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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57】【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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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融花盛,冬去春來。

萬頃晴空一碧如洗,碧空之下,是一大片盛放的梨花。

鄭姒穿著一身白衣,斜坐在一棵低矮的粗梨枝上,背靠著樹幹小憩。

她面上蒙著一條白色的絲帕,絲帕的一角,繡著一朵猩紅的往生花。

像是一滴血落在雪白的宣紙上,在大片大片的白色中,那點灼灼的紅鮮明刺目。

清和就是靠著這點鮮紅的顏色從一大片白色中找到她的。

他走到她棲身的那棵梨樹前,站定。

她一動不動,蒙著臉躺在那裏,一副完全沒有察覺有人接近的樣子,像是已經睡熟了。

她的青絲垂下一縷,被春風的撩動,輕輕的揚起,仿佛要偷偷的蹭一下誰的臉頰。

他的手指動了動,不知不覺的擡起手來,指尖剛要碰到那縷柔軟的青絲的時候,女子卻忽然動了一下,用纖白的指尖撫平被風掀起一角的方帕。

清和倏而收回了手,將原本蠢蠢欲動的手指縮入袖中。

“醒著?”他問。

“嗯。”鄭姒懶懶的應了一聲,長在樹上了似的依然一動不動,連蓋在臉上的帕子都懶得取下來。

清和無聲的嘆了一口氣,道:“你要像這樣到什麽時候?”

鄭姒沒動靜,好半天後,她才捏著帕角拉下絲帕,閑閑的瞅他一眼。

“我怎麽了?”

“自從來了璃州之後,你窩在這園子裏多久了?”清和道,“近三個月了,你一步都不曾離開這裏,你說你怎麽了?”

鄭姒沒覺得自己怎麽了,她想,我不就是宅了一點嗎。

她瞟了清和一眼,道:“養在深閨的千金大小姐不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嗎?”

清和默了一瞬,道:“你是嗎?”

鄭姒一噎,忿忿的看了他一眼,心道,這貨在內涵我?

他道:“你根本不是那種囤於家宅的嬌慣小姐,一直藏在此處不敢出去,不就是因為害怕嗎?”

鄭姒沒否認,她縮了縮脖子,目光落在自己的繡鞋上。

“是啊。”她坦然且慫的承認了。

時至今日,她再回想自己離開他的那一晚做的那些膽大包天的事,還是忍不住心慌氣短。

就連她自己,都忍不住為當天的勇氣冷靜和不擇手段感到驚異。

大概當時是因為覺得自己真的已經身處絕路,所以才將一切都豁出去了吧。

現在回想起來,她覺得自己那天處在一種不太正常的應激狀態裏,所以才敢用那種手段哄睡他之後,逃離他。

那兩天奔逃在路上的時候她高度緊張,一顆心不上不下的提溜著,沒心思想那些有的沒的。之後她離翡州漸漸遠了,又聽到他回京的消息,這才稍稍平覆了自己驚慌,放松下來一些。

仿佛劫後餘生一般,她感受到深深的後怕。

回想起他當時找她的那種陣仗,鄭姒毫不懷疑,自己若是被他抓回去了,恐怕就要開始慘無人道的被強取豪奪的劇本了。

而事實上,她原本的確差一點就被他找到。

如今能夠逃出生天,還要感謝那一場陰差陽錯的禍事。

那時

鄭姒從自家被雜草掩著的墻洞鉆出來,在黑夜裏獨自行路,一路往城北鄭姝家的小樓去。

可是走到一半,她卻忽然被兩個黑衣人攔住了去路。他們上來就擒住了她,然後將她打暈了。

她再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個破舊的木屋裏,手腳被綁住,嘴也被布條勒著。

她起初以為,自己被容珩抓住了,正瑟瑟發抖萬念俱灰的時候,她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推開那殘破的木門走進屋中。

那是個看上去很柔弱的婦人,面上帶著深深的憔悴之色,卻有一雙充滿恨意的眼睛。

她是周澤潤的母親,薛氏。

她怨毒的盯著鄭姒,聲音尖利又顫抖,問:“我兒子是你害的嗎?”

