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玥第二次入夢只待了兩天，出來卻覺得比第一次更不好受，看到青澤中無處不在的青煙，便總是想起一襲青衫的江北臨。難道真如瑾童說的，入夢次數越多，入夢越深，情緒也就陷進去更深？

從入夢廊出來，長玥遠遠看到瑾童和妙童在一處亭中面對面坐著，似乎是在下棋，走過去時恰好見妙童贏了，笑瞇瞇的擡眼看到了她。

“哦，長玥姑娘。這兩日不見你，可又是去觀夢了？”

長玥點點頭，在一旁的空位坐下。

瑾童看了看她臉色，揣測道：“姑娘是回先前那個夢裏去了？可看到想看的結果了？”

長玥當然搖頭。還當真讓瑾童說中了，前一個夢只是那位大小姐心中所期許的圓滿，或許那個夢裏的故事與事實的差距也不大，而唯獨不同的是，在那個夢裏一廂情願變成了兩情相悅。

“瑾童，你那時怎麽就能知道第一次的夢是她心中虛構，而不是事實呢？”

聽她說完第二次夢中所見，瑾童搖頭道：“只是我感覺罷了，大概是在真境中多年觀夢的經驗吧。”說著看長玥仍有些低落，寬慰道，“終歸只是夢，我們都不是那夢真正的主人，誰又知道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姑娘若不喜歡第二個夢，便當第一個是真的好了。如同觀者看戲，何需如此記掛傷情。”

出了夢境後心緒起伏遠比在夢中時淡得多，並且迅速的變得更淡了，就像平日做夢醒後，再如何慘烈壯闊的夢境，回想起來都已是輕描淡寫的一筆，甚至模糊一團記不清晰了。

長玥跟瑾童妙童說了一會兒話，再下了兩局棋，很快就好了。第二天只在扶搖閣裏閑了半天便再坐不住，又去了入夢廊。

只是這次長玥在青澤的入口處停了半晌，腳步還是轉向繼續前行，最終停在了黛澤之外——既然她已經進過兩次夢境，也算有些熟練了，那不如換一個蓄夢澤看看吧。

一進黛澤便見霧霭沈沈，處處彌漫著若有若無的壓抑之氣，青紫雲煙繚繞，好像那些夢境入口的光芒色澤都更深了些，如此對比，青澤內的清寒頓時也顯得賞心悅目起來。

長玥小心的行走其中。黛澤中的夢境入口比起青澤中似乎也豐富多樣了不少，甚至如枯井、水塘、破木棺材什麽的都帶有入口標識的光亮。

……還是挑一個正常點的入口吧。

於是看到前方一處宏偉殿閣，殿門處同樣瑩瑩滕光時，長玥便徑自過去，進了那殿門。

光芒籠身，雲霧迷蒙……嗯，有了經驗之後果然是熟練了很多啊。

長玥動作熟練的邁進門裏，正要同樣熟練的迎接如之前那般湧過來的背景和回憶，順帶看看這雲霧之後是如何場景，不料雲霧剛散，背後突然一個大力推搡過來，入耳驀地人聲嘈雜似乎周圍人還不少，她幾乎是滾著栽進門裏去的，踉蹌好幾步才勉強站穩了。

“誰這麽……”長玥還沒罵出來，身後一道尖細刺耳的宦官聲音劃破周圍的喧鬧混亂，格外突出的響起來，“各位娘娘主子，多有得罪了，咱家這也是奉命行事，在上頭命令下來之前各位且在這殿中委屈著。”

那宦官口中稱著主子，卻全無半點尊敬之意，長玥聽得蒙了蒙。娘娘主子？

他話音落下，周圍立刻高高低低炸起一片女子聲音，有哭的有鬧的也有罵的，吵得長玥根本無心留意什麽背景什麽記憶，瞪著眼環顧一周，發現她正在一處大殿內，裏面都是穿得花裏胡哨姹紫嫣紅的貌美女子，個個朱翠滿頭華服裹身，低頭看看自己，果然也是快晃瞎眼的綾羅綢緞，似乎還比那些女子身上的都華貴得多。

這次的夢主人是個……深宮皇妃？

背後好像還有妃子在被攆入殿中，長玥被推攘著便順勢躲進了殿中一個角落。

壓抑緊繃人人自危的氣氛很快便讓妃子們的吵鬧哭嚷都沈寂了下去，待所有妃嬪都被關入大殿後，那個尖細嗓子宦官便趾高氣昂的離開了，門窗緊閉的大殿外面迅速圍上了重重守衛，氣氛越發的凝重。

