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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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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州城外,雪白的梨花被春風輕柔的拂過,纖弱的嬌蕊瑟瑟的抖動。

清和站在梨花之下,眉目沈靜的盯了她許久,最後目光微微挪到一邊,問:“今晚琉璃街有花燈節,懸燈結彩,火樹銀花,是璃州一年一度的盛景,你要去看看嗎?”

鄭姒不知陷入了什麽回憶裏,好似完全沒有聽到他的話,眼皮都沒動一下。

雅白色的衣袖緣搭在小臂中間,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腕子,那上面本有一串漂亮的紅手串,如今卻空蕩蕩的,顯得那腕子伶仃欲折。

起初,她聽到市井間關於容珩的那些不著邊際的流言的時候,總是扶額失笑,覺得精彩絕倫,又荒唐無比。

可是後來,她在不同的故事中,聽到了相同的一幕。

——心愛之人化成飛灰,他跪地捧石,流出血淚。

聽得多了,鄭姒就漸漸地笑不出來了。她腦海中開始常常浮現那慘烈的一幕,沈重的壓在她的心頭,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愧疚幾乎將她淹沒,可是同時,她又感受到深深的恐懼。

那些支離破碎的簡單詞語,經由眾人之口,深深地印入她的腦海中,勾出一副鮮活的、血淋淋的畫面。

讓她隔著遙遠的距離和一段時光,仍身臨其境般,心驚肉跳的感受到他當日的絕望,崩潰和瘋狂。

鄭姒不敢想,若他發現她沒有死,一切都是她的一場騙局的話,他會對她怎麽樣。

她不敢想,自己若是有一日落入容珩手中,會面臨什麽恐怖的事情。

若是他的愛意消磨殆盡,她怕是會變成他洩恨的玩具,若是他仍割舍不下她,那她恐怕會鎖鏈加身,被重重獄門與塵世隔絕,在漆黑的地獄中,一日日等待他的垂憐或懲戒。

不管是哪一個,都讓鄭姒覺得活不下去。

昔日那個總在廊下等待她的少年,如今幾乎變成了她如影隨形的夢魘,讓她想龜縮在人跡罕至的世外桃源,將自己徹徹底底的藏起來。

而今在這樣一片盛放的梨花中,她就喜歡穿一身與梨花一樣白的雪色白衣,將自己隱沒在花枝中。

這給她一種聊勝於無的安全感。

鄭姒將脊背靠在粗糲的樹幹上,微微擡起頭,目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柔美的白花,看向被切割成一塊塊的、一碧如洗的蔚藍天空。

我是怎麽招惹上他的?她在心中無力地嘆了一口氣。

想來想去,也只能怪自己見色起意。

明水村的那個下雪天,他一身白衣伏在木筏上順水而下,有心跳也沒斷氣,她選擇救他無可厚非。

那種情況,換做一個奇醜無比的旁人,她也無法坐視不理。

她短暫的照顧了他幾日之後,隨父親回了翡州,原本合該就此斬斷與他的交集,可是後來在牙行中,她陰差陽錯的聽說他身陷囫圇,因見不得他那樣一個冰雪般的人被人狎弄,忍不住又一次伸出了援手。