鄭姒不動聲色的與她周旋,漸漸了解到事情的原委。

這件事,還要從她不小心遺落的兩條帕子說起。

那兩條帕子,一條繡著桃花,被她落在鄭家小花園假山後的青石上,被周澤潤發現,而後他收入了袖中。

另一條,繡著兩片青葉,被她落在了普陀寺的山石上,而後被薛氏撿到。

起初沒有戴袖珞給她做的青色冪籬的時候,鄭姒在裝神弄鬼時面上總是覆著白紗,所以薛氏並不知道她的身份。

後來,在鄭姒戴著青色冪籬出來活動的時候,薛氏從她的身形聲音中判斷出,她便是自己當初錯過的那個白紗蒙面的女郎。

於是,她也自然知道,那繡葉的帕子是青籬娘子的物件。

這原本沒有什麽稀奇的,沒過多久,她就將那帕子忘在了腦後。

後來,她圍觀了鄭姒和青籬娘子的對談,知道那個小姐身上有邪乎的鬼仙。

再後來,她的兒子去勾欄院中尋歡作樂,不慎摔斷了腿,就此成了一個殘廢。

她聽到過一些他糾纏鄭姒的流言,疑心這真的是邪祟報覆,所以咬牙吞了這苦楚。

周澤潤摔殘後,眠花苑那個嬌滴滴的女子拿著周澤潤的貼身香囊哭著訴衷情,打動了她,她點頭允了他們成婚。

經此大變,她消沈一段時間之後,無奈的看開了。不管能不能接受,生活總是還要繼續活下去。

可是有一天,她卻在兒子的屋中發現了那條繡著桃花的帕子。

薛氏翻箱倒櫃找出自己撿到的那條,將兩條並在一起比了比,發現上面繡著的姒字,簡直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在那天之前,她偶爾從兒子口中聽到鄭姒害他的話,當時她認為此事是鄭姒身上的鬼仙作祟,聽聽也就過了,並沒有放在心上。

可是,比對過這兩條帕子之後,她發現了一件讓人幾乎不敢深想的事——鄭姒和那個青籬娘子,可能是同一人。

那樣的話,鬼仙根本就不存在,不過是她空口白牙的一場杜撰。

那樣的話……

她兒子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很可能是她蓄謀已久的一場陰謀。

她想起自己的兒子總是語無倫次的向她絮叨的那些事。

——比如他在酒樓碰見鄭姒之後,被扒光衣服丟在宿柳巷的大街上,從此聲名盡毀。

——比如他原本將那灰黑香囊給了鄭姒,最後卻落入了柳嫣之手,被她拿來誆騙她。

以往每當周澤潤說那些的時候,柳嫣總是憂心忡忡的說,他受了太大打擊,腦子已經不清楚了,成日說一些怪話,不知什麽時候才能走出來。

因兒子的言論確實荒謬,她聽了柳嫣的話之後,也為自己兒子的狀態感到擔憂,總是嘆一口氣,柔聲勸他不要胡思亂想,從沒將那話當真過。

若是沒有這兩條陰差陽錯撿來的帕子,她怕是一輩子都不會當真。

看到真相的一角之後,薛氏墜入了不見天日的黑暗中,恨意從她的心底漫生出來,將她的整顆心占據。

這時候,鄭雪憐察覺到她的異常,善解人意的替她分憂。

薛氏將一切都傾訴給了她,鄭雪憐聽過之後,輕聲說:“她將表哥害成這副模樣,合該償命。”

“姨母,我會幫你的。”

她主動趟進這趟渾水中,成了薛氏的主心骨,替她將事情一點一點查明了,又替她雇了兇,讓他們蟄伏在暗處,找機會對鄭姒下手。

薛氏很感激她。

鄭雪憐聽了,目光柔柔的說一些正義凜然的話,仿佛她真的是一個看不過去的好心人。

但其實,她不過是想用她當刀罷了。

在她讓人將自己的畫卷藏入摘星閣中,想要冒充鄭姒,取而代之的時候,她就想要她的命。

因為她不死,她就無法天衣無縫的成為她。

可是像她這樣冰清玉潔的人物,哪裏舍得臟了自己的手,讓自己暴露於風險中,為之後埋下無數的隱患?

