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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領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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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頓時陷入了沈寂。

片刻之後,所有的目光都聚在了被女繼承人點到名的德·蓬豐庭長身上。

庭長的臉膛瞬間唰得褪盡了血色,接著又仿佛隱隱悟到了什麽,因為激動,瞬間漲得通紅。

他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歐也妮,臉頰旁的兩塊肌肉微微抽動。就在他狠狠吞咽一口唾沫,潤潤幹燥的喉嚨,試著移動腳步朝女繼承人走去的時候,先前一直縮坐在角落裏的老葛朗臺仿佛一只睡醒的老虎,忽然竄了起來。

他的動作敏捷,幾步走到歐也妮的身前,擋住了試圖靠近的庭長。

老頭子的眼睛閃著夜狼般的兇狠之光,幽幽地盯了一眼庭長,庭長情不自禁地打了個恐懼的哆嗦,腳步停了下來。

制止庭長後,葛朗臺轉過臉,用一種冰冷的語調發號施令:“我的女兒,你跟我來。”

他說完,朝外走去,沈重腳步踏過地板,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

歐也妮跟著他,兩人前後進入老頭兒的房間。

門剛關上,葛朗臺用剛才嚇退了庭長的同樣目光望著自己的女兒,等發現她完全無動於衷之後,終於氣惱地開始在屋子裏走動,開口質問。

“歐也妮,你剛才叫克羅旭先生單獨留下來,是什麽意思?”

“您知道的,父親。”歐也妮說道。

“嚇!竟然用這種毫不在意的口氣和我說話!“葛朗臺停下腳步,氣憤地說道,“你不會是想告訴我,你決定選擇這個人成為你的丈夫?”

“您想的沒錯。”

“除非是你瘋了!否則,你怎麽會選中他成為你的丈夫?”

“克羅旭先生穩重,順服、知根知底,一個非常適合的丈夫人選,”在老父親近乎咆哮的叫聲中,歐也妮平靜地說,“父親,雖然我這樣說,會顯得非常無情,但我們都知道,您遲早也是會離開我的。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逃脫得過來自天國的蒙召。一輩子倘若不至少結婚一次,這會受到社會道德和宗教教義的雙重譴責。所以在您之後,我需要一個丈夫,能象您一樣繼續出面替我處置一些我自己不方便或者不想處置的事務。您知道的,克羅旭先生就是最好的人選。”

“該死的天國!見鬼去吧!”葛朗臺繼續咆哮,“說到你的丈夫,沒錯,但你完全可以嫁給那個菲利普·拉納!昨晚我不是讓你嫁給他了嗎?比起克羅旭那個蠢貨,他不知道要好多少!”

“您需要的,是我嫁給二十五個弗洛瓦豐吧?父親,我再次提醒您,我會替您賺錢,賺夠二十五個,甚至是五十個弗洛瓦豐的錢。您完全不必拿我去換這麽微不足道的一塊土地。並且,容我問一聲,難道您就真的這麽信任拿破侖和他第三次建立起來的這個帝國?您可別忘了,他的第二帝國不過維持了百日。這一次,他們雖然第三次進駐杜伊勒裏宮,並且靠著僥幸打贏了一場戰爭而存活了下來,但是誰知道往後會怎樣?說不定很快,一切就又會轟然坍塌呢?如果這樣的話,父親,到時候,那二十五個弗洛瓦豐,您覺得還會屬於您嗎?”

事實上,歐也妮的這個提醒,老葛朗臺也不是沒考慮過。但和一切一心鉆進銅錢眼的守財奴一樣,當面前突然從天降落一筆巨大財富,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不顧一切地先把它們據為己有。至於以後的事,所有的守財奴都固執地相信,東西一旦吞進了自己的肚子,他們的運氣就絕不會差到有朝一日被迫要吐出已經吃進去的東西的一天。

所以現在被女兒這樣毫不留情地戳破,老葛朗臺顯得更加氣憤。

“歐也妮,你是故意來氣你老爹的是吧?好的,好的……”

他繞著女兒氣急敗壞地走了兩圈,哀嚎個不停。

“生兒育女什麽用!不過是拿刀子在心頭紮而已!這次可說真的,歐也妮,你要是不聽你老父親的話,真的和克羅旭結婚了,我就和你斷絕關系!取消你的繼承權!”

“父親,我很抱歉我的決定讓你感到失望了。但我可以向您保證,在結婚之前,我會和克羅旭先生訂立一份法律文件。也就是說,我有沒有結婚,對您的財產現狀完全不會造成影響。您絕不會蒙受任何的損失,除非我早於克羅旭先生死去。但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您應該也已經看不到了。所以,您現在需要做的,不是威脅我,或者反對我的決定,而是祈禱我能比我的丈夫活得更長久。”

“聽聽!這麽冷酷的話,居然是從我的女兒嘴裏說出來的!”

