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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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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崇舟被抓到化妝間上妝去了,周嘉曜在車子裏坐了一會兒。他摸了摸褲兜,想抽根煙,摸空了,才想起來自己昨天下定決心要戒煙。

司機小劉從後視鏡裏看到他的動作,說:“老板,我這有煙,您要麽?”

周嘉曜搖了搖頭。

半個小時後,小劉開車離去。

周嘉曜沒有立即進拍攝場地,他逛到一片公園,在公園長椅上坐下。

今天是周末,五月秦城的天氣不冷不熱,有家長帶著孩子放風箏、野餐。公園不遠處就是灰色的建築,高大沈默,已經佇立在此許多年。這是老樓,裏面的裝修、設施都已過時,時代與歲月對任何人事都很公平,一應留下印記。季崇舟此時應該就在裏面拍戲。

他看過統籌的安排,前期會先拍顧之明和艾米各自的戲,不論拍誰,季崇舟和寧優都要待在片場。

這部電影的預估拍攝時間是六個月,除了秦城,後面還要去青島、麗江和西藏。

三場戲,兩場在秦城,一場在西藏。

暫且還不知道是怎麽個安排。

周嘉曜摸煙,褲兜裏只有硬邦邦的手機。他自己都失笑。

最終拿出手機,在通訊錄看了很久,撥出去一個電話。

對面很快就接通:“曜曜?”

“媽。”

林淑珍語氣很輕:“曜曜,在外面過得還好嗎?”

周嘉曜避而不答:“小暉最近怎麽樣?”

林淑珍訥訥道:“他……挺好的,我跟你爸前兩天才去看了他,醫生說他很配合治療,人又乖,在裏面很討人喜歡。曜曜,你知道,小暉是生病了才……犯了錯,這麽多年,他在裏面生活多苦呀……醫生說他治療很順利,不出意外今年就能出院,媽媽想把他接回家,到時候你回來,咱們一家人一起吃個團圓飯,怎——”

她越說越高興,周嘉曜卻不願意再聽,幹脆掐斷電話。

片刻後,林淑珍發了條短信到周嘉曜手機裏:“對不起曜曜,媽媽不提這事了。你什麽時候回來吃頓飯吧?我和你爸爸都很想你。”

周嘉曜隔了很久才回:“有空吧。”

不是他故意,是林淑珍消息剛來,他還沒來得及回,就接到了季崇舟的電話。

“哥,”那邊聲音悶悶的,“我被罵了,導演說我演的不對。”

周嘉曜起身,沈聲說:“我馬上到。”

陰問渠臨時改了一句詞,這句詞一改,之前周嘉曜教季崇舟的演法就不對了。季崇舟自己不是不能演,但他從出道開始就依賴周嘉曜,沒有周嘉曜給他掰開了揉碎了講、給他示範,他心裏沒底。越沒底演得越虛,越虛越差,陰問渠摔本子罵人,季崇舟鞠躬說:“對不起,給我點時間調整一下。”躲到角落給周嘉曜打了電話。

陰問渠給了二十分鐘。

兩人窩在臨時道具間,地方很小,很擠,燈泡只一點點亮,空氣裏一股灰塵味。季崇舟指著劇本上他劃掉、重新用藍筆寫的詞,輕聲說:“這場原來是顧之明和他爸爸吵架,顧之明厭惡他爸爸在外面亂搞,對他爸說‘顧檢,你遲早會遭報應的’,然後顧檢就打了顧之明。現在導演把這句話刪掉,讓直接先動手,然後我道歉,‘對不起爸爸,我錯了,別打了’。但我拿捏不好那個感覺。”

“陰導怎麽說?”

“他說,要足夠誠懇,因為顧之明是真的在道歉;要有一種壓抑感,在這裏就要體現他恨顧檢,但又怕顧檢;還要難過,因為他是愛他爸爸的。好難啊,哥。”季崇舟低著頭,手指在劇本上劃來劃去,窸窸窣窣的紙張聲音在道具間無限放大,和季崇舟的呼吸聲纏在一起,像在周嘉曜心口吹氣。

吹得他心裏發癢。

周嘉曜抓住他的手,在季崇舟的目光下把劇本從他手裏抽出來,放到一邊,再松開他的手,自己退後一些,克制著自己的表情:“演一遍我看看。”

季崇舟醞釀片刻,躺在地上,抱著腦袋,咬著牙說:“對不起爸爸,我錯了,別打了。”

“我給你做的人物小傳你沒有看嗎?比起肉.體上被暴力對待,更讓顧之明痛苦的是言語打擊、精神虐待。在這個場景中,顧檢是邊打邊罵的,你現在這個抱頭的姿勢,是全然為了抵抗拳腳相加的傷害,這麽抱不對。”

周嘉曜蹲到季崇舟面前,握住他的手腕,帶著他的手慢慢往下,在手腕和手掌交接處足夠壓住耳朵時停住,他緩緩說:“這句臺詞,不能說得那麽用力,顧之明在道歉,但不是在求饒,顧之明對顧檢愛恨交織,愛讓他下意識克制自己話語中的恨意,所以這句話不能咬牙切齒。他一開始打你的時候,你的手放在剛才完全抱頭的那個位置,然後慢慢往耳朵的位置滑,一邊滑,一邊說……”

