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驕陽渾渾噩噩地走出房間。

他望著走廊裏昏黃的燈光楞了好一會兒, 才想起要動作，擡腳邁步離開。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也不知道這樣的舉動是為了什麽, 只是神思不屬地沿著走廊慢慢走下去，腳步虛浮, 像幽靈一樣失了重心, 直到電梯間前才停下來。

酒店的安保措施嚴密, 需要使用房卡搭乘電梯，季驕陽心不在焉地在口袋裏摸索了好一陣, 才掏出了房卡，正要刷卡進入, 忽然想起一件事, 就停下了動作。

他記得……童書雪是很怕黑的。

還是從小就怕的那種，和他在一起睡時很抗拒他拉合遮光窗簾。

江州夏天多雷雨, 一連下三四天都是常有的事, 晚上也不停歇。每當這時，她就總是會讓他在床頭留盞夜燈, 然後在風雨聲中依偎進他的懷裏，和他說一些沒有邊際的閑話……

這些細枝末節的零碎小事, 以前的他從來沒有在意過, 只覺得生活就應該是這樣, 現在回想起來，才會發現那有多麽溫暖親密，只是想想, 心頭就會湧起一股暖流。

但很快，這股暖流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空曠的寒冷和孤寂。

季驕陽不明白, 為什麽童書雪在和他經歷了這麽長一段親密無間的相處時光之後，卻還是能輕易地說出“不喜歡他”這幾個字。

難道那些事情都是假的嗎？是不存在的嗎？

他不明白。

他真的不明白。

季驕陽沈浸在無邊晦暗的情緒裏，許久才強打起精神，回攏了一點思緒。

他擡表看了看時間，晚上八點半。

不用說，天已經黑了。

而他拿走了房卡。

拿走房卡，意味著切斷酒店房間的電源。

意味著他把童書雪一個人留在了漆黑一片、沒有燈光的房間裏。

這個認知讓他的心在一瞬間被揪緊了，顧不得去想其它事情，轉身就快步往回走去。

但是半分鐘後，當他重新來到房間門前，拿起房卡，想要刷卡進入時，卻又再度停下了動作。

不是不想回房去面對童書雪，或許有一點這樣的想法在其中，但更大的原因，還是他忽然想起來，雖然他拿走了房卡，但電源開關處的房卡還好好地放著，沒有拿掉。

因為只要他們兩個人出來旅游，就總是由他一個人去辦理賓館酒店的入住手續，童書雪不喜歡搭理這種瑣碎事情，而他也樂意為她掃除麻煩，讓她能夠多出幾分清凈。

這次也是一樣，房卡行李全部都交予他來保管，反正他們兩個人住在一起，又一向同出同進，房卡在誰的身上都沒有區別。

之前他出門的時候，還特意留了一張房卡在玄關口，保持著電源的連通，為的就是給她準備一個小小的驚喜，等回房關燈後再讓她發現。

所以，現在房間裏應該還是亮著燈的。

童書雪也沒有像他剛才所想的那樣，一個人茫然無助地待在黑暗裏。

想到這裏，季驕陽緩緩地放下了拿著房卡的手。

他說不清自己此刻是什麽心情，慶幸？失落？抑或是自嘲苦澀？

他低著頭，將前額抵靠上冰冷厚重的實木門扉，閉上雙眼。

在這扇門的後面，她正在幹什麽呢？

是和他一樣輾轉難受，還是怔怔發呆？……又或者是在輕松舒暢，開心終於甩掉了他這麽一個大包袱？

他好想進去。

去見她，質問她，占有她，把之前的一切都當做沒有發生過，他還是她的戀人，是她喜歡的人，他們兩個人繼續開開心心地在一起，享受這一次的景區之游。

可是他做不到。

即使他願意放下全部的尊嚴去失憶，忘卻今天晚上所發生的一切，恐怕她也不會願意。

因為如果願意的話，她就不會在之前什麽話都不對他說了。

她的態度已經擺得格外分明，也只有他，才會在這種時候還抱有可笑的幻想。

更何況他也不是沒脾氣的人，多年真誠的情感在一朝得知被人不屑一顧，就算他再喜歡她，不舍得離開她，也做不到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他也是有自尊的。