老葛朗臺盯著已經轉身過去的女兒的背影,發出一聲絕望又憤怒的哀號。

歐也妮充耳未聞,徑直走到門前,打開的時候,微微擡起下巴,臉上的冷漠更甚。

菲利普正立在門外,仿佛已經站了許久。

風從突然打開的門縫裏撲進來,吹得桌上燭火明滅不定。火光投在他的臉上,照得他一張臉半明半暗,有點看不清表情。

“葛朗臺老爹,請容許我與和葛朗臺小姐說幾句話。”

註視歐也妮片刻後,他的目光擡起,掠過她的頭頂,落在了她身後的葛朗臺身上。

“說吧!說吧!想說什麽就盡管說好了!”葛朗臺氣憤地嚷道,“她已經不是我的女兒了!死活與我無關!”

“謝謝!”

他的目光重新落到歐也妮的臉上。

“我心裏非常清楚,您之所以做這樣的決定,原因在於我。所以,如果您不想看到您的願望落空,那麽,請給我一次說話的機會。”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聲音低沈而壓抑。但無論是表情還是語氣,卻顯得異常冷靜。和白天遇到時的樣子,判若兩人。說完最後一句話,他甚至極其紳士地朝她彎了彎腰,跟著,轉身迅速朝外走去。

歐也妮沒有猶豫,立刻跟了上去。

他們之間,確實需要最後一場對話。

這也是她的意願。

對話之後,世界將會重新獲得安寧。

他走得急,步伐邁得很大。一步幾乎相當於她的兩步,而他看起來,似乎也沒有緩下腳步等她的意思。所以當他出了這所房子,最後停在他們第一次相遇的幹草堆旁的那塊葡萄地時,她已經被他落下很遠的距離。

他轉過身,看著她在月光下朝自己走來,腳步不疾不徐。胸口正在劇烈心臟跳動的那塊地方,忽然竟生出一絲如同斷指處那樣的絞痛之感。等她終於停在距離自己差不多一個人遠的身前,用一種冷淡而平靜的目光看著自己時,這種絞痛之感忽然更甚。

就在這一秒之前,他還覺得仿佛有無數的話噴湧著要出口,但是現在,他卻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了。甚至,面對這樣的她,他甚至生出了一種怯懼。

他想起剛才站在門外時,聽到的來自於她父親的哀號——指責她的冷酷和無情。

就在今晚之前,他還一直固執地認定,那只是她可以表現出來的一種偽裝。

但現在,他忽然有點不那麽確定了。

“歐也妮……原本我還希望,只是我想錯了……”

他低低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終於開口了,“但是剛才,我聽到了您和您父親的對話……”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直至消失。

“是的。所以,難道您不應該祝福我嗎?”

他凝視著她面無表情的一張臉龐。緘默片刻後,苦笑了下,顯得神情倍加慘淡。

“您就真的這麽不屑我對您的感情,甚至到了深痛惡覺的地步,以致於您不惜用這樣的倉促決定來拒絕我的靠近?上帝!克羅旭先生!”

他念了一遍這個稱呼,聲音略微刺耳,“您究竟是下了怎樣的決心,才能做出這樣的一個決定?”

“拉納先生,關於您的這句話,有兩點,我必須予以糾正。第一,這個決定並非如您所想,是在今天一天之內做出的。事實上,倘若我需要一個丈夫,那麽,克羅旭先生將會是最適合我的結婚對象,這一點,在很久以前,我就如此認定了。第二,我聽出了您剛才語氣中對克羅旭先生的鄙視。我不明白您為什麽會產生這樣的優越感。僅僅是因為他長年居於索繆,和你們巴黎人有著截然不同的生活習慣和穿衣打扮?如果是這樣,這就更顯出您的偏見和淺薄。既然您剛才一直在門外,想必也聽到我與我父親的對話了。我向我父親解釋了我為什麽選擇克羅旭先生。除了那幾個理由,他也具備我欣賞的正派的生活作風。所以,選擇這樣一個認識了多年的正派男人做我的丈夫,這有什麽值得你去質疑的地方?”

“好的……我為我剛才的對克羅旭先生的蔑視向您,也向他道歉!”菲利普深吸口氣,“但是無論你怎麽說,我都無法接受你的這個決定!我還是那句話,歐也妮,我不相信你真的那麽厭惡我!別問我理由。這就是我的直覺。我的直覺曾令我在戰場上數次撿回性命,我的直覺不會出錯!這一次,我的直覺告訴我,哪怕那個克羅旭先生再好,你的這個決定,也完全是出於對我的逃避。我承認,今天白天,或者是之前,我的一些舉動對您確實是種冒犯——盡管我在我自己看來,那些全都是發乎我內心情感的流露。但既然您不喜歡,我也可以學著去克制,去改變自己。就從現在開始。所以,現在我也請求你,請你先改變你的決定……您要我怎樣做,我就怎樣做。我只希望您再給我一次機會……”

