但請先生也和紫菀一樣記著自己本份,不要煩擾我們夫人。”

還未聽見墨景純答話,便聽見下樓的腳步聲,二人擡眼,俱是一怔——

蘭王之惟正拾階而下,懷裏打橫抱著斷雲。斷雲的臉朝向外面,白如宣紙,雙目緊閉,仔細看了才見長睫在不停的顫動。而之惟的面色也好不到哪裏去,雖沒有她的蒼白,卻沈如靜水一般,濃黑青羽低垂,遮住了下面的眸光。

院中兩人還在楞神,卻聽之惟淡淡一句:“回府。”

二人不敢怠慢,連忙一個在前開路,一個在旁扶持。

出院門的時候,斷雲的臉終於轉向了之惟那側,但一旁的紫菀分明看見一滴水珠順著她的鬢緣悄悄滑落。

蘭王親抱柳氏回府,自然在王府裏掀起了一陣嘩然。然而這一切都只敢在耳語裏流傳,眼神裏播散,所以在表面看來,自從綠湖事件以後,蘭王府內的氣氛竟是更加沈靜起來。

這裏頭自然有兩個當事人的緣故,斷雲被抱回荷苑之後便是一直昏睡,反正是不肯睜眼。而之惟則是放下人就回了九思堂,也不說話,弄得一幹下人連要不要找大夫也不敢問。

其中只有紫菀心如明鏡,知道該是自己說話的時候。打發人去請了大夫,又囑咐了丫鬟們仔細照料,便忙來到之惟書房。九思堂的侍衛都知她的分量,也不經通傳,便徑直走了進去。

一進門,看見房裏平常伺候的仆童都不在,只有之惟一個人坐在書桌前,握著筆,攤著幾卷似乎公文,半天卻不見落下一筆。

“王爺。”她恭敬的見了禮。

之惟擡起頭來,眸光一蕩,又迅速隱滅,淡淡道:“你怎麽來了?”

紫菀微笑:“紫菀來稟告王爺:大夫來瞧過了,說柳夫人就是受寒,並無大礙,此時是燒糊塗了,等退了熱便能醒。”

之惟沒吭聲,但把筆放下了。紫菀暗定了下神,果然聽得之惟道:“說吧。”

“是。”紫菀極鄭重的答應了一聲,便將她所知的昨天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邊說邊偷眼看之惟,見他面上仍是淡淡的,眸子裏的目光明明讓人覺得就壓在身上,可也說不清裏頭到底有什麽——好像輕飄飄的虛若空谷,又好像是因太沈重而不能承受——而這樣的神情是她從來沒見過的,即使是在十來年前,她與他走得最近的時候。

好不容易捱到講畢,她手心裏已經濡濕,擡起頭來望之惟,見他不知何時已收回了目光,此時正凝視著桌面,漆黑的眸子像是沈在水裏的墨玉。只見他閉了下眼睛,須臾睜開,聲音還是平淡的:“你說你交給靜王一張藥方?”

紫菀卻是一怔,隨即後悔不疊:原以為墨景純敢大張旗鼓前來施壓,定是因為知道了細節,但聽之惟問話顯然是從她話裏才得知了藥方之事。不由暗罵墨景純愚忠,也不知是聽聞了什麽風吹草動就來挑撥是非。而更可憐她自己居然為他所詐,竟自己跑來此地無銀。現在銀牙咬碎也只能合血自吞,只得老實回說:“紫菀不識字,但夫人邊寫邊念與紫菀聽了,是紫蘇、冬霜、血珀,下一行是白姜、陳皮、相思子,再下頭是郁金、甘松香、姜黃、防風、檀香、人參、貫眾。靜王的侍從也這麽說。”後面一句一出口就知又多了,果然聽見之惟輕輕冷笑了一聲。

這有所發作倒比方才靜如止水讓她舒服一些,見之惟冷笑過後也未再有表示,便試探著勸道:“柳夫人素日裏與人都是相厚的,又是醫者父母心,所以這一牽扯到人命上的事就難免關心則亂。”

這不說倒是還好,一說之惟又冷笑起來:亂?她何時亂過?幫著綠湖詐死以逃出王府,她自己不能去接應,竟能想起來去找靜王……想到此處,心裏就像被什麽燙了一下。

但在紫菀看來,之惟臉色卻有緩和的跡象。只見他筆走龍蛇的刷刷在紙上寫了幾個字,凝眉思忖了一會兒,覆又一聲冷笑,將紙一揉,扔在地上。過了一會兒,忽然脊背一挺,卻又覆落回椅子裏,目光也不知是觸到了什麽,只盯著桌上一角出神。見他這副模樣,她心反倒定了一些,陪著他挨了半晌光陰,終於忍不住大聲道:“王爺,若是沒事,紫菀就告退了,柳夫人還等著紫菀照料呢。”

之惟眉棱一動,隨即擺擺手。

紫菀嘴上告退,腳上卻走得很慢,終於如願聽到後面房門一響,不由微笑起來,往荷苑跑去。

作者有話要說:  實在不忍心大家跟著猜謎,貼出來答疑吧

不知大家看了這章,是不是清楚一點?

如果還有疑問,盡管提出,好提醒某舒在下一章繼續解答

謝謝大家觀賞,記得踩一腳,告訴我你們的意見哦

一直奇怪怎麽很少人和某舒討論劇情的,我覺得如果看不懂,不是讀者的問題,完全在於作者寫得不夠清楚,所以,請一定告訴我大家的疑問,因為對於作者自己來說,實在沒有什麽自己不懂的,而表達出來就會有差異了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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