那時候,她覺得,他目不能視又記憶全失,被黑心人賣入那種骯臟的地方,幾乎是陷入了一個萬手拖拽的絕境。

她覺得,若自己不幫他,他定然無力反抗,只能任人踐踏。

所以她無法坐視不理,無論如何也要試著伸手拉他一把。

那一拉,便將他拉入了自己的院中。

此刻她再回想起來,方才明悟,即使當時她完全不知他的悲慘境地,沒有自以為是的去充當那個救世主,他也完全不會任人欺負。

——他只會一把火燒了弄鳳樓,然後自己再好端端的從樓中走出去。

在容珩離開翡州的前幾日,弄鳳樓忽然被大火吞沒,大概也是因為,它本就該被燒成飛灰,在他的身後漫天揚起,成為他血淋淋的功勳。

這樣一個又瘋又狠的人,多可怕啊。

可是後來,她居然色膽包天,對他起了心思。

鄭姒沈痛的回想,想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

她隱約記起,起初自己雖然喜歡他的那張臉,可是卻並沒有被他的色相迷了神智,在袖珞向她抱怨他的時候,她還想著若他真是個白眼狼,那她就不留他了。

之後他捏死翠翹的兔子的時候,鄭姒看到他身上真的藏著不可控的危險和威脅,也想過將他送到別處去。

袖珞那件事,他道歉了,也解釋了,鄭姒便將那件事揭過了。而兔子那件事,她做了一個夢,夢到他的過往,而後在深夜闖入他房中的時候,看到他蒼白著臉蜷在墻邊,瓷片紮入腳心,鮮血匯成一小灘。

於是鄭姒心軟了,在容珩解釋了兩句之後,她甚至變得十分愧疚。

那時她以為那碎瓷是他不小心踩上的,畢竟尋常人都不會故意去踩。

可是她沒想到,他的確不是個正常人,他狠絕了,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

那時候,他分明忘卻了那些沈重慘痛的記憶,可是他卻依然對自己,沒有半分的手軟愛惜。

總之,在剛到她身邊的那段時日,他懂得妥協又不擇手段,成功的留在了她的院中。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他想要留下,大概是因為還沒有尋回記憶,下意識的覺得那裏安全,所以才想藏在那裏保全自身。

原本直到那時,鄭姒都一直對他以禮相待,雖喜歡他的容色,卻僅僅停留在欣賞的階段,未有過什麽非分之想。

她心中開始有觸動,是從那盞總是為她亮起的燈開始。

那盞停留在那裏的燈,和那個停留在那裏的人,在無形中給了她一種歸屬感,讓她那顆漂泊的心,悄悄地靠了上去。

對他心生好感之後,她是如何越過那條界線的呢?

鄭姒眉目認真的仔細回想,想著想著,不由得瞪大了眸子。

他發現,他們之間,好像是他先試探著越過界限的。

——從那句“我不能毀了阿姒的清譽”,和在旁人面前做出的親昵姿態開始。

鄭姒記得,當時她故意說自己會離開翡州,逗他唬他玩,他當了真,湊近她暧昧的用手指撫她的臉頰發絲,嘴中說著不能毀她清譽,卻又故意讓這不清不楚的一幕落入旁人眼中。

若她是個尋常的、看重自己聲譽的閨閣女子,若盈綾對她沒有那麽忠心,那當日他那一番看似無意的舉動,很可能讓她一輩子都和他糾纏不清。

想到這裏,她才悚然發現,原來在那麽早的時候,他就開始暗戳戳的使手段不讓她離開了。

若她當時真的要離開的話,他或許就不會不動聲色的與她和平相處的那麽久,或許會很快的圖窮匕見露出獠牙,將她抓緊手心裏當做喜歡的玩具撥弄兩下,若她躺地裝死惹得他沒興趣了,他可能還會手下留情放她一馬。

那樣的話,他不至於在日後與鄭姒的漫長相處之中,一步步的瘋到那種程度。

把自己吊在鋼絲上,讓她也沒了退路。

然而可惜的是,她當時一來沒想走,二來也沒那麽在意名聲不名聲,所以壓根沒細想這其中的門道,只順從自己的心意,一無所知的在那種被打破了界限感的氛圍中,鬼迷心竅似的、湊上去吻了一下他顫動的眼睛。

