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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盡付一炬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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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知道是什麽的蟲子。

那女孩大笑了起來,“你想看那蟲子?”

我趕忙搖頭,不看那蟲子還好,要是看了我怕我直接把那蟲子吐出來。

那女孩也不惱,抽出了一支笛子吹了起來。

我立刻感覺剛才吞下去的那蟲子開始在腹中翻滾,忍不住幹嘔了起來,最後吐出來了一灘不知是什麽的東西。

那女孩卻是松了一口氣,擡腳掃起一些樹葉蓋住了我吐出的那些東西,道,“好啦,你怎麽吃了——?漢人?”

我不太聽得明白她說我吃了什麽,不過我知道她在問我是不是漢人,於是我點頭,“嗯,漢人。我叫……嗯,哨子。”

“哨子。”她生硬地學著我的發音,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知道了!我叫小玉。阿媽說,玉是漢人喜歡的,很漂亮的東西。”說著,她低頭,“阿媽叫我小玉,可是她不喜歡漢人。她說漢人都是壞人。”

作為一個漢人,我感覺壓力有點大。

可小玉接下來的話出乎我的預料:“那,哨子,你是壞人嗎?”

我楞住了。

好人是什麽,壞人又是什麽?

我好像從未想過,也從未去想當一個好人,或者壞人。

於是我問她,“你覺得呢?”

小玉笑嘻嘻地轉起了蟲笛,“是好人咯~”

我訝然,“為什麽?”我明明什麽都沒做啊?

她笑道,“你是第一個沒有被我嚇跑,也沒有想捉走我的外人。”

“我……”我想說,那是因為我想打入你們村子的內部,然後看看她是什麽反應。

但是我忽然不想。

不想冒險。

盡管她的蠱是我所陌生的,但是我仍自信我能解決她。

但是一個會固執地認為我是一個好人的孩子,我不想把真相攤開在她面前。

於是我對她笑,“你說我是好人,我就是好人。”

小玉狡黠地笑了。

那種笑我大概只在師父坑蒙拐騙讓我做她徒弟的時候見過。

她說,“那,我都說你是好人了,你要怎麽報答我?”

我被問得一怔,抓了抓腦袋,從袖中拿出了一個小泥人。那是我在揚州買的,本想給師父,但最終也沒好意思給她。它又不大,便一直被我塞進了袖中,此時剛好拿來哄她。

於是我把那小泥人珍而重之地交給小玉,說,“這個呢,是泥人,照著我的樣子捏的。我可是把我自己交給你了哦。”

小玉聽我說得認真,也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忐忑道,“這麽貴重?……嗯,那你跟我去村子裏吧,我也有東西要給你。”

我想,我終於達到目的了。

蠱苗的村子。

但是我卻一點也不開心。

小玉是那麽一個單純的孩子,我卻……利用了她。

她蹦蹦跳跳地在前面領路,我滿懷心事地跟著她穿過茂密的叢林。

小玉說,她母親覺得漢人都是壞人。

那個女子對我也確實不甚友好。

但小玉堅持,她也便轉而對我熱情了起來。

我想,是不是南疆的人都是這樣的愛憎分明?