他握緊季崇舟的細瘦的手腕,用力,季崇舟的臉上便顯出痛色。他低聲說:“保持抱頭的姿勢,抱緊了,用力,要用跟我對抗的力氣。”

季崇舟便蜷起來,死死抱著腦袋。他感覺手腕上周嘉曜的力氣越來越大,他聽見周嘉曜說:“手往下,放到我剛才帶過去的位置。”

季崇舟用盡全力對抗周嘉曜給他帶來的阻力,因為太用力,渾身都在發抖。

“說臺詞。”

“對不起爸爸……我錯了……別打了……”

周嘉曜說:“手掌壓住耳朵,壓緊,用力。顧之明在道歉,在認錯,但從這一刻開始,他不再乞求原諒。他隔絕顧檢的汙言穢語,也從此隔絕對父親認同的渴求,愛恨在此交織,懼怕催生出病態的勇氣——他要弒父。情感的反差令他渾身出現對抗感,他沒有更多的力氣,所以這句話要輕……”

周嘉曜這段話也越說越輕,說到最後,幾乎貼在季崇舟的耳畔。

道具間一時靜了。

只剩兩個人的呼吸。

季崇舟感覺到周嘉曜剛才為了控制住他,不知何時一條腿彎曲壓在他的小腿上,整個身體俯貼下來,一條結實有力的手臂貼著他的後背,另一條撐在地上。季崇舟只要微微偏過頭就能看見周嘉曜的臉,但他不敢動。

這氣氛太靜謐,太暧昧,太易碎。

“剛才拍了幾條?”周嘉曜突然出聲問。

“七、七八條吧。”

“王老師真打你了嗎?”

王儒,五十歲,手上兩座影帝獎杯,在本片中飾演顧之明的父親顧檢。

“沒有,”季崇舟頓了頓,“但有一條我後退的時候沒把握好,撞倒了櫃子。”

“撞到哪兒了?”

“背上。”

“受傷了嗎?”

“不知道,好像是有一點點疼。”

周嘉曜松了對季崇舟手腕的鉗制,從後背把他身上的黑色長袖上衣緩緩向上推,露出季崇舟白皙的皮膚,漂亮的脊骨。脊骨旁青了一大塊。周嘉曜伸手輕輕揉了兩下,問:“疼嗎?”

季崇舟抿了下唇,說:“疼。”

“回去給你塗藥。”

“好。”

“崇舟,剛剛教你的是技巧,是表象,你得再嘗試更深入地共情顧之明這個角色。”

季崇舟“嗯”了一聲。

周嘉曜把他的上衣拉回原來的位置,佯作漫不經心地問:“你恨過什麽人嗎?”

季崇舟呆了呆,說:“沒有。”

“那有很討厭的人嗎?特別特別討厭,想讓他徹底消失。”

季崇舟還是說:“沒有。”

周嘉曜沈默地起身,拉著季崇舟起來,說:“時間應該到了,你回去吧。”

季崇舟點了點頭,拿著自己的劇本走到門口了,又回頭,猶豫地說:“其實……我,恨過老天爺吧,就那年夏天,我以為我從那以後就什麽都沒有了,特別恨,特別……委屈。不過後來遇到了你,哥,那之後我就不覺得多恨了,我覺得……”

“季老師!季老師!”場務姑娘開始喊人。

“遇見你我很幸運,我很珍惜……很珍惜這一點我生命中為數不多的運氣,哥,我……”

有一瞬間,周嘉曜錯覺季崇舟要說的是“我愛你”。

五年,他看著眼前的人從世事不谙的少年成長為如今挺拔、英俊、成熟、光芒萬丈的青年。他榮譽加身,他盛名在外,人人都道他的寡言少語是冷酷,拒絕應酬是神秘,他是萬千少女的男神,是年輕演員中的神話。

他逆光站在道具間門口,匆匆說完最後一句話:“哥,我……先走了。”

周嘉曜看季崇舟大步往光中走遠,徒留自己在黑暗裏。

他重新戴上口罩和鴨舌帽,走出道具間,關好門。

寧優不知道從哪裏蹦出來,帶著一臉緊張兮兮的隱秘興奮:“你是……周嘉曜老師嗎?周老師,我特別特別特別喜歡你。”

她雙手合十近乎虔誠地說:“《星影搖欲墜》和《直到落日的桑德朗》我至少各看過五十遍!真的很喜歡您!沒想到能在這裏遇見您!您退圈十年了,很多老粉都很想你。剛剛您是在給季老師講戲吧?嗚嗚嗚真好還能聽見您講戲,《頑疾》您講戲的花絮我看過一百遍!”

寧優真的開始掉眼淚,擡起手臂一邊抹眼淚一邊嗚嗚咽咽。

周嘉曜耐心地等她哭完,低聲說:“謝謝你們還記得我,但我在這裏的事替我保密,行嗎?也別叫我的名字,我現在給崇舟做助理,你可以叫我‘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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