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誠站在屋門外,看著裏頭那瘦弱的小姑娘被人扶起來，低著頭，一點一點地喝著水。

她全身都跟掉了色似地,很是蒼白，連嘴唇都沒半點血色。

但是比起她死後他們所見到的那張照片裏,瘦到只剩皮包骨頭的可憐模樣，卻又多了幾分活泛氣色。

這是一個,還沒被艱苦生活徹底抽走生機的妹妹。

心底浮起幾分欣慰,還有淡淡的慶幸。

還好，他來得還算及時。

“小米。”他沈聲呼喚。

裏頭正在喝水的小姑娘一聽見他的聲音,頓時嚇得全身一抖，猶如受驚的小動物,毛都炸了起來,緊接著她就被水嗆到了，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大……咳咳咳,大哥……”

大大的杏仁眼中滿含驚恐。

沈誠：“……”

看見妹妹的反應,他不禁再次反省,自己真有這麽嚇人？

算了，已經確定過的事沒必要去糾結。

只是心底還是浮現出熟悉的無奈。

沈誠頂著葉米驚恐的小眼神,徑直走進屋內,居高臨下地註視著躺在病床上的她。

“起來,套衣服。”

簡潔利落地留下這句話,他就轉身出去了。

留給妹妹穿衣服的空間。

雖然無奈，但他也知道,憑著葉米對他的畏懼，絕對不敢不聽他的話。

果然，不出三分鐘,葉米就已經穿戴整齊地出現在自己面前。

只是……

沈誠和景子恒一起擰眉。

“穿這麽少？”這句話是沈誠說的。

景子恒和葉米沒什麽關系，未免影響人家姑娘的名譽，不能對她說什麽太過親密的話。

“不少了。”葉米小小聲地辯解。

其實她是沒衣服穿了。

她旁邊的高媛欲言又止，看著沈誠的目光很覆雜，有敬畏，有對軍人的尊敬，還有幾分為好友抱不平的不憤。

沈誠知道對方為什麽有這種表現。

根據前世的調查，因著那葉家的女人遭孽，害得他妹妹下鄉之後，一直以為家裏人全都拋棄了她，一直到她死，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心口突地抽痛了下。

沈誠無言，突然不知道該跟這個受了許多苦的小姑娘說什麽，只能直接用行動表示。

他從背上的包裏抽出一件早就備好的軍大衣，將妹妹整個包住，連腦袋都拿一頂雷鋒帽給她罩住，半點不露。

衣服和帽子都是他的。

原本穿在他身上正正好的衣物，一落在葉米身上，就跟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子似的。

不僅帽子寬大得直接蓋住了眼睛鼻子，連大衣下擺都垂到了腳踝處，險些拖地了。

不過就算是拖地，弄臟了衣服，沈誠也不會在意就是了。

“大哥？”葉米被這一出給整懵了。

顧不得對大哥的害怕，小手從長長的袖子裏露出一點尖，扶住帽子下沿，把它往上頂了頂，露出一閃充滿疑惑的眼睛。

她其實有很多問題想問。

比如她大哥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比如他要帶自己去幹什麽？

再比如……

生病中的腦瓜子昏昏沈沈的，還一頓一頓地抽痛，並不允許葉米思慮過多。

她只能被迫終止思考。

算了，反正她大哥可怕是可怕了點，但看在大家有同個親媽的份兒上，總歸不會真對她怎麽樣。

她乖乖聽話就是。

只是下一刻，葉米又被沈誠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嚇得大腦一片空白。

因為……沈誠把她背起來了。

第一次和大哥靠得那麽近，沒想到居然是在這種情況下，葉米害怕的同時又忍不住感到一陣安心。

很矛盾的心思。

可偏偏卻這麽奇異地雜糅在一起，讓她鼻尖不禁有些泛酸。

心底不斷翻湧起一陣陣委屈，止都止不住。

以至於當葉米再次開口，嗓子裏不可避免地染上幾分哭腔：“你要帶我去哪兒啊？”

沈誠已經背著她踏出知青大院。

“鎮上，去醫院。”

“沈同志。”景子恒從後頭追上來，他目光在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葉米身上一掃而過，轉而落在沈誠臉上，滿是真誠。

“你要送葉米同志去鎮上醫院看病？可以騎這輛車去，還請順路幫我將車子還給我的朋友，我最近可能沒法再去鎮上。”

後面那句話明顯是托詞，為了讓沈誠能接受他的幫助。

沈誠聽懂了，沒有拒絕。

他道了一聲謝，隨即將葉米擺在車後座上，再跨腿上去，讓她兩只手抓緊自己，這才蹬起車子，以最快的速度送她去鎮上醫院。

剛剛他跟高媛打聽過葉米的身體現狀。

知道她已經病了一周多，還不見好轉，時而發燒時而又發冷，情況很不對勁。

一般人這種時候，早被送醫院去了。

可憐葉米身邊沒個親人，她又沒錢，根本沒法去給自己看病，只能硬熬著。

熬得過就算她命硬，熬不過也是她的命。

只是現在，她好像……不用再熬了。

不自覺地環緊了抱著大哥精腰的手，將腦袋埋在他寬闊可靠的背上，隱去眼底濕潤的痕跡。

可能是病糊塗了吧，她居然覺得大哥會出現在這裏，就是專門為了救她離開這個苦難之地的。

也許她正在做夢，實際上人還在知青院裏病懨懨地躺著。

只是這個夢格外真實了點。

“醫生，請幫她看看，再做個全身體檢。”