今晚這種事情，如果是發生在別人的身上，他早就勃然大怒地提分手了，哪裏還會給對方多次分辯的機會。

雖然這樣的可能性為零就是了，他不會喜歡別人，也不會和別人交往。

從始至終，他都只喜歡她一個人。

這樣的想法讓季驕陽又添了一層心酸，自嘲的感覺幾乎要放到最大。

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笑話，一個世界上最大的笑話。

滿懷一腔真情地愛著一個人大半輩子，恨不得把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捧到那個人的面前，希望對方能幸福快樂，卻在最後被告知一切都是他的一廂情願，這不是笑話是什麽？

恍恍惚惚間，季驕陽想起多年前一個人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那個人是誰他已經忘了，但他還記得那番話給他帶來的震撼——

那個人要他當心，當心身邊的童書雪，當心她將來有一天對他真心的踐踏和忽視，同時警告他，讓他不要成為被嘲笑的失敗者。

他當時聽完大受震動，為此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但也不過半個夜晚，就被童書雪的同床入睡安撫好了。

因為那時的他還遠沒有想那麽深，只是單純地在苦惱著怎樣把自己的感情表達出去，不讓自己的初戀夭折。

在那個時候的他看來，被喜歡之人拒絕告白，就已經是絕望的深淵了。

真是……天真得又好笑，又嫉妒。

原來，真正的踐踏和忽視，居然是這麽的痛徹入骨。

而他，也徹徹底底地成為了一個失敗者。

他甚至不敢去想，童書雪有沒有在心底嘲笑過他，嘲笑他自作多情，成天一副眼高於頂的傲慢模樣，卻被她耍得團團轉，在她的心裏，他是不是一個滑稽可笑的大傻瓜。

他感到窒息。

世界上怎麽會有這種事呢？

簡直就像是童話電影裏邪惡巫婆的詛咒，精準地預言了他未來的人生。

或者更可怕，看穿了他當時感情的實質，他喜歡對象的實質。

——童書雪，從一開始就沒有把他的感情放在眼裏。

她從一開始，就沒有半點喜歡他。

……

季驕陽不知道自己怎麽來到的酒店樓下，但當他走出裝飾豪華的大堂，來到被星夜籠罩的外邊，感受著熱燥的空氣和攜帶暖流的夜風時，他起碼感到好受一些了。

外面很熱鬧，酒店專門開辟了一塊用來給游客露營的地方，並提供燒烤服務，啤酒與炸串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被風一吹，就和著熱火朝天的人聲散向了四方。

很香，很溫暖，很舒適，讓人不自覺地就想加入其中。

季驕陽卻半點沒有被氛圍所感染，依舊像個幽靈一樣漫無目的地走著。

一個小孩在場地中亂竄，不小心撞到了他，在他的外套下擺留下了一塊烤腸油印，對方的父母連忙趕過來責罵道歉，他也沒有在意，甚至連個反應都沒有，就繼續向前走去。

他沒有仔細看任何人，但行走時的眼角餘光還是掠過了一些人。

那些人有情侶，有家人，有朋友，也有獨身一個人，每個人的表情各不相同，唯獨一點非常相似——他們都在笑，在開心，在高興，在享受這一次旅途。

一切都看上去很美好。

只有他，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他就這樣渾渾噩噩地行走，沒有方向，沒有目標，最後在一間露天吧的邊角坐下來，點了一杯啤酒，一個人慢慢地喝。

就這樣過了不知道多久，周圍的人聲逐漸平息，只剩下一小部分人還在徹夜狂歡，不覆初時的喧鬧，他手裏的啤酒也還是沒有喝完，水平線才下降了三分之一不到。

杯身散去冰鎮過後的餘寒，凝結成幾條水痕，滑落在桌面之上。

一個身影走到他的跟前，在他對面坐下：“你好。”

