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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重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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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奶奶要生了?

諸素素的叫聲,讓蕭家中堂裏面有一瞬間的寂靜,然後便爆發出各種嘈雜聲、腳步聲、和紛亂的人聲。

蕭家中堂上緊接著一陣忙亂。不過亂中有序,大家都各司其職。

外院大總管蕭義只死死盯著那傳旨內侍的臉,把他的模樣記在心裏,又看著他手下的人,謹防有人在中堂渾水摸魚。

“大人,這邊請。我們大少奶奶動了胎氣,您還想看熱鬧嗎?”蕭義也不客氣,一只手往門外一攤,做出送客之舉。

那內侍見目的達到了,忙拱了拱手:“告辭。”便帶著自己的人一溜煙走了。

回到東宮,這內侍一五一十通報了蕭家的情形,特別是杜恒霜動了胎氣,懷胎七個月就要生產的事情,也說得仔仔細細。

太子的臉色卻有些異樣。

他沒想到,杜恒霜居然馬上想到蕭士及的事,是有人從中作梗……

這個女人,好像沒有他想的那樣無知討厭,而且還頗有膽識。

那陳月嬌和她比,似乎是燕瘦環肥,各有千秋。

兩個女人都不錯,可惜,蕭士及不喜歡杜恒霜,沒辦法,只有請她讓路了。

懷胎七個月就生孩子,很危險吧?——大概不死也要脫層皮。

太子回到寢宮,跟太子妃說起此事。

太子妃卻嗤笑道:“七活八不活。太子殿下,您不知道,七個月出生的孩子,活下去的多了去了。”

這個晚上,蕭家上下通沒有人睡。

蕭義在外院叫起來所有的人手,牽著大狼狗在外院值夜。凡有動靜,立下殺手。

內院裏面,諸素素早就跟歐養娘和知畫說過多次,再加上杜恒霜從娘家帶來的人手充足。總之是人多好辦事,產房立刻布置起來。

蕭家正院上房五間,兩旁各有兩間耳房。

諸素素把東面一間朝南的耳房提前就當做產房預備好了,現在只要鋪了幹凈的蒲草,放上細白苧麻布的床單就可以了。

爐子上咕嚕嚕燉著熱水,桌子上擺著一盞明火銅燈,所有的刀具剪子都在火上反覆燒烤消毒。

還有早幾天就準備好的消毒紗布,繈褓,和參片。

諸素素自己其實並不精通接生,不過早就尋好三個經驗豐富的穩婆候著。

毅郡王的未婚妻慕容蘭舟先前也跟諸素素提過,一旦杜恒霜發動,馬上給她報信,她會親自把王府裏面最好的穩婆送過去。

諸素素知道現在不是客套的時候,並沒有推辭。杜恒霜一破水,她在送她進產房的時候,就趕忙派知畫去毅郡王府送信。

慕容蘭舟來得很及時,親自帶了兩個穩婆過來。

杜恒霜的產房裏面,就有了五個穩婆伺候,還有諸素素在旁監督,歐養娘從旁協助,知畫跑前跑後拿東拿西。

一切準備妥當。

慕容蘭舟就坐在正房裏等候消息,順便看著正院裏的上上下下。

正院的大門,則被蕭義早就派來的兩個虎背熊腰的婆子守得死死的。

龍香葉哭哭啼啼帶著蕭嫣然過來,想看一看杜恒霜怎樣了,一個勁兒地跟守門的婆子解釋:“我不是有意的,我真不是有意的。我兒子不在了,這是他唯一的骨血,我怎麽會起壞心思呢……”

聽得那守門的婆子十分尷尬,訕訕地道:“老夫人,不是我們不放您進去,只是事關重大,大總管說了,一切等大爺回來了再說,奴婢以後給您老人家賠罪。”

龍香葉聽了,如同百爪撓心,忍不住又哭起來:“我兒還會回來?——等五七再回來吧……”