喜歡就是喜歡,厭惡就毫無保留。

我在村子裏留了一段時間,直到師傅催我回中原。

臨走時,小玉對我說,一定要回來,她還欠我那個泥娃娃的回禮。

只是我沒想到,她還給我的是一枚生死蠱。

不是那個時候還給我的。

我依她的話回來看她了,她很驚喜,說以為我再也不會去了,畢竟對一個漢人來說南疆是個太過可怕而神秘的地方。

我說我來救一個人。

是師父。

我不在的時候,接替我的人很盡責地按我說的話截下了師父的信。

於是我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徐曠,那個從劉家村活下來的天策。

那時他不在天策府,而是在查一些別的什麽,並且也在找師父。

我知道他和師父絕對不能見面,因為師傅一旦確定了他們知道或者不知道什麽就會對他們下手。

而如果他們永遠找不到彼此,師傅就永遠也確定不了。

可是我太天真。

我可以截下信鴿,卻截不下師父和徐曠這兩個人。

他們還是碰到了。

所以我只好來補救。

師傅是一個謹慎的人,他想做什麽,自然就不會留下借口。

而軒轅社遠赴西南……就是一個好機會。

原本他是不讓我去的。

可是就像我攔不住師父,他也攔不住我。

人長著兩條腿,就是用來跑的。

我知道師父肯定會盯著師父,就先去找了小玉。

雖然對她來講真相有點殘酷……但是我真的不是去找她的。

我是去找她的蠱的。

我想找一種能讓人假死,或者死而覆生的蠱。

她給了我一枚,“這是鳳凰蠱。不致命但是很重的傷可以立刻好起來。”她說的是漢話,不很標準,但是很明白。

我訝異地看著她,“你學漢話了?”

小玉有點不好意思,“教主是漢人,長老們也會漢話。”

我想揉她的腦袋,被她的一頭銀飾阻止,轉而戳了戳她的小臉蛋,“說得不錯。”

她很高興,“真的?”

見我點頭,她興高采烈地轉到竹屋後面去,獻寶似的拿出了一個小罐子。

“是什麽?”我好奇地看著那個罐子。

我知道裏面是蠱。

這是我完全不了解的部分,但是這丫頭卻是專家。

小玉不回答我,只是笑嘻嘻地打開了蓋子——然後一個亮晶晶的小東西就朝我撞了過來。

我下意識地擡手抓它,並且抓中了。

可當我張開手掌,卻什麽也沒有。

“生死蠱。”小玉笑得很得意,“給你第二條命哦~”

她說著,把當初我給她的那個小泥人拿了出來,“你給我,我給你。”

她是真的以為我把自己給了她,所以她把自己給了我。

那個泥人,她一直保存得很好。

我楞了一下,抓住她的手,問,“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小玉笑著,就是不說話。

我咬了咬牙,去問她娘親。

那是生死蠱。

這個寨子裏的人都會煉,因為大家都年輕過……

煉蠱的人可以替被中蠱的人死。

我長大了嘴,不知所措。

我是行走在死亡邊緣的人……

於是我問,“這東西能不能弄出來?”

小玉的娘親卻斜了我一眼,“你以為是桃花蠱能管一輩子?——最多兩天就沒用啦。”

我松了一口氣。

只是我不知道,小玉雖然年紀小,但是卻是在煉蠱上最有靈性最有天賦的一個孩子。

她的生死蠱,也許兩年都還會有效。

我給了師父假死藥。

有些事情其實很好查,尤其是,我是隱元會的下一個頭子。

不得不說,蘇雪兒是個好哥哥。

師父和徐曠都不笨,我相信他們能活下來……只要師傅不在。

我恨師傅,因為他剝奪了我的一切。

我的名字、我的情感。

他不想讓我成為一個人,而想讓我和他一樣,成為一個機器。

……也許萬花谷做的機器都要比他的樣子有靈氣一些。

除了破壞他做的事情,我還想報覆他些別的……

比如,弄死我自己。

我是他費盡心思培養的繼承人,我不信他還有時間培養出下一個。

這世上真正在意我的只有師父和徐曠,或許還有小玉。

現在,師傅要殺死師父……

那我就只好報覆他了。

幫師父拖一些時間,也剛好,和他打一次。

我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有多強。

我以為這只是我的事情,卻無端牽扯了她進來。

被師傅的弩箭擊中胸口的時候,我真的沒想過,我還會再醒來。

可是師傅並不意外。

我想他知道小玉給了我生死蠱。

是的,這麽重要的寨子裏,我怎麽可能沒有為隱元會留下眼線呢。

我絕望地回到那個寨子的時候,小玉的母親正抱著小玉給她整理頭飾,她說她再也不想見到我,卻在我離開村子的時候告訴我,她女兒沒有後悔。

我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我沒有愛過,更沒有養過孩子。

我想,我大概也只能這樣看著了。

五、須臾何苦(安史)

【第五段回憶】須臾何苦(安史之亂)

人應當活下去的,但有些事總得有些人去做。

師傅叫我回去叫得很急。

他捎來的信,口氣讓我覺得如果我不回去會錯過很多事情。

事實上,事情也不小。

安祿山欲反。

師傅打發我去惡人谷和浩氣盟打探一下。

他們最好不要在最近鬧起來。

我問他,為什麽不直接告訴他們安祿山的事情?