是一名面容姣好的年輕女孩，淡妝唇彩，長發飄飄，打扮時尚又精致，還把畫板抱在胸前，看上去就像是從哪所美術學院裏出來采風的名媛千金。

女孩看著他，唇角微微一揚，露出一個有些矜持的笑容。

“我叫趙夏，是美術學院的學生，來這裏旅游寫生的。剛才看到你，覺得你獨自一人坐著喝酒仰望星空的背影很有韻味，就想把你畫下來。請問你願意授權讓我作畫嗎？”

“不願意。”季驕陽連眼神都懶得欠奉，就幹脆利落地開口回答了這三個字。

名為趙夏的女孩笑容一僵，像是沒想到他會這麽直白地拒絕。

又在片刻後重新綻放，目光隱晦地在他腕間的頂奢手表上轉了一圈，回到他的臉上，用一種帶有小心翼翼的親近語氣說道：“先生，你是心情不好嗎？和女朋友吵架了？”

季驕陽的心情很煩躁。

他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人，看著衣著優雅，舉止得體，像哪家的富豪千金，實則卻是一款包裝精美的流水線產品，專門沖著嫁豪門、傍大款去的，目標明確，行動有序。

而他之所以會知道這種事，也是因為前段時間童書雪看到了相關的新聞報導，開玩笑地詢問他周圍有沒有出現這種人，如果有，一定要提高警惕，別被騙了，才被科普的。

當時的他還笑了回去，說他已經被她騙走了全部的感情，就算再有別人出現，也騙不著他什麽了，讓她不用為此感到擔心。

現在想想，還真是一語成讖。

他可不就是被她騙了嗎？多年來的感情、心血，全部都辜負了。

而他，作為受害者，居然還希望這場騙局能夠持續下去，希望他能夠被她騙一輩子，永遠沈浸在這場美夢裏，不要醒過來，得知真相。

他到底得有多窩囊，才會升起這種想法？

就不能瀟灑一回，直接讓她滾蛋走人？

為什麽要這麽舍不得她？

廢物。

季驕陽再度感到痛苦起來。

面對主動貼上來的包裝產品，也沒了好臉色，冷言冷語道：“聽不懂人話？我讓你滾遠點。想釣凱子也選準目標，別來我這裏找罵。”

趙夏臉色又是一變，由紅變白，最後又轉紅，似是覺得受到了羞辱。

咬唇，委屈地瞪著他說道：“這位先生，我知道你現在心情不好，但你不能因為這樣就把氣撒到我的身上來，我真的只想把你畫進畫裏，沒有什麽別的想法。”

頓了頓，又試探道：“其實……我之前也遇到過朋友失戀的情況，好不容易才幫助對方走出來，或許——你可以向我傾訴一下？我會盡最大努力來幫助你的。”

季驕陽直接把桌子掀了。

玻璃杯掉到地上，發出巨大的響聲，碎成四分五裂，啤酒灑了一地。

“我現在很煩你看不到？！滾！！！”

趙夏急急忙忙地跑了。

店老板看到情況不對，登時就黑著臉趕了過來，想和他理論。

不過在季驕陽緩緩深呼吸，平覆心情，表示願意進行賠償後，又再度笑開了，喜滋滋地報了一個價，自己動手把桌子扶起擺正了，清理幹凈地上的玻璃渣子和啤酒殘液。

還另送了一罐啤酒和一盤烤肉，讓他喝點酒吃吃肉，放松放松心情。

“小兄弟，聽大哥一句話，人生在世，沒什麽坎是過不去的，回床一覺醒來，就又是新的一天了。而且你看你又年輕，又有錢，還長得帥氣，想要什麽沒有？別苦悶著了。”

又哥倆好一般壓低聲音，偷偷對他說：“剛才那女的我最近見過好幾次了，一直在這附近轉悠，不少男人向她搭訕，都被她拒絕了，我還以為她是個正經的小姑娘呢。”

“沒想到啊，居然是在等著釣大魚，你可千萬別著了她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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