可以說,正當她有些犯愁的時候,薛氏就將她自己送到了鄭雪憐跟前。

她自然樂得幫她,無比周到細致的幫她。

那天,她又去找容珩,帶他一起去治眼睛,原本已經將行程計劃的妥妥當當了,結果他卻被鄭姒蠻不講理的霸占著,不許他跟她出去。

鄭雪憐原本是期待著他面上顯出厭惡的神色的。

可是他沒有。

他對她那麽的、那麽的縱容,讓鄭雪憐妒忌的紅了眼。

當天她無功而返後去找了薛氏。

她心中清楚等到賀大將軍抵達之後,等到裕王將鄭姒帶走之後,一切就都來不及了,她的所有籌謀都會落空。

所以她攛掇薛氏,讓她冒險差人深夜入室,劫出鄭姒。

她聽了。

然而巧合的是,那天晚上,鄭姒自己從安全的屋檐下跑出來了,獨自走在深夜的原野中,將自己送到了歹人的手邊。

鄭姒與薛氏你來我往的周旋,推斷出整件事情的原委的時候,鄭雪憐是隱形的。

那日直到最後,她才察覺到薛氏的背後有別的推手,但是卻沒來得及套出是誰。

察覺到鄭雪憐的野心進而懷疑到她,已經是幾個月之後了。

那天,鄭姒看著有些歇斯底裏的薛氏,語氣淡淡的問她:“你真的覺得你的兒子是無辜的嗎?”

薛氏情緒激動的低吼:“他有什麽錯?”

鄭姒淡淡的瞟了她一眼,說:“他想毀了我啊。”

扯了一下唇,含著嘲弄之意笑道:“難不成只有等他真的毀了我之後,我才有資格反抗?”

薛氏的胸膛上上下下的起伏,喘不上來氣似的說:“他不過是喜歡你而已,你何至於這麽害他!讓他殘了腿,一輩子都站不起來!”

鄭姒聽了這話,冷笑了一聲,說:“他那樣的喜歡,誰敢消受啊。”

“還有,他自己摔殘了腿,你也要怪到我頭上?”鄭姒說,“我對他做的最過分的事,也不過是把他扔在大街上而已。他自己作惡遭報應,怎麽把罪名全扣在我頭上?”

薛氏說她心思歹毒,將他扔在那花柳之地故意壞他名聲。

鄭姒說:“可他那日原本就是想輕薄我,可見他本就是個浪蕩子,為了避免他之後倒打一耙,我自然要先撕了他道貌岸然的皮。”

薛氏說她將那他的香囊給了一個風塵女子,是故意想讓那女子來害他,她城府深的可怕。

鄭姒笑了,說:“他強塞給我的香囊,我不想要,還不能扔了?”

“至於那個柳嫣,他先前不是挺喜歡的嗎。人家一直對他甜言蜜語的,哪裏害過他。”

她一條條列鄭姒的罪名,鄭姒一條條的駁回去,最後,薛氏目光茫然,不說話了。

鄭姒嘆了一口氣,道:“你說這麽多,無非是想證明我罪名累累,合該去死,來減輕你殺人的負罪感。”

“可是現在,你也知道了,你一根筋的認定的那些事實,根本就不是事情的真相。”鄭姒盯著她道,“你若殺我,我也冤屈。”

“你報不了仇,只會讓手上多一條罪孽而已。”她諄諄善誘。

“善惡終有報,到時候惡果還是你最親最近的人嘗。”

“夫人若是真的為他好,不如多行善積德,也勸他向善。這樣的話,他自然有諸神庇佑,能免於之後的災厄。”

鄭姒一聲一聲,安撫她,誘導她,勸她放下手中的刀。

她是個易受他人影響的人,漸漸的被鄭姒說動了,目光中透出掙紮和動搖。

鄭姒盯著她,說:“你其實也很害怕對不對?殺人這件事,並不是這麽簡單的,你不是沒有良知的人,負罪感會折磨你一輩子。”

她眸中漸漸顯露出慌亂和恐懼來,鄭姒笑了一下,又道:“別勉強了,你手裏的刀不沈嗎?”

她聽了這話之後,忽然覺得覺得手上的刀確實沈的很,沈的她握不動。

那刀落在地上,砸出沈悶的一聲響。

鄭姒用碎瓦片割斷了縛手的麻繩,在後背上摸了一下手心裏的冷汗,不動聲色的松了一口氣。

她緊繃的脊背剛剛放松一點,就忽然聞到一股煤油的氣味。

屋子裏的氣溫迅速的攀升。

緊接著,她看到升起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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