他朝她走得近了些,停住。月光照在他的臉上。白天時他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狂熱已經消失殆盡。此刻,他的眉頭緊緊皺著,神情顯得痛楚和茫然,仿佛一個突然迷失了前路方向的孩子。

歐也妮凝視著他。

或許是月光下的幻象,這一次,和之前的冷漠不同,她的眉眼漸漸竟也顯出幾分柔和之色。

“菲利普,”她慢慢地說——這也是這麽長久以來,她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

“既然您終於願意學習什麽是克制了,那麽,我們就有了談話的基礎。所以,請您不要打斷我下面的話,我願意告訴您,我為什麽無法接受您的感情。”

“您一再強調您的直覺,認為我對您並非毫無感情。您說得沒錯。但如果您非要說,那就是男女之情,我也不會費口舌和您爭辯,雖然在我自己看來,與其說是類似愛戀之類的情感,倒不如說是憐憫。但是有一點,我非常清楚,無論我對您懷了怎樣的一種情感,比起您,我更愛惜我自己。坦白說吧,您表達感情的方式令我感到不安,甚至是恐懼。倘若我服從了您的這種感情,我不知道明天會怎樣。我習慣自己能夠掌控一切的局面,決不允許我的生活出現任何打破平衡的人和事。而您,就是這個很有可能破壞平衡的人。是的,您是拿破侖的寵臣,您對帝國再造居功至偉,您也可以運籌帷幄,以武力壓服四境。但您職業軍人的身份和現狀,卻令我無法對您產生任何的安定感。除了這個,更重要的,還是您的性格和您表達感情的方式。您或許還記得在巴黎公爵夫人府舞會的那個晚上吧。我說,倘若我以後的兒子能像您一樣,我會感到十分高興。您當時好像不大樂意。但事實是,在我眼裏,您的感情和表達感情的方式,確實像個孩子。您的感情就像一團火,在來臨時,燃燒得仿佛滾滾火球,但是您忘了,燒得越旺,熄得也越快。有一天,當您對我情松愛馳,不再愛我了——請不要插嘴。未來是看不見的,任何誓言都是空洞的——”

她打斷了他想要分辨的意圖,這才接著說道,“到了那時候,以您的性格,我完全可以想象會發生什麽。您剛才說,我做的這個決定是對您的逃避。也對,也不對。確切地說,這不是我一時沖動,而是經過思考,最後將先前想法付諸行動的冷靜決定。。您不是騎士,我更不是需要騎士救贖的生活在夢幻裏的女人。既然我先前的拒絕無法讓您從您的騎士夢中清醒,那麽我就只能斷掉您繼續想要充當騎士的後路。既然克羅旭先生是很好的丈夫人選,那麽,在這個時候選擇他,就是一個一舉兩得的舉動。所以,您聽明白了嗎,我的這個決定,和您確實有關,但更多的,還是在替我自己考慮。”

她說完了,靜靜地望著他。

他僵硬地立著,

過了很久,他終於動了動。緩緩地,他舉起自己那只包著紗布的受傷的手。

“您是說,因為我的這個舉動,您才決定嫁給克羅旭先生?”

“是的,”她清晰地說道,“本來,那只是一個念頭而已,或許會成真,或許根本不需要。但因為今天的這個意外,促使我做了最後決定。”

他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臉色蒼白,襯得他眉毛和掉落下來的額發漆黑如墨。

“原來你是這樣看我的……因為你救過我,見過我最落魄的樣子,所以在你心目裏,我一直就是個需要你幫助,需要你憐憫的對象?”

她沒有回答。

他扯了扯嘴角,擠出一絲比哭還要難看的笑。

“我明白了。因為我還不夠強大,在您眼中,我也不夠成熟,不能讓您產生任何足以依賴的信任之感,所以您寧願選擇嫁給一個您根本沒有任何感情的象應聲蟲一樣的克羅旭先生!”

她依舊沈默。

片刻後,她說道:“菲利普,謝謝您對我懷著的情感。倘若您願意就此尊重我的選擇,我很樂意把它看成是男人對女人的最高讚美。當然,這並不表示我讚同您今天傷害自己的舉動,”她看了眼他的手,“我希望您能盡快恢覆健康。”

“如果沒別的疑問,我先走了。”

她朝他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最後一個問題……”

身後忽然傳來聲音低啞的問話聲,“那麽詹姆斯呢。他也愛你,並且向你求婚了。比起克羅旭先生,他應該就是那種您說的能令您看到穩定未來的更好的丈夫人選。您為什麽不選擇他?”

她停了停,並沒回頭。

“如果他對我的要求僅僅只是成為他的妻子,或許我會考慮。但不是了。我想我大概無法給予他一個妻子應當給予丈夫的感情,選擇他,不但是對他的不公,對自己也是一種折磨。”

她說完,快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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