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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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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一手帶大的弟弟露出如此落寞的神情,林崖只覺心口微痛,喉中似乎壓了千斤巨石,滿腹的話語都不知怎麽出口。

良久,林崖方搖頭嘆道:“我怎麽會怪你。誰怪你,我也不會怪你的。說到底,你也是為了我才如此。”

原本林崖是打算頭一天先痛快玩一場,今兒個再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走一走,緩緩的把事兒說了沒想到林崇等不及,先把事情說破了。

即便如此,林崖還是想仔細與林崇談談。

“先把衣裳換了,我聽管事們說,莊子後面有個清水潭,頗有幾分野趣,我們不防包點點心幹糧,到此處一游。再帶上火折子,到時候還可以試試手氣,看能不能捉幾尾活魚烤了吃。”

說著,林崖順便開箱子給林崇也挑了身松香色掐櫻桃紅邊兒的袍子勸他穿,說是今兒怕要沾些泥水,說不得還有刮擦,不讓林崇穿自己的去。林崇擰不過,只能皺著眉換上,下擺竟然還短了半寸。

這下倒是林崖怔住了。

雖然林崖經常說,崇兒長大了,但是在他心裏,林崇還是那個面對撒潑的繼母兇惡的生父只會怯怯的躲在他背後的孩子,卻沒想到,林崇真的已經長得比他還要稍高一些了。

林崇似乎也有些難以置信,不過他倒是更為淡定,還沖林崖笑了笑:“我就是比哥哥高十寸,哥哥也永遠是哥哥。小時候哥哥總教導我,民以食為天,凡事沒有吃飯大,咱們快些去吧。”

兄弟兩個都是吃過大苦頭的,因此多年以來不論發生什麽事,心情再惡劣再低落,也幾乎從來沒有耽擱過用飯,硬塞都能塞個半飽。

林崖聽了,心裏更覺酸澀。

小的時候,他跟生父繼母鬥氣,林崇小小的一團陪著他忍饑挨餓,稍大點他行事魯莽被繼母揪著錯處攆出去送死,林崇又是一個人在家給那些人當牛做馬。

等再大一些,他們兄弟兩個過繼到了林家,日子雖然過得富足了,他卻有了忙不完的正事操不完的心,對林崇的關心越來越少。現在想想,確實是他疏忽了。

林崖不說話,林崇也便沈默下來,兄弟二人一齊收拾了些點心拿包袱一卷,也就出了門。

一口氣走到後山,觸目可及之處只有茵茵綠意,仿佛天地間不再有俗事煩擾,林崖才放緩了腳步,沈吟如何開口。

沒想到又是林崇搶先一步。

“其實昨兒哥哥硬要拉我出來小住幾日,我就猜到哥哥要說什麽了。”

隨手折了只草開始編,林崇話音剛落,小小的草螞蚱就已經初具形狀。在兄長被迫離開家北上跑商的時候,他以為從此世上只留他孤零零一個,總是忍不住流淚,偷偷躲起來學哥哥折螞蚱。漸漸的,他似乎編的比哥哥還要熟練,卻從來沒有給哥哥編過。

林崇心裏悄悄的嘆了口氣,輕聲道:“從小都是哥哥教導我,我似乎已經很久沒有跟哥哥說過我心裏的念頭,今天就讓我來說吧。”

有的時候,林崇很希望人可以永遠留在曾經。這樣哥哥的身邊就不會越來越滿,天地就不會越來越大,顯得固執的埋首在過去的他毫無道理,又十分可笑。

“其實我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做法不討人喜歡,甚至是有失偏頗。我也知道陳先生從最開始就不喜愛我,覺得我迂腐、沽名釣譽、是非不分、為人怯懦。”

說這些的時候,林崇的神色平靜極了,就好像被臧否的人不是他一般:“剛知道的時候心裏很是憋悶,不明白我盡力遵循先賢留下的禮儀規矩,怎麽卻在人眼中如此不堪。”

“後來我明白了禮儀規矩之外還有人情親疏,名譽再重重不過至親。我最後悔的就是當時只求自己心內安穩,險些害了哥哥的名聲。”

眨了眨眼睛,林崇將編好的螞蚱放到了靜靜望著他的林崖手中,咧了咧嘴:“但是我曉得,哥哥不會怪我,哥哥從小就疼我寵著我。可是我還是讓哥哥失望了。我明白了親疏遠近,卻反而更加無法把老爺當作父親,把大妹妹當作哥哥那樣親近。”

“如果我們是老爺的親子,老爺會因為先覺得我懵懂而哥哥世故就心存疑慮嗎?會因為覺得我心思糊塗而改變喜惡嗎?如果真的是一家子骨肉,老爺不會在哥哥和我之間挑來撿去,輕易冷眼旁觀的。”

“我不是要恩將仇報,當年那樣的糊塗事,我不會再做。林家對我的恩情,我永記在心,對老爺恭敬孝順,對大妹妹友愛保護,但是我心目中真正的親人,永遠也只有哥哥而已。怕我冷、憂我餓,教我讀書識字,這世上單純只是為我好的人,只有哥哥。旁的人與哥哥比,又算得了什麽?”