等長玥再次看到明亮刺眼的陽光，已經是三日之後——其他妃嬪在被關進來的當天就已經陸陸續續的被領了出去，大約是有了安排和去處，卻惟獨長玥最後被剩了下來無人問津，繼續暗無天日的關著。

要說她被遺忘了，門外的守衛卻沒撤，且每日三餐都有人送來，要說沒被遺忘，這樣什麽交代也沒有的關著，卻又不知要關到哪年哪月。

第四天醒來後，前三天都過得渾渾噩噩的長玥想起了七日之限，萬一她被這麽關到第七天，那不就得設法撞開殿門才能出這夢境了麽？可這空空的大殿裏什麽都沒有，她拿什麽去撞開那落了栓還堵著守衛的大門板子？

這個問題有點苦惱，長玥目光落到身上華麗的衣裙上，心神卻又恍惚起來。

這時殿門外傳來守衛跪地行禮的聲音，隨即有腳步聲由遠及近。

腳步聲停在殿外沈寂了半晌，沈重的殿門終於被推開，吱呀開門聲中殿外的光線如刀如劍般直直刺了進來。長玥坐在帳幔逶地的柱子旁，下意識便擡手遮住了臉，好一會兒才慢慢適應了，睜開眼坐直身，看向站在殿門處的那道身影。

即使是逆著光，也掩不住那身影頎長挺拔，風姿卓越，抒懷展袖間的朗朗氣度。那眉眼間沈穩不乏肅殺的面容俊逸疏淡，隱隱的壓迫感中又存著英武正氣。

這樣的人，卻是數日前逼宮弒君，奪了天下的新帝。

停在面前的那襲龍紋華服明晃晃得有些刺眼，長玥仍直勾勾的看了會兒，然後慢吞吞的跪直了身子，擺出行禮的姿勢，張口卻又猶豫了片刻。

“妾身……拜見陛……”

“閉嘴。”話沒說完便被人狠狠的掐住了脖子，長玥睜大眼看著那個神色冷厲的帝王，呼吸隨著扼在咽喉上的力道加重而越發困難起來，不由心想莫非關了她三天就為了親自過來一爪子掐死她？

“為什麽？”

比那句閉嘴更冷了一度的聲音傳過來，打斷了長玥的思緒，她在近在咫尺的距離裏，看到對方眼中森森的寒意，和……被背叛的恨意。

“為什麽當年要背諾於我，費盡心機嫁與那昏君？”

長玥被掐得有些眼前陣陣發黑，意識渾濁，險些連她這三天好不容易捋順的背景和回憶都被掐得想不起來，求生的本能讓她艱難的張了嘴，卻只能發出模糊的氣聲，難過得眼角都滲出淚來，才好不容易囫圇吐出兩個字：“觀……言……”

脖子上隱約陷入瘋狂的力道僵了一僵，終是緩緩的撤了。長玥歪倒在地上咳了半天才緩過來，勉強半撐起身子，喘著氣啞聲道：“事已至此，陛下……又何必再問緣由呢？”

居高臨下看著她的那人狠狠皺起了眉，似乎是被陛下兩字刺激到，又或者是被這樣的回答刺激到，隱忍片刻後，擡手輕輕撫上那被掐出青紫的頸項，再慢慢撫到那張似乎沒有留下歲月痕跡的面容上：“若我非要知道呢？”

他聲音輕柔和緩得如同在跟她說情話，指尖卻是冰涼的觸感，長玥感覺到他手指過處，皮膚仿佛都蹭蹭的立起了寒毛，一時不敢亂動。

束發金簪忽的被扯開，釵環珠玉叮當四散，婦人髻松散開來，漫漫青絲如潑墨般飄散逶地。

“這個緣由，我等了十一年零三個月。”初登大極的帝王把那容貌華美卻神色雕零的女子拉到面前，咫尺相對，“不要再跟我重覆那句貪戀榮華的鬼話，”

“我不信。”

極近的距離，久違多年的氣息避無可避。他的容貌已經變成這般，徹底退去青澀蛻變得如出鞘寶劍，他的聲音也已經變成這般，沈穩清冷如綿厚醇酒了……

缺氧的腦子轉起來了，思緒變清明了，積蓄多年的洶湧回憶便如決了堤的洪水，鋪天蓋地的淹沒過來。

“我是大雍王師昭武校尉衛觀言，流寇已被打退，你們莫怕。”

殘留著少年音色的朗聲寬慰好像又響起在耳畔，這重鎖深宮的榮華富貴與盛寵一身，都遠及不上十一年前的那場兵荒馬亂，她隔著紛雜難民與他對視的那一眼。

或許那一眼，便已耗盡了他們此生的緣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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