師傅說,你拿什麽讓他們相信?

於是我訕訕地提了鬥笠走了。

那鬥笠是我從南疆帶回來的,小玉的手藝。

她是個心靈手巧的孩子。

我在南屏山碰到了徐曠。

一直以來我都瞞著他關於師父的消息,說實話雖然他是個老實的好人,我見到他還是有點心虛。

而且他這些年都在四處游歷,出現在南屏山也不是什麽值得驚訝的事情。更何況他是天策的人,在浩氣盟家門口更是毫無危險……

然後我就忽略了他直接往浩氣盟去了。

我沒想過,師父也在這裏。

如果我知道,我一定會把師父拐走,絕對不讓他們兩個碰面。

因為一旦他們碰面,師傅就能確定當年的事情他們到底知道多少了。

然後,下手就再也沒有顧忌。

但是沒有如果。

某種意義上說,是我害了他們。

所以,在南疆,師傅要殺他們的時候,我費盡心力幫他們假死脫局。

甚至……小玉也被我連累了。

她明明只是一個什麽關系都沒有的、單純地覺得我是個好人的孩子罷了。

說來好笑。

在那片林子裏和我打鬥的,一多半都是我在南疆培養起來的部下。

作繭自縛。

但是不管怎麽說,事情已經發生了。

我再次回到中原的時候,師傅找到了我。

我只是看了他一眼。

師傅笑問我,怎麽這次不殺他了。

我搖頭。

其實,我只是意識到,我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了——那是他從我幼時就給我安排好的宿命。

按他給我安排的路,沒有人知道我的存在,沒有人愛我,也沒有我愛的人。

有的,只是天下之勢。

小玉已經死了。

還有師父和徐曠。

他們死後,我就再也不是哨子了。

我只會是無名。

師傅拍了拍我的肩膀,對我說,安祿山就快有動作了。

我說我知道。

他對我說——“你知道,有的人必須死。”

我擡頭看他,“但是人出生是為了活下去的。”

師傅笑了。

那種輕蔑的笑,嘲笑我的無知。

他說,“但是有些事情總是要有人做的。”