那日之後,事情開始漸漸變得不可收拾起來。

鄭姒覆盤完之後,心中的震驚久久不散。

她靠在那裏,有些無力的想,原來他那麽早的時候就對我感興趣了。

那一日,哪裏是我故意去招惹他?分明是他,處心積慮的……在引誘我。

她在心超大聲的推鍋。

不負責任的甩鍋之後,她擡手蓋住自己的眼睛,閉著眼睛深刻反思,暗想,不過我當時也確實沒克制。

秀色當前,她意志消沈,被他小指一勾,便一頭栽進了他挖的坑裏,而且還自己給自己填土,把自己埋實了。

掘都掘不出來的那一種。

鄭姒想了半天,覺得自己當時也不是沒腦子,只是對手過於強大,手段太過心機,讓她沒能招架住。

想到最後,她沒有為過去的事過分的苛責自己,埋怨自己,嚴謹理性的將這件事歸咎於美色誤人,就此蓋棺論定了。

她深刻的引以為戒,決定以後再也不在路邊隨便撿人。

尤其是長得超絕好看的人。

想到這裏,鄭姒眉目微動,瞟了一邊的清和一眼。

他雖然被大火燒毀了半張臉,但是另外半張臉卻依舊清俊出塵。他總是戴著半張灰狐面具,將他醜陋的疤痕掩蓋住,不輕易示人,所以在鄭姒的印象中,他依然是一個俊逸的人。

他眸光閃爍,註視著她,嘴巴一張一合的,正與她說著什麽。

鄭姒這一瞟,正對上他的目光,他瞳眸微顫,目光一錯,避開了。

鄭姒心中咯噔一下,身體後仰,卻忘了自己正坐在梨木枝上,霎時間失了平衡,身形不穩向後仰去,素手在空中搖晃,下意識的想要抓住些什麽。

清和見狀,立刻上前兩步,伸手去抓她。

鄭姒看到他追來的手,心中一沈,眸光一凝,擡手一抓

抓住了他手邊的那根梨木枝。

簇擁的花團被驚動,瑟瑟的顫抖起來,簌簌的落下幾片細小的白色花瓣。

她拉著那根梨木枝,從容的直起身,得體的沖他微笑了一下。

“多謝。”

他僵了片刻,收回手,寬袖落下,蓋住他微蜷的手指。

扯了扯唇,笑的有些勉強。

鄭姒默不作聲的看他。

而他,在看鄭姒裙角沾著的一小片白色花瓣。

梨花樹下,他們兩廂沈默,直到一陣風起,裙上的落瓣被無情的春風挾卷著帶走時,他們同時開口說話。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清和擡眸道。

“你打算什麽時候離開?”鄭姒低聲說。

他瞳孔微縮,神情一怔,楞了一瞬,不過很快又變得面色如常,仿佛沒有聽到她的問話似的,對那話避而不談,含著幾分急切自顧自的說:“那位大人的事,你不用再擔心了。”

鄭姒頃刻間意會到他說的“那位大人”是誰,不由得坐直了,輕輕抿了一下唇,眸子含著探尋看向他。

這話是什麽意思?

他這次沒有閃躲,淺棕色的眸子一瞬不瞬的註視著她,一字一句的道:“聽說他要找的女子,已經找到了。”

鄭姒一點一點的睜大了雙眸。

她不知不覺的握緊粗糲的樹枝,聲音變得有些奇怪,“你說……什麽?”

“那女子並未被大火毀去容顏,仍然清麗動人,膚白勝雪,一雙水眸楚楚動人。只是,她傷到了嗓子,聲音嘶啞難聽,所以總是閉口不言。”

“據傳,裕王對此毫不介意,失而覆得讓他對她加倍珍惜,將她迎入京城之後,他對她百般呵護,嬌寵無度……”

靜謐的梨園中忽然咯嘣一聲響,驚起了幾只原本正嬉戲的雀鳥。它們似是察覺到了殺氣,撲棱著翅膀逃也似的飛走了。

鄭姒坐在那裏,面色如常的拿著一根長長綴滿白花的梨枝,輕輕地微笑了一下,看起來冷靜極了。

“然後呢?”她平靜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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