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書雪緩緩講述著話。

全程, 季驕陽都在旁邊沈默地聽著，沒有發言。

直到此時，才悶悶開口解釋了一句：“……我沒有想要棄你而去。”

“我知道。”童書雪沒有看他, 繼續面對著墓碑上面的照片，低聲輕語, “但你那時候表現出來的樣子就是這樣, 讓我……感到很空白, 整顆心好像被挖空了一部分。”

“那個時候，我看著落地窗外的星空, 不知道怎麽的，就想起了媽媽跳樓時候的情景, 整個人變得輕盈起來, 好像回到了一無所有的過去，讓我也想要跟著跳下去。”

季驕陽的心猛地一緊：“你——”

“放心, 我只是有那個念頭而已, 並沒有想真的跳下去。”童書雪轉頭對他一笑。

“沒有？”季驕陽皺眉看著她，眼神裏混雜著震驚與不可置信, 還有滿滿的擔憂和後怕，“你那個時候都走上窗臺了, 還說沒有？要不是我趕來得及時, 你就——”

他沒有再說下去, 緊抿著唇，臉上憤怒的表情像是在跟她置氣，又像是在生自己的氣。

童書雪垂下眸：“……我也不知道。那時候我什麽想法都沒有, 只想靠近星空，離它近一點，再近一點, 墻壁和玻璃對我來說是一種阻礙，就……不知不覺地——”

季驕陽閉了閉眼。

他緩緩深吸口氣，伸手搭上她的肩，握緊。

“你這樣下去不行，一定要改！就算我那個時候真的離開了你，那又怎麽樣呢，你的生活還是可以繼續，犯不著為此搭上一條命，你——你到底懂不懂？”

“我懂。”童書雪看向他，認真答話，“生命比愛情更重要，你是不是想和我說這個？”

“可是我跟正常人不一樣，你不是常常說，我的腦回路很清奇嗎？這種道理，我雖然懂，但不一定會接受，甚至連我到時候會想些什麽都無法預料。”

“說你清奇不是讓你在這上面也清奇！”季驕陽提高聲線，痛心疾首的語氣裏是滿滿的恨鐵不成鋼。

“只是分個手而已，你要是舍不得我就過來倒追，要是恨我就拿把刀過來捅我，自己跳樓算什麽？想讓我對此後悔終身，精神崩潰，也跟著你一起跳嗎？！”

“你會和我一起跳嗎？”童書雪怔怔看他。

季驕陽徹底變得頭痛起來。

“我——我真的搞不懂你，你到底在想什麽？”他萬分無奈地看向她，詢問，“如果真的有一天，我要離開你，那就說明我對你沒感情了，是個混賬。”

“為了一個拋棄你的混蛋就去跳樓，終結自己的生命，你覺得值得嗎？”

“……你會在有一天離開我嗎？”

“我不會！”季驕陽幾乎是用吼的來回答，“但你要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跟你自己的性命比起來，我的感情不值一提！你明白了沒有？”

童書雪搖搖頭。

眼看著季驕陽的表情又是一變，握在她肩膀上的力道也是一陣發緊，又連忙加話：“我明白！可是……我明白這個道理，不代表我就要接受。”

“你是我的全世界。”她看著他，認真地、乖巧地、輕柔地說道，“是你帶給了我全新的生命，沒有你，我的人生毫無意義，是繼續活著，還是走向毀滅，都沒有區別。”

季驕陽看上去都不知道要說什麽了。

半晌，才用一種充滿了心累的口吻說道：“那你就好好活著。既然毀滅和生活都沒有區別，你為什麽一定要選擇毀滅呢？活著才有無限可能，難道你就不想讓我回心轉意？”

“你不像我……”童書雪輕聲回答，話語裏有些苦澀，“你是一個意志堅定的人，如果有一天，你真的選擇了離開我，那一定是對我沒有任何感情了，你不會回來的。”