到了醫院，沈誠直接給葉米掛了急診科。

他本來還想給她辦住院，但醫院床位緊張，而且葉米的病經過診斷，也沒到需要住院的程度，所以醫生不給開住院單子。

無法，沈誠只能在鎮上招待所開了兩間房，暫時安頓妹妹。

葉米在醫院裏吃過藥，又輸完兩瓶液，喝了沈誠不知道從哪兒買來的肉粥，就有些迷糊了。

困的。

見狀，沈誠直接帶她離開醫院，去招待所休息。

“好好睡，其他事，有我在。”

簡簡單單九個字，卻是一份極其鄭重的承諾。

此行前來，沈誠為得就是帶走妹妹，他不會再放任她留在這裏吃苦。

眾所周知，知青想要離開鄉下回城，只有那幾條路子。

一是得到為數不多的回城名額。

二是被推舉上工農兵大學。

三是在城裏能得到一份正式工作的。

四是短暫的回家探親，但假期到了還得回去。

以上四個路子，沈誠都沒選。

不是他辦不到，而是沒條件。

前兩項小田村根本沒得到名額，想操作都沒發揮的餘地，最後一項治標不治本，直接被他排除了，第三倒是有操作空間，但是所需耗費的時間太長，不能立刻把人帶走。

所以他幹脆全部舍去，選了另一條對他而言，最簡單的路子。

給他妹妹打隨軍報告。

是的，沈誠已經升到營長級別，擁有讓家屬隨軍的資格。

隨軍家屬不一定非得是伴侶或是子女，也能是父母和兄弟姐妹。

只是後者的存在比較少而已。

離開軍區之前，沈誠的隨軍申請已經提交上去了，現在應該已經審批通過，快一點的，也許連家屬房都批下來了。

他的探親假是積攢了好幾年的結果，時間很長，有足足三個月。

沈誠一口氣都給請了。

他準備先帶著葉米留在這邊一段日子，把人身體養一養，等她健康了些，至少得等她病好，再帶她離開去A市找他們的母親。

有些帳，就算他重生一世，也得算清楚。

因為惡人早已舉起了屠刀，受害者的鮮血正在流淌，而他不是個以德報怨的好人。

葉米迷迷糊糊地掙紮三天，病終於一點一點地好轉起來。

清醒後，她瞪著坐在眼前的大哥，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是活的嗎？”

這姑娘至今仍然懷疑自己在做夢。

沈誠：“……還有氣。”

看了看他隨著呼吸起伏的胸膛，葉米傻乎乎地應聲：“是的哦。”

“……”

兄妹兩人又沈默地大眼瞪小眼。

不是不想說話，而是實在沒話聊。

最後還是沈誠率先打破了沈默，他叮囑葉米：“明天我帶你回小田村，你回去後把東西好好收拾一下，然後跟我走。”

有些手續他還需要去村子裏找村幹部辦理一下。

例如把妹妹的戶籍隨著他所在的軍區遷走，這個需要村支書簽個字，表示知青離開是走了正軌程序。

“嗯。”

葉米沒敢問要去哪，意識清醒後，那種對她大哥的敬畏心理又回來了，導致她不敢在他面前多說話。

就像是一直被野獸按在巨爪下的小貓崽子，除了瑟瑟發抖之外，根本不敢叫出聲，生怕惹怒了野獸，被生吞活剝了。

當然，她大哥不會幹這種違法亂紀的事。

可她就是害怕嘛。

這是生物的求生本能，並不受她自己所控。

沈誠領著妹妹再次回到小田村，他先把人送到知青院，自己則去村委會找村幹部。

轉戶口手續辦理得很順利。

令人沒想到的是，他上次救下的人，居然還是這個村子的村書記。

陳書記對沈誠非常感激，明明手上還綁著紗布，卻不妨礙他動作麻利地在轉戶籍文件上簽字，末了，他還想親自起身送沈誠出去。

不過被他給攔了。

等人走後，他不禁感嘆：“有個這麽可靠的大哥，小米的苦日子可算是到頭了。”

辦公室內的另一個人沈默了很久，這才應聲：“……嗯。”

“怎麽？你不去見見人家，也許這就是最後一面了。”陳書記轉頭對裏面的景子恒說。

“沒必要。”他說。

他很清楚，自己挽留不住人，而且也沒有資格去挽留，再說了，跟著沈誠走，葉米能過得更好。

他不可能去阻攔她過上好日子。

“唉……可惜咯。”

陳書記背著手，嘆息一聲，不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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