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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帝陵歷險(上) 它想吃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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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隕姑娘, 沒什麽旁的優點,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二誠。

真誠和坦誠。

坦誠地昭告世人, 宋忱脖子上的那點點紅梅,是她吸出來的。

又很真誠地, 要拿自己的粉撲子,為他遮蓋一番。

萬顯榮眼睜睜地看著紅雲一路從自家步帥的面龐, 飛到了耳朵尖, 他看了看青墻上那個拿粉撲的姑娘,斟酌了一下,決定還是退下吧。

雪浪用一種讚許的眼神看了看萬顯榮,接著又晃了晃手裏那個小小的幹幹凈凈的粉撲子,眨著眼睛問他。

“相公不願意麽?可那吸痕太過顯著, 你頂著這麽一脖子的吸痕,豈不是要昭告天下,你同我有一腿?”

她的用詞總是這麽如狼似虎, 宋忱覺得自打下了江南, 入了這繁華靡麗的金陵城,跟隨了自己二十一年的深穩鎮定,都被這位阿隕姑娘一一擊潰。

他在廊下緘默, 許久才涼著聲說了一句不必了。

“欲蓋彌彰大可不必, 待它自然消退。”

再度回憶起昨夜她的輕狂孟浪, 宋忱的肩脊後背倏地起了一層細密的栗——她渴極的模樣實在惑人,美目半開,一徑兒去尋找他的唇,起先他還有定力去躲開,可她找不到唇, 便一頭就栽進了他的脖間,那兩瓣兒唇吮著他脖間的青白筋絡,質感溫軟濕潤,而那兩瓣兒唇之間的小舌也時不時探出來,一下一下的舔……

雪浪絕不認為他脖間的吸痕會自然消退,正經八百地在青墻上擺了擺手。

“相公從前沒被人吸過吧?這吸痕起碼要三五天才能消退。你不讓我蓋,若是這幾日要去覲見貴主,你頂著這一脖子紅印子過去,難堪不難堪?萬一貴主瞧上了你,可顧及著你這一脖子吸痕,遺憾不遺憾?”

她擺事實講道理,廊下那人卻被自己的旖旎想象自亂了陣腳,默然不語。

雪浪慢慢兒地爬上了墻,跨坐在青墻上,繼續曉以大義。

“相公若執意不給我蓋,只能說明兩件事,其一,你心裏想著同我昨晚的那場大戰,其二,你想留著這些吸痕給旁的女子看,自己已然心有所屬,拿我留給你的吸痕當作你自己的守宮砂。”

她的腦洞大開,忽的就被自己的猜想給迷住了。

“相公不會是真的要為我守節吧?真是感天動地,可惜這吸痕三五天就消退了,相公若有心,我就拿癩□□搗一搗,給你弄個守宮砂,從今往後,相公的清白盡在我的掌握之中……”

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

宋忱眉間蹙成了一道深澗,一雙星眸飽含無可奈何,聲音寒涼。

“阿隕姑娘從前被人吸過?”他這句問話問的蹊蹺,雪浪愕了一時,忽的想起來自己方才說的“相公從前沒被人吸過吧?”一句話。

好生奇怪,她拉拉雜雜說了這麽多,甚至說到了守宮砂,可他卻重點前移,反問她有沒有被人吸過,真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男人啊。

“那是自然。”她胡謅,唇畔笑渦淺淺,眼神澄澈的像是碧藍的天。

廊下的人似乎一瞬間便暗淡了下去,青苔濕潤、檐角滴水,他的心在這一霎,像是吃足了水的雲,稍有風動,便會落下雨來。

細微的酸澀湧上來,宋忱無從消化這等從未經受過的情緒,靜靜地站了好一時,才聲線寒涼道:“好巧,我從前也被吸過。”

話一出口,宋忱頓覺懊惱,這般幼稚的鬥嘴有何意義?反倒讓人覺得他在意。

果然,那騎著青墻的小小姑娘甩著粉撲子笑起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

“相公若是有經驗,何至於同我的第一晚,不過一握……”她眼中帶著狡黠,頓了一頓,接著揚起了右手,握了個拳,“便一敗塗地了呢?”

她是個妖女吧?是吧是吧是吧!

騎在墻頭,瞪著一雙仿佛不谙世情的碧清雙眸,卻說出這等虎狼之詞,宋忱想起第一晚她入夢來的情景,耳根滾燙起來。

她卻一點兒也不知羞,把一條腿自墻那方挪過來,拿手撐在墻頭,兩只腳丫晃啊晃。

“相公快抱我下來,我拿粉撲給你蓋一蓋,昨兒戲也沒聽成,今夜再去聽……聽說有南戲名角兒來呢!”

宋忱掉頭回轉了身,徑自入了室中,背影決絕而寂寞。

雪浪掩口笑,眼珠子一轉,腳丫晃了晃,一雙繡鞋便落地,她做作地把手擋在口前,隨著繡鞋落地的聲音,哎喲了一聲。

繡鞋落地能有多大聲響?便是她的哎喲聲,都不驚鳥雀,可室中卻有一抹清影搶了出來,迅疾如閃電,只是在看清墻頭那姑娘正坐的好好的,甚至還洋洋得意的時候,急停了腳步,在廊下站定。

雪浪在墻頭拍著手,海獅子似的,那張洋洋得意的笑臉真是氣死人。

“相公方才頭也不回地走了,怎生又回來了?”她光著腳丫子,雪玉一般的顏色,趾頭小巧而精致,有些孩子氣的可愛。

清晨露重,她不但光著腳丫,還只穿了件家常的衫子,風起裳動,有些飛天散花而去的況味。

宋忱卻嘖摸出來自己心頭的一抹恨意。

恨什麽呢,他也說不上來。

“姑娘何求?”他默然一時,慢慢地下了青階,在那墻下站定,躬身為她撿起了繡鞋。

雪浪把腳丫翹在了他的眼前。

足尖小巧,粉嫩可愛,晃動著他的心神。

他執住了她的腳踝,一手為她穿上了繡鞋,頓了一頓,他擡起眼睫,再問,“姑娘何求。”

雪浪垂目,纖濃眼睫如扇