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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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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裏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

冬日裏萬木雕零,運河水位回落,又逢新年商旅罕見之時,偌大的江面上只有一隊官船逆風北上,其中吃水最深的那座樓船上,少女清麗婉轉的朗誦聲令艙外垂首侍立的幾個婢女都相視而笑,暗暗歡喜老爺和大姑娘今日也是父女親熱和睦。

一個腳踏皂底粉面小朝靴,身穿五蝠團花絳色長袍,外披竹紋墜邊錦裘的半大少年捧著新作的功課在屋角處聽了片刻後,卻擡手止住了想要出聲的小廝,默默走了。

艙內正在父親指導下習讀詩詞的正是黛玉。

她素來身子柔弱,這會兒雖然還在點了幾個炭盆子的船艙之內,卻還穿著綴白狐毛邊錦襖,好在林如海此次北上身負聖命,無人敢怠慢,上好的銀絲炭供給的十分充足,並沒有冷到黛玉。

此刻黛玉一張瓜子臉熱的紅撲撲的,身上正紅底色的錦襖上繡著百鳥展翅走獸嬉戲,連盤起的團髻上都繞著毛茸茸的紅色狐貍毛發帶,愈發顯得整個人玉雪可愛,嬌俏可人。

林如海將近四十歲時才得了黛玉一個女兒,對她一向是愛若掌珠,從來沒有對黛玉高聲說過一個字,如今闔府上京,他難得暫時擺脫了仿佛永無止盡的公務,得以日日與愛女相處,自然更加不會端出嚴父的架子。

這幾日黛玉說要學詩詞,林如海就拿了自己最常琢磨的幾本出來,一字一句耐心教導。正巧他們如今就在這運河之上,便挑了這首汴河懷古出來,也算應景。

因為是父女相伴閑話,黛玉一顆孺慕之心加上三分小女兒嬌氣早就離了之前的座位,幹脆就在林如海身前的腳踏上坐了,略略歪頭,軟軟的發頂正倚在林如海膝邊。

讀一句詩,黛玉就忍不住擡眼瞄瞄一直眉眼含笑的父親,一個不小心,連斷句都斷錯了,臉上微微一紅,直接使性子把書放到父親腿上,自己則悄悄地拿手抱住了父親的腿,耍賴再不肯擡頭了。

這本詩集還是少年時代的林如海在中進士前親自抄寫謄錄的,他此時看著也有幾分感概時光容易把人拋,不過跟女兒相比,區區一本詩詞也就算不得什麽了。

隨手把詩集撂到了案幾上,林如海輕輕摸了摸女兒細細軟軟的發頂:“玉兒,爹爹的大姐兒,在腳踏上坐了這麽久難不難受?”

半個字都不提方才讀書的事兒,林如海溫和卻強勢的把黛玉從地上抱了起來,安安穩穩的放在了自己身邊,慈愛的打量了片刻,到底還是不放心,又探手試了試黛玉手背的溫度,發現果然沒有涼意才算滿意。

林如海心裏是有一分自責的,剛才他光顧著為黛玉的親近孝心歡喜了,任由女兒在腳踏上坐了那麽久,實在是不像話。

能夠與父親並肩而坐,黛玉當然是高興的,看父親這樣愛護自己更是忘了之前的心事,嘟著嘴撒嬌:“媽媽們在腳踏上鋪了六層鄂羅呢毯子,又軟又暖,哪裏會難受。”

話雖如此說,卻立刻就歡歡喜喜的挨在林如海懷裏,並沒有要再回去的意思。

不管對外人有多少計策謀劃,心機如何深沈,林如海在面對黛玉時也只有一腔慈父心腸,被女兒頂撞了,也只會淺笑:“玉兒大了,懂庶務了。不過咱們還學著詩呢,學問不可半途而廢,玉兒先跟爹爹說說這首詩的感悟可好?”

林如海天性謹慎細密,自己作詩時對辭藻華麗工整等細微處十分在意,但這些日子教導黛玉時卻大多取意境磅礴大氣的,也是因為知女莫若父,不想要女兒太過敏感多思,一片慈父心腸。

黛玉卻比林如海估計的還要聰明,林如海不提詩詞還好,這一說,黛玉才舒展開的眉尖又有些蹙,她甚至沒有與林如海對視,而是伏在了父親的膝上。

“爹爹的身子,還是沒有大好嗎?”

瘦弱的身子細細顫抖了一下,讓原本還想要笑著說黛玉亂想的林如海不禁一頓,糊弄女兒的話一時之間沒有出口。

“爹爹若是大好了,做什麽總教女兒些寓意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或是世事無常禍福難料的詩詞?先人諸事看開,爹爹也要女兒萬事看淡嗎?玉兒就是小性子,爹爹怎能舍得玉兒?”