這還是林崇第一次在林崖面前如此完整的說出自己的想法,不再像以往一樣只是乖巧的應聲,聲音也不由自主的漸漸拔高。

“嫂嫂的事情,我知道哥哥的意思正與我相反。但是我不後悔,哥哥若是真的有個萬一,曾家想的那些就是白日發夢,我只要有一口氣就絕不能容。曾家大爺母子倆就是欠教訓,當時他們想毀婚的事兒當我不知道嗎?既然老爺沒有訓斥我,那我就當是默許了。”

看兄長的神色漸漸變的凝重,林崇急忙一口氣把話說完,生怕林崖一開口,他又沒了反駁的膽量:“我並不是只為著禮法上好看才如此,只是為了哥哥,若是事情落到大妹妹或者哥哥以後的子嗣身上,我定不會如此處置。”

林崇望著他的眼神就像他們幼年時鄰舍養的笨狗看著即將被人搶走的飯盆,林崖看著他,突然就覺得那些大道理都沒了意義。

也許冷眼旁觀的林如海是對的。愛之以害之,他總是把林崇護在身後,同樣也擋住了林崇原本能看到的世界。

不想再繼續前行,林崖幹脆席地而坐,還拍了拍身邊的草地,叫林崇也坐。

“其實世間本沒有那麽多對錯,人情往來就更是一筆爛帳。何以親近?何以成仇?恐怕很多時候當事之人自己都說不清楚。”

還像窮苦時一樣把點心掰碎了與林崇分食,林崖看向林崇的眼神已經將他當作了一個平等的成人:“我們是兄弟,骨肉至親,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但是我們也會有各自的妻兒、各自的同窗、同年、至交好友。哥哥不會是那個陪你走到最後的人,但是如果你需要,我定會竭盡所能。”

林崖說的如此認真,讓林崇鬼使神差一般問出了心底一直隱藏著的疑問:“如果我與嫂嫂不睦呢?”

看著林崇說出這句話就像扔出了一直抱著的一枚炸彈,林崖倒有些發笑:“不讓你們打交道,兩邊我都要保全,最多我吃夾板氣就是。”

簡簡單單一句話,噎的林崇眼珠子都險些瞪出來,半晌方才挫敗的哼了一聲:“我想出去游學,哥哥把福生讓我吧。”

林崖這幾日正盤算著如何讓林如海收回成命,畢竟林崇還不曾獨自出過遠門,凡事講究個循序漸進。沒想到林崇自己倒是想走,一時竟有些接不上話。林崇倒是面上又有了笑模樣。

“這些日子,我一直怕哥哥怪我,不肯再親近我,既然哥哥不怨我,我就想到處走走,也免得如井底之蛙一般,給哥哥添亂。”

為人處世、文章學問,林崇都自覺比林崖差了太多,簡直丟盡哥哥的臉面,不如出去走走,或許能想通些道理。

林崇已經打定了主意,林崖勸了半天都沒能說動,再想想在家中安坐的林如海,這一天倒是林崇敞開胃吃喝,他食欲不佳了。

而林崇似乎是這一次練出了膽,回府後時不時去林崖書房說話,橫豎他暫時離了國子監,行李又不用親自收拾,實在閑的很。

有一回甚至還捧著清茗,一派風流瀟灑的說起了小道消息。

說的也不是旁人,正是他們剛過繼到林家時,賈家老夫人有意許給林崖的賈家二姑娘。當年還想著當林家的主母,結果最後卻被許給了山西牛家。

好歹也是公侯門第的女兒,竟許給了商戶人家,還是個受過當今那位被賜死的六皇弟牽連的商戶人家,榮國府的門風還真是讓人乍舌。

林崖知道林崇特特說這些婦人之言是因為心裏爽快,也希望他聽了高興。

賈家當初的所作所為,在所有人眼中,當然也包括林崖自己,是一種輕視,嚴重一點說,是對他這個人的折辱。只是他們兄弟那時候人微言輕,只能聽之任之。

後來兩家的仇怨越來越深,林家愈發興盛而賈家日益敗落,他們心中都很是快意。

不過走到今日,面君之後對自家過些日子的封賞和賈家會有的結局都成竹在胸的林崖已經不能再對賈家之事生出任何感情了。

人一旦開始俯視什麽,也就不會太過在意。

“你是該出門多開闊下眼界了。”

輕飄飄一句話,噎得林崇連茶也不想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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