季驕陽無奈苦笑：“我都不知道我是這樣的人——你真的覺得，我能做到對你瀟灑離去，不再回頭嗎？你也太低估我對你的感情了。”

童書雪感到委屈：“我都跟你說了，我是個精神和心理都有病的人，對於事物的思考肯定和正常人不一樣。”

“而且你為什麽一定要扭轉我的觀念？既然你說你永遠不會離開我，那我也就永遠不會遇到這種情況，還有什麽好需要擔心的呢？除非你——你是說來哄我的。”

“我沒有哄你。”季驕陽說道，“但我離開你難道只有分手一種情況嗎？萬一我得病了，被車撞了，被天上掉下來的流星砸死了呢？到時候你準備怎麽辦？和我一起殉情嗎？”

童書雪楞住了。

她完全沒有從這方面思考過，此時此刻聽聞，不由得滿臉茫然。

“你——你會這樣嗎？”

“說不準。誰能確保明天和意外哪個先到來呢？”

童書雪繼續茫然。

緊接著，茫然就變成了寒冷，侵入她的身體，讓她感到一陣恐慌害怕。

她掙脫開季驕陽握在她肩膀上的雙手，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腰，緊緊依靠上去。

“不行……不行，不能這樣，你不能離開我——你答應過我的，要永遠陪在我的身邊。我不允許——不允許你這樣——”

季驕陽輕嘆口氣。

他回抱住她，話語和力道一樣溫柔。

“我答應你，不會離開你。但你也要答應我，永永遠遠不要想著輕生，好不好？”

“嗯。”童書雪含著眼淚應下，“我知道，我心理有病，思想不正常。我會去看醫生，去治好我的病，你不要再說這種話了，我不想聽到，一點也不想聽到……”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沒有誰比親眼見證了雙親去世的她更了解這個道理。

但知道是一回事，真的設身處地地去想又是另外一回事，她不想要思考那麽多，只想和他在一起，不去管明天、後天、大後天會變成什麽模樣，她就是這樣膽小又喜歡逃避。

而且平白無故的，誰會去想這種事呢？又為什麽要去想這種事呢？

那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

察覺到童書雪話語中的哽咽，季驕陽有些驚訝地松開懷抱，低頭看她，在發現她真的淚眼盈盈後就有點無奈地笑了，伸手溫柔地輕撫她的眉眼。

“說幾句話而已，怎麽還哭了……乖，不哭了。我都是說著玩的，事情才不會真的變成那樣呢，我們還有好多好多時間能在一起，多到你想想都覺得煩。”

“我不會嫌煩的。”童書雪甕聲抱怨，“而且這都要怪你，誰讓你說出那些話來的，明知道我心靈脆弱……”

“是我不好。”季驕陽朝她道歉。

又道，“不過在這件事上你也要負一定的責任，忽然就跟我說起跳樓的話題，還告訴我說那天晚上你是真的想這麽做，我魂都要被你嚇飛了，你知不知道？”

“我又沒跳。”

“你是跳了，但被我阻止了！”

“……那也是沒跳成。”

“所以說你是在嚇唬我。”季驕陽沒好氣地看她，“你知不知道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有多大殺傷力？我都被你說得差點心臟驟停。還說你心靈脆弱，明明是格外強悍！”

童書雪有些訕訕：“我沒想要嚇唬你，只是想說明一下當時的情況，說明你對我的重要性，和我對你的感情……讓你別總是擔心我不喜歡你……”

“我沒有擔心。”他無奈地說道，“好吧，我之前是有這麽擔心過，但自從那天晚上後就沒有再擔心了，我們不是講清楚了嗎？我又不是那種面上說一套、心裏想一套的人。”

“我知道。”童書雪連忙回答，“但是……我今天帶你來看我的爸爸媽媽，就是抱著想把一切都跟你說清楚的心思的。我想把我的過去，我的感情，都和你說明白。”

季驕陽微扯嘴角：“你這話說的，好像在過去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樣。”

“那種沒有。”童書雪說道，“我的過去感情只有你，這點你大可以放心。”