守門的婆子撇了撇嘴,沒有再勸,杵著胖大的身子當門神。

反正正院的大門離產房隔著不小的距離,中間還有影壁和廊廡,龍香葉哭哭啼啼的聲音傳不進去。她們也就不羅嗦趕人了。

慕容蘭舟坐在正房,聽說龍香葉的事,也難當做不知道,只好帶著侍女出來,勸了一通,才讓龍香葉和蕭嫣然都回去了。

二房的蕭泰及和關蕓蓮也得到消息,說杜恒霜發動了。

“這不才七個月?”關蕓蓮掰著指頭數。

蕭泰及坐在炕上,心神不寧地轉著茶碗,半晌放到炕桌上,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關蕓蓮上前拉住他,急道:“你去有什麽用?他們又不讓你進去!”

蕭泰及道:“他們不讓我進去,是他們的事。但是我必須要去等著,這兩個孩子,很可能是我大哥唯一的骨血,我是他們的親叔叔,我不去不行。——我可以去大門口等著。”說著甩開關蕓蓮的手,自顧自走了出去。

他沒有去角門,而是拐個彎出去,來到蕭家大房的大門口,在門口叫門。

裏面沒有人應他,他就索性坐在門口等著。

幸好是晚上,家家關門閉戶,蕭泰及等在門前,還沒有多大的妨礙。

正院上房旁邊耳房布置的產房裏,諸素素坐在杜恒霜身邊,手搭在她的肚子上,默默地計算著她宮縮的頻率。眼看間隔越來越短,杜恒霜也覺得腰背越來越酸,漸漸的,痛也慢慢跟上來了。

開始只是酸中隱隱作痛,跟小日子來的時候差不多。

然後那痛開始成倍增加,來得那樣迅速,就如排山倒海一樣,似乎有人拿著一把生銹的刀子,在她體內肆虐,要將她從中間活活劈開一樣的痛……

杜恒霜記著諸素素的話,痛也要忍著,不能叫得聲嘶力竭,因為之前叫得太用力了,就沒有力氣生孩子了。所以她死死忍著,雪白的編貝小齒將下唇咬出一排密密的血珠。一雙手緊緊抓住身下的細白苧麻布床單,將韌性十足的苧麻布床單抓出十個小洞。

痛也要忍著,因為她要保留力氣生孩子。

她的孩子,是她和蕭士及之間最寶貴的紐帶,也有可能是蕭士及在這世上唯一的子嗣。她雖然不信那傳旨內侍的話,但是她也知道,戰場上刀槍無眼,也許說不定在某個時候,蕭士及真的會遭遇不測……