黛玉太敏感,也太聰穎。雖然林如海的行為也可以用他自己體味過世間冷暖炎涼,希望女兒能夠處事通達來解釋,但是同樣父女連心,黛玉又豈能感覺不到林如海的不對勁?希望她心境開闊通達當然有,但更多的,卻指向了黛玉一直不敢去想的一面。

黛玉一直隱隱有些覺察,知道父親的身體沒有外人以為的那般好。正因為如此,在母親一年的孝期過去後,黛玉沒有像原本想的那樣再穿兩年素服,而是很快就換上了喜慶衣衫,就是希望這些顏色真的能帶來好運,讓父親好起來。

也因為這一層顧慮,在揚州時,她不顧林如海百般溫言勸阻,執意同船啟程,在船上更日日跟在林如海身邊,每天親自端茶端藥,又常常撒嬌弄癡,以期逗林如海開懷。

可是林如海卻還是一直在做最壞的打算,黛玉心裏真的是惶恐又害怕。

這是他盼了半輩子的孩兒,如此的聰慧,卻又太過聰慧。

林如海沒有立即回答黛玉的話,只是溫柔的輕撫黛玉的脊背,半晌悠悠一嘆:“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你這樣聰明,為父如何放得下心?人之一世,糊塗方是福氣。”

糊塗了,就不會看穿別人虛偽的善意,不會看穿親人善意的欺瞞。不那麽聰明,就不會有那麽多煩惱。

覺出黛玉似乎有些不安,林如海輕笑出聲:“玉兒且放心,你的老父親還要看著你穿嫁衣、上花轎,要是你的哥哥們背不好你,還要拿棍子給他們一頓好打。”

當父親的對女兒說這樣的話著實有些為老不尊,黛玉當場就要不依,又怕鬧得林如海短了精神,加上父親的懷抱確實令人安心,她又嘟囔了幾句,就枕著父親的膝蓋慢慢迷糊了過去。

林如海又輕輕順了會兒黛玉的長發,見黛玉似乎是睡得熟了,就解□上披著的玄狐毛裏襯墨綠滾萬福不到頭鑲邊鬥篷覆在了黛玉身上,將她小小的身子裹得嚴嚴實實的,才小心翼翼的挪動膝蓋,將手邊的軟枕墊了過去,自己悄聲站了起來,另取了一件一斛珠鬥篷披上,走到門外叫來了管家何啟。

軟枕早就被林如海暖的熱熱的,黛玉一顆心提了太久,每天吃的禦寒湯裏又有幾味安神藥,此刻也沒有覺察到父親的離去,臉頰依戀的蹭了蹭枕頭,又往滿是墨香的鬥篷裏縮了縮,睡得香甜。

怕吵醒了黛玉,林如海並沒有直接在艙房門口說話,而是帶著何啟走到了另一座艙房內,離著黛玉足足有五六丈遠。

直到此時,林如海才放心的清了清喉嚨,壓抑的咳嗽了幾聲,何啟連忙端上一杯熱茶。

“我的好老爺,老奴知道您心疼大姑娘,怕大姑娘冷著了,可是神醫吩咐過,您是聞不得炭火味兒的。那銀絲炭再好也不行,您哪一日夜裏不咳嗽?哪怕少放一個炭盆子呢?”

何啟在林如海身邊伺候了多少年,林如海待他恩重如山,這會兒看林如海為了體恤女兒連咳嗽都要忍著,何啟忍了許久,還是忍不住勸上一句,說完就縮了脖子等罵。

林如海虛虛給了何啟一掌,也笑了,面色卻鄭重起來:“這樣的話不必多說,大丈夫頂天立地,不能讓女兒無憂無怖已經是做父親的失職,豈能叫女兒反過來遷就於我?多少風浪都過了,何懼區區炭火?”

說完眼珠不錯的盯著何啟,等到他不太情願卻恭敬的應下了,林如海才問起了旁的:“這段日子,那些帖子還是沒完沒了?”