他懶懶一笑：“嗯，我不放心也不行啊，你六歲就到我身邊了，這麽多年來一直和我在一起，怎麽可能會有什麽感情過去。不過你是怎麽忽然想到要帶我來這裏的？”

“因為你昨天對我說的話。”童書雪誠實回答，“你對我說，這個世界上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愛。其實這一句話，一直都是我之前很長一段時間人生中的座右銘。”

“……什麽意思？”

童書雪就把她很久以前對他抱著的“對他好、換取笑、治療病”心思說了。

末了道：“那個時候我想的很清楚，我對你好，是因為你對我有用，而你對我好，是因為我先對你好，所以我從來沒覺得你對我的好有什麽不對，一直都心安理得地接受。”

“但是在和你交往，喜歡上你之後，我就漸漸把這些忘掉了，導致我有時候會鉆入牛角尖，變得患得患失，不明白你為什麽會對我這麽好，這樣的感情在那天晚上尤其強烈。”

“直到昨晚，你對我說了那一句話，我才被你點醒，回想起了以前的心態，看開了我們這一段的感情。”

“看開？”季驕陽先是一楞，接著就緊張起來，“什麽看開？你要和我分手嗎？”

“當然不是。”童書雪失笑，“我剛才還在跟你說沒了你生不如死，怎麽可能會跟你分手，我只是不再計較你對我的感情起源了而已。”

她看向他，揚起一個輕淺明亮的笑容，柔聲說道：“不管你是因為什麽喜歡我的，你對我的感情都是喜歡、都是愛的，不比這世間任何一份感情差，對不對？”

“對。”季驕陽應聲，漆黑的眼瞳專註地盯著她，閃耀著星河一般繁爍的光芒，“我喜歡你，比誰都要喜歡，比誰都要愛。”

童書雪重新撲進他的懷裏。

“我也喜歡你。我也愛你。”

她緊緊抱著他，動容不已地說話。

“你不覺得我們之間的緣分很奇妙嗎，這個世界上有這麽多人，為什麽只有你的笑會對我產生影響？只有你能幫助我重新開口說話？”

“為什麽只有你，會對我這麽特殊？”

“也許，你就是我的命中註定。我們註定要在一起，註定要相愛。”

“這些年來，我雖然在慢慢長大，但我的時光卻一直停留在原地，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還待在那個陽臺上，待在那個夜裏，待在那個六歲的小女孩身上，沒有走出來。”

“即使我會對人笑，會和人說話了，我也還是覺得自己缺失了一塊。”

“直到我和你在了一起，才覺得自己重新變回了完整。”

“不過那個時候我並沒有意識到，只是覺得生命裏充滿了陽光、不用再懼怕凜冬和黑暗而已，一直到不久之前的那個晚上，到昨天，我才徹底明白過來。”

“所以我帶你來了這裏。”

“這裏埋葬著我的過去，並且把我的未來也一塊帶走了，是你賦予了我新的未來，賦予了我現在的生命，所以我想要帶你過來，想把我停止的時光重新轉動起來。”

“我想讓你在這裏見證——我和你，我們兩個人的新生活。”

童書雪依偎著季驕陽，一口氣不停地說完了這些話。

回應她的是一段長長的沈默，只有綿長緩緩的呼吸聲能夠聽見。

最終，一個輕吻落在了她的耳畔。

宛如蝴蝶輕振翅膀，停留在滴著露水的花瓣上面。

“我很榮幸。”季驕陽說道，“能夠參與你的人生。”

童書雪微笑著淚盈了眼眶。

曾幾何時，她覺得處於青春期中的對方是一個缺愛少年，但其實缺愛的那個人一直是她，這份缺愛促使著她不斷地從他身上汲取溫暖，卻差點讓她與真正的愛失之交臂。

幸好，她明白了。

幸好，她沒有錯過。

她終於——擁有了一整個世界的愛。

並且，這份感情會伴隨著他們一直走下去。

從新春驚雨，到暮雪白頭。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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