想到這裏,杜恒霜又覺得沒那麽痛了,她所有的精力和心情,都被蕭士及占得滿滿的。

她想起了她第一次對蕭士及有印象,好像是她三歲的時候。那一天,蕭士及跟著蕭祥生來他們家做客,看見杜恒霜坐在小凳上吃飯。她很淘氣,將飯粒吐得到處都是。

蕭士及那時候才六歲,卻跟個小大人一樣,從養娘手裏接過碗,耐心地餵她吃,一勺飯,拌一勺鮮美的魚湯,再加上一塊剔得幹幹凈凈,沒有刺的魚肉,搭在一起,給杜恒霜餵下去。

在小小的杜恒霜心裏,那個餵飯的大哥哥,比娘親還漂亮,比養娘還溫柔,但是她一淘氣,他瞪起眼睛的時候,又和爹爹一樣嚴厲。當然,她乖乖的時候,他又和爹爹一樣寵溺她。

那個俊美的少年,從她懂事開始,就對她呵護備至,手把手教她認字、習字,帶她騎馬、游原,教她規矩、人情世故……

後來他們分開,一個在長安,一個在洛陽。但是每一年,再艱難,他也要去洛陽,就為見她一面。

那時候很小,不懂什麽叫兩心相許,也不懂什麽叫兩情相悅,更不懂什麽叫門當戶對,擇婿而嫁。

她似乎從來沒有想過要嫁給別人。

她的心裏只有自己的及哥哥,從小到大,無論貧賤還是富貴,疾病還是健康,她不離,他不棄。

她也知道,蕭士及沒有負她。他盡了自己的全力,為她遮起一片天,給她一個家。

雖然他們之間也有過咀晤,有過磕磕碰碰,但是在這個時候,杜恒霜滿心只想到了蕭士及的好。

女人總是癡心,哪怕只有一分好,也能讓她們對任何痛楚甘之如飴,願意為之赴湯蹈火。

更何況他給了她全部的感情和信任,她願意用性命相報。

身體裏的痛楚加劇了。

杜恒霜痛得視線模糊起來。

她知道,她身體內的那把刀子,已經把她劈成兩半了,她的靈魂和身體分離,輕飄飄地飛上了半空中,俯視著自己躺在鋪了蒲草的長榻上的身影。

她聽見諸素素惶恐的大叫聲,看見她在用力拍打著她的雙頰:“杜恒霜!你給我醒醒!你不能現在暈過去!杜恒霜!想想你的孩子!你已經破水了!孩子在你肚子裏,最多只能再待六個時辰,再不出來,他們和你都會有生命危險!……”

杜恒霜心裏一緊,知道自己一定不能就這樣走了,她要下去,回到自己的身體裏面,可是那裏好像有一層隔膜,將她和她的身體隔開,她看得見,卻觸不到自己的身體。

這樣不行,不能這樣下去。杜恒霜模模糊糊地想著,不過腦子裏又有一絲慶幸,因為她現在這個樣子,感受不到一丁點痛楚了。

而剛剛那股鉆心地,將她整個身體活活劈開的劇痛,似乎已經成了遙遠的回憶。

就是那痛,在阻撓著她,不許她再回到自己身體裏面。她知道,她一回去,那痛就能活活要了她的命。而她,現在還不能死……

好吧,她到底該怎麽辦?她還有六個時辰,可以好好想一想。

杜恒霜發現自己輕飄飄地,漸漸遠離了這間屋子,從緊閉的大門飄了出去。

她看見慕容蘭舟坐在正房,輕聲囑咐著侍女。有侍女坐在勸她去歇息,慕容蘭舟執意不肯。

杜恒霜滿懷歉意。她知道慕容蘭舟身子弱,雖然被諸素素治好了喘疾,可是她幼時家貧,底子太差,如果休息不好,還是很容易生病,就飄飄蕩蕩上前,想勸她去歇息。

可是她伸出手,看見自己近乎透明的手臂,從那侍女旁邊穿過,落在了半空中。

她們看不見她,也聽不見她……

杜恒霜訕訕地縮回手,一轉身,就離開了中堂,往門外飄去。

外面的天已經黑了,廊廡和抄手游廊、穿山游廊上都點起了燈籠,照的院子上下亮如白晝。

她在人群中穿行,渾然不覺地離開了蕭家。

在門口的時候,蕭泰及只覺得一股寒浸浸的風從他身邊刮過,嚇得他跳了起來,躊躇半晌,還是趕緊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杜恒霜飄蕩在長安城上方,不知道往何處去。遠處似乎有一處燈火,在召喚著她。

如有吸力一樣,她被那股奇特的感覺牽引著來到那個地方。

這是一處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宅院。

她好奇地飄了進去,看見亮著燈的屋裏有兩個人,兩個她很熟悉的人,金姨媽和陳月嬌。

杜恒霜笑了,想進去跟她們打個招呼,可是卻在要踏進門檻的時候停了下來。

她驚疑不定地看著屋裏的兩個人。

她看得很清楚。

迎著閃爍的燭火,金姨媽的背後,只有一個影子。

而陳月嬌的背後,卻有兩個影子!

那兩個影子一濃一淡,而有些黑色的東西,正從那濃的影子上面,往淡的那個影子上轉移過去。

所以濃的影子,在逐漸變淡,而淡的影子,在漸漸變濃。

更驚訝的是,杜恒霜看見,那濃的影子的樣貌,跟她曾經見過的那個要驅趕她靈魂的魂體一模一樣!

而淡的影子的樣貌,就跟陳月嬌本人的樣貌一模一樣!