說完,他就離開了。

我知道,他說的是師父和徐曠。

他默許了我放他們走,因為他知道他們必須死。

安祿山反,以徐曠的性格,絕不可能躲在惡人谷裏的。

他是個標準的天策。

他一定會出谷,然後……發生什麽就誰也說不清了。

想通了關鍵,我不由打了個冷戰。我甚至懷疑,他向我心口射出那一箭的時候是知道小玉的生死蠱還有效的。

然後我意識到,用不了幾年,我也會成為這樣的。

很久了。

我沒有感覺到孤單,沒有感覺到恐懼了。

可是這一次,我感覺到了。

徐曠修習的是天策府的鐵牢律心法,與師父的冰心訣心法相輔,二人在亂戰中活到最後的幾率還是很大的。

想他們死,就只有……讓他們兩個人面對整個戰場。

螞蟻多了,大象也是能咬死的。

我給我的下線發信的時候手在抖。

自從我學會拿劍,我的手就沒有抖過了。

我想,這是第一次,也會是最後一次了。

因為……

再也不會有人會在我心裏有如此之重的位置了。

他們是最後的……真心對我好的人了。

哪怕被我背叛過,還是那樣的義無反顧地相信我。

可就是這相信……

最後害死了他們。

就像師傅和我知道的,天策府的人絕不可能對如此亂世視而不見。

徐曠和師父離開了惡人谷。

在年關。

然後我用了些手段,讓狼牙軍相信會有一隊人數不太多的天策的精銳從北邊增援。

安祿山也並不傻。

為了穩妥,他派了五萬人去。

可我知道,實際上,從北邊來的,只有兩個人。

局是我布下的,我就該去面對。

眼前是一柄重劍。

藏劍山莊的弟子才會用的。

也是我用著最順手的兵刃。

——自然是最順手的,我本就姓葉。

我不知道師傅是怎麽將我收入門下的,現在,也不想知道了。

這個局,我布了很久。

但是就快結束了。

徐曠和師父已經到了。

很快。

我將重劍插在身邊,看著山下。

雖然是冬日,但是那天日頭還算不錯,我能看見安祿山大營裏忙忙碌碌的場景。

我靠著重劍盤膝坐下,盯著太陽一點一點偏西。

徐曠和師父都不傻,他們不會大白天就這麽闖營。

他們人少,入夜之後行動,恐怕沒人會註意到。

我等的,便是入夜。

不過我沒想到,師傅也會來。

在入夜之後。

在狼牙軍營燃起了大火之後。

我驚訝於他會來,他也驚訝於我會來。

“我來給他們送終。”我這麽說著,是實話。

但是師傅好像不信,“你在南疆折騰那麽久,到底為了什麽?”他這麽問。就好像,逼我殺了他們的人不是他。

我不太想理他,但是忽然有一種沖動。

忽然想讓他明白,並不是所有人都跟我和他一個樣子的……“這是他們的選擇。”他們知道會死,還是來了。

沒什麽慷慨赴死的雄心壯志,他們只是覺得,還能做些什麽,只要真的幫上了忙,他們活這一遭便值得了。

師傅沒回應。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明白我的心情。

但是我也不關心他是不是明白。

反正,從今以後,再不會有人真的關系我這個人是不是開心了。

我仍看著山下。

想來,這是第三次了。

看著遠處的廝殺。

第一次是幼年的時候,看著李素和徐雁孤。

那時候我什麽也不懂……是我第一次明白,生死。

第二次是在劉家村,仍是看著李素。

那時候我大了不少,以為也懂了不少……卻在看見李素屍身的時候發現,我其實還是不明白,為什麽有人會為了與自己無關的人而死。

第三次便是如今,看著師父和徐曠。

我已經長大了,也真的懂了。每個人的活法都不一樣。他們會愛,會恨,會胸懷天下,會有一己之私。

山下傳來一聲爆炸,耳邊傳來師傅的調侃聲。

我拔出了重劍。

劍尖犁開了地面,留下一條印痕。

那是我故意的。

從此刻起,我不再是哨子。

我不會再愛,也不會再恨。

我只是……

幽天君無名的繼承人。

不過,在劃完這條線之前……先讓我放縱一下吧。

總得允許有一個儀式,讓我跟過去告別。

讓我……祭奠一下對我那麽好,卻最終被我殺死的人。

【自白】

“你怎麽有閑心聽戲?”一個熟悉的聲音把我喚醒。

我擡頭,臺上的那出戲已經快到尾聲,周圍的人們喉嚨裏醞釀著叫好的聲音。

“你不是也有閑心在這裏,怎麽我就不行?”我轉身,想要離開這個人群。

“我記得你挺想弄死我來著,咱們師徒倆多久沒這麽好好說過話了?”他一臉老頑童的樣子看著我。

那是我師傅。

我斜了他一眼,扶正了我的鬥笠,“你總歸會比我先老死的。”

而且,現在的我與當初的你毫無區別。

我再也沒有立場恨你。

我聽見你在笑,夾雜在轟然爆發的叫好聲中。

信步走開,我沒有再多看你一眼,哪怕你曾經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依靠。

走出人群,我看見頭頂艷陽。

這是個好天氣,和我經歷過的很多很多日子一樣。

身後的戲子們在謝幕。

現在想來,我曾有過很多很多機會登臺與他們一同。

是我自己放棄了。

是我。

無怪他們謝幕離開,只拋下了我一人,獨自在這世間,冷眼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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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網三]采薇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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