提到這事兒,何啟也不由露出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樣,臉色難看的點了點頭。

他們說的帖子不是別的,正是一群爭相勸林如海續弦,甚至推薦自家女孩兒的。這類帖子從賈敏病重時就漸漸出現在林如海案頭,等到前些日子林如海一躍成為響當當的六部尚書之一、一品大員開始,更是泛濫成災。

旁的事情,哪怕是新收到的邸報,林如海都能拿著跟女兒黛玉一起品評一番,也是個樂趣,唯獨此事,林如海是不願意讓黛玉聽到一絲兒風聲的。

無他,無子是他與愛妻賈敏一生之痛,雖然林如海本人並不怨怪賈敏,更不會遷怒於黛玉,可是賈敏直到彌留之際都難以釋懷,十分自責,黛玉幼時也曾自苦不能生為男兒身,現在這些勸他續弦的帖子字字句句不離子嗣生養,他豈能讓黛玉知道了再添心事。

橫豎他根本沒有這份心思。

別說這麽多年下來,林如海早就絕了生下親子的念頭,就說他如今已經過繼了兩個嗣子,即便續了弦僥幸得了一子,然後呢?自己已過而立之年,必定是無法看著這個孩子成人的,到時候親子嗣子之間會鬧成什麽樣子根本難以估算,說不定就要家破人亡,一個都保全不了,既如此,續弦何用?

何況那些勸他續弦之人,和送來畫像任他挑揀的所謂“好生養”的女子,還不知道是哪一家的眼線暗樁,統統都是攪家精。

“有多少算多少,都拿去竈上燒了便是。”厭煩的揮了揮手,林如海緊了緊身上鬥篷,推開窗深深吸了口河風:“另外那些圖紙花樣,都找到妥當的工匠了嗎?”

這問的就是林如海自己悄悄給黛玉畫的衣裳首飾並家具樣子了。

林崖走前為黛玉刻的簪子十分得黛玉的喜歡,上船時還戴著那根白玉芙蓉嵌寶簪,林如海笑瞇瞇看在眼裏,暗地裏卻十分吃味,便也為黛玉畫了許多,更因為想著黛玉日後出嫁,幹脆翻著典籍連家具紋樣都親手畫了,又秘密吩咐了何啟尋人去做。

這種事情何啟是辦老了的,一聽林如海問,忙含笑說了進程,林如海這才滿意頷首,也就不再說話,只倚窗眺望,直站了幾息功夫,方覺得胸中那股悶出來的燥熱之氣消退了些。

林如海自己可以輕輕巧巧的把說親之人遞來的帖子都燒了,林崖這個做嗣子的卻沒有這個膽子,也沒有這個立場。

剛剛作完一篇文章,聽了一耳朵先生陳瀟的冷嘲熱諷之後,林崖剛坐在廳內吃了半盞茶,管事們就進來回話了,身後的小廝們一個手上捧著正常的拜帖,另一個捧著的則是送來的書信等等勸林尚書再迎妻室的雜物。

只覺得嘴巴裏的茶水又苦澀了幾分,林崖只得繼續擺出那副溫潤如玉的模樣,叫人直接送到為老爺林如海準備的書房裏去,統統堆在書案上。這倒不是林崖真的認為林如海還會續弦,而是這種事情,他這個做嗣子的怎麽做都不合適,實在煩人。

管事們見最紮手的一件事兒幹脆利落的解決了,心裏也都松了口氣,只當剛才不過是一陣風刮了過去,若無其事的稟報起了旁的事情。

最要緊的便是要送去幾位殿下府上的賀禮。

這些日子京中可謂是風起雲湧。

聖人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從甄貴妃所出的兩位皇子當中挑一個出來承繼大位,卻又在四殿下和六殿下當中搖擺不定,引得多少人食不知味、寢不安枕。

給六殿下楚容璧從郡王晉封到親王還享雙份俸祿的事兒就不說了,之後四殿下楚容琪也不知道跑去母妃甄貴妃那裏說了什麽,母子兩個抱頭痛哭一場,甄貴妃又在侍寢時向聖人進言,聖人扭頭就封了四殿下膝下第三子的生母侍妾劉氏為側妃。

不要小看這一個側妃,按例親王可以有一正妃二側妃,能有兩個以上側妃的也不是沒有,太子就可以有四位側妃。如今,一冊封劉氏,四殿下府中可就有了三位側妃,直追太子,其中寓意讓人想無視都不行。

四殿下不過一招,六殿下剛剛到手的“諸皇子間第一人”的地位又沒了。

親兄弟又如何?民間兄弟分家尚且有打到一輩子不說話的,這二位爭得還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位子。斷人青雲路更甚於殺人父母,剛嘗到甜頭的六殿下眼睛都紅了。

四殿下自己哭,六殿下沒有效仿,而是派出了自己的王妃和一向最受甄貴妃疼愛的長子,哀兵之策使得爐火純青,把個甄貴妃弄得左右為難,畢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自己都想不明白到底該向著哪一個。

折騰來折騰去,六殿下的長子也得了晉封,成了懷睿郡王,比他老子只低一級,京中風向又是一變,看得許多人頭都暈了,勳貴人家也好、清流士人也罷,這些日子走親訪友的尤其多些。

當今卻似乎還嫌不夠熱鬧,又是兩道旨意,先給長孫義忠郡王楚熙整了整後院,把那位甄側妃扶正,接著終於想起了自己的三兒子,封楚容華為忠怡郡王,不過因為府邸還沒有修繕好,新出爐的忠怡王爺不得不繼續拖家帶口住在宮中,不曾搬出。

無論天家因為這些晉封動蕩成了什麽樣子,封側妃、扶正妃、封王都是大喜事,林崖都該代父送上賀禮,這禮物的牽扯太深,管家們不敢自專,哪怕是春闈在即,林崖也不得不親自過問,還要為不能去領宴而額外告罪。

誰知無論是哪一家,最後都沒有擺起宴席。

忠怡王爺的晉封聖旨發出後不久,已經在民間傳成了不世武神的平西將軍路上不慎感染風寒。不過一場不太要緊的小病,誰也沒放在心上,結果那樣鐵打的漢子叫個庸醫幾碗藥灌下去,竟然一病死了。消息傳到京裏,引起一片嘩然。

國之棟梁沒得這樣猝不及防,宮裏是沒有什麽宴席的了,當今悲痛難抑,還撐著病體親自為平西將軍賦詩三首,以慰忠良在天之靈,朝野上下傳為美談。

其後不過一旬,山西牛家就被人檢舉私自向蠻部販賣鐵器,如同叛國,合族下獄。更有甚者,還有人將平西將軍之死跟牛家扯在了一起,而牛家又是六殿下的門客,六皇子不得不在大朝會上跪地請罪,當今從輕發落,革去了他的雙俸。

這兩出一鬧,誰家還有心思歡慶?義忠王府和毫無根基的忠怡王府就更是悄無聲息了。

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一出出大戲看得眾人目不暇接,而因為新任戶部尚書林如海還在路上,兩位各為其主的戶部侍郎齊齊打起太平拳,遲遲撥不出西北軍費糧草,又引得心急如焚的兵部尚書在朝上公然發難,氣得當今又大病一場,京中人心更為浮動。

手底下人個個都有小心思,當今似乎也有些心思浮動,一道又一道折子快馬送到了林如海所在的船上,再三催促,林如海誠惶誠恐的接了旨意後卻沒有真的拼死趕路,只是稍稍提了提速度,又減了教導兒女的時辰,凝神看起了京內的消息。

不管他之前在哪兒,他既然成了火山口上的戶部尚書,那一旦西北糧草出了問題,他就難辭其咎,當今的脾性,是容不得臣下犯錯的。

一面開始不動聲色的收攏戶部和這次籌措西北糧草之事的消息,林如海一面又特地派人送了封信給林崖,叫他務必安心讀書,莫要分了心思,徒勞無益。

不知道是不是林如海的叮囑起了作用,被陳瀟拿戒尺打得背上輕腫,自己都有些吃不準這一科能否得中的林崖,竟然真的中了,名字還很不低,如果不出意外,二甲手拿把攥。

消息傳來時,林如海正帶著黛玉和林崇棄舟乘車,聞言眼皮都沒動,鼻間哼了一聲就算是知道了,只是在隨手解下腰間荷包,要賞給一路快馬來報信的小廝時手一抖,不小心把旁邊的祖傳墨玉環佩也扯了下來,嚇得在旁伺候著的何啟直接趴到地上,給玉佩當了肉墊子。

如此一來林如海那副絲毫沒瞧在眼裏的冷傲樣子也不必再裝,下人們垂著頭不敢說話,林如海就自己笑了,直接賞了所有人半年的月錢,又讓健仆抱了已經歡喜的滿面通紅的林崇騎馬,先去京裏跟林崖相見,也好高興高興,自己則帶著黛玉乘轎緩行,直到了城門腳下才分開,林如海自己入宮見駕,黛玉則隨一早等在城門處的林崖林崇先回去安置。

林如海這一入京著實牽動了不少人的心思,不說摩拳擦掌要再得一重臣的忠安、忠肅兩位親王,就是過年都沒收到林家年禮的榮國府裏,也有不少人對林如海進京的事情牽腸掛肚。

賈家的老祖宗賈母,更是連著幾天當著眾人的面兒一聲肉一聲的念叨著去了的姑太太賈敏,念叨著姑太太還在時賈林兩家是何等的親密。她消息也靈通,曉得這次黛玉和林崇也都跟了來,便在哭女兒之餘將她那可憐的外孫女念了無數遍,引得賈寶玉還沒見面,就對賈母口中飄零無依的姑表妹升起了十二分的憐惜。

因此一聽說林姑父已經入宮面聖去了,賈寶玉就求了賈母,要去姑父家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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