塵封的記憶漸漸開啟,杜恒霜想起了那一夜,她差一點被那個兇惡的魂體趕出身體外的遭遇。

她記得那中年仆婦蒼白的臉色,對自己說:“大小姐,您今天救小兒逃離大劫,我感激不盡。我壽元已盡,特來向大小姐報恩辭行。大小姐本會在四年之內有劫難,還請大小姐擅自珍重,一定要活著!千萬不要意氣用事,更不能尋死。你一死,就會有邪祟入體,占你身軀……”

“大小姐,我是來報恩的,不是來害你的。你只要記住,凡是看見有重影之人,就要防之又防。我法力有限,只能提點這麽多。今大限將至,言盡於此。——大小姐,我只能幫你最後一個忙了。”

杜恒霜臉上顯出掙紮之色。

“不能死,我不能死。”

“看見重影之人,要防之又防……”

杜恒霜悚然而驚,再看向那屋裏。

陳月嬌就是有重影之人!

杜恒霜認出來,她的影子之一,應該就是那一夜,想要占她軀體的那個魂體!

杜恒霜被這個認知驚得倒退兩步,飄飄蕩蕩又融入到夜空之中。

她感到驚懼、惶恐,下意識想見蕭士及,她有一股強烈的願望,要見到蕭士及。因為她害怕,而只有在蕭士及身邊,才給她安全感。

她想去找蕭士及,有非常強烈地渴望,想要看看他,到底怎樣了。心念一動,她就從原地消失,來到了東部郴州。

茫茫的荒野之上,無數的屍體橫七豎八,敵我難辨。禿鷲在夜空之中盤旋,尋找著可吃的東西。

黑沈沈的霧氣裏,杜恒霜不知道自己全身上下,都被一層淡淡的紅光包裹,所以她在陰陽兩世穿行的時候,不為人知,也不為神覺。——她只看到她想看到的人。

“霜兒!”在戰場上枕戈而睡的蕭士及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大喊,從睡夢中驚醒,猛然發現遠方層層的包圍圈似乎出現一個空隙。

“那邊,趁夜突襲,然後殺個回馬槍,直搗劉黑達的老巢。不親自砍下他的腦袋,我的蕭字倒著寫!”蕭士及迅速喚醒兵士,整肅人馬,如鬼魅般穿過了劉黑達的防線,然後稍做補給,便神兵天降一樣殺入劉黑達的府邸,將他斬首,全府上下數百餘口,都被蕭士及俘虜,押回毅郡王的營地。

杜恒霜聽到蕭士及的大叫,萬分驚喜,就要撲過去,可是身後傳來一陣巨大的拉扯,她再也難前進一步,身形一晃,她已經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裏面。

隨之而來的劇痛讓她霎時清醒過來。她知道,剛才,她是做了一個夢,可是在夢裏,她明白了許多以前不明白的東西。

“大小姐,您可終於醒了。我說了多少遍了,要保存體力,要聚精會神,您怎麽能就給我暈過去呢?一暈就暈了快兩個時辰……”諸素素嘮嘮叨叨地怕打著杜恒霜的臉,將她的小臉拍的通紅。

杜恒霜含含糊糊地張嘴:“別打了,疼……”

“疼才好,疼你才能清醒。”諸素素不客氣地道。

杜恒霜想反駁。疼不好,疼會讓你生不如死,喪失生存的勇氣。就算你的意志想堅持,你的靈魂也會為了自保,而放棄你的身體……

但是她已經說不出話了。

肚子裏的宮縮越來越有力,她被兩個穩婆架著腿,讓她不斷吸氣呼氣,跟著用力,要將肚子裏的孩子擠出來。

杜恒霜只覺得一陣大力自發地從她肚腹中湧出來。

身下一松,她聽見穩婆高興的聲音:“生了!生了!”

諸素素嚴厲地提醒她們:“不能放松,還有一個!”

杜恒霜打起精神,顧不得去看剛生出來的孩子,身下再次用力。

又一陣輕松,這一次,她是徹底解脫了。

“又生了!又生了一個!”又一個穩婆抱著孩子大叫。

哇哇嘹亮的嬰啼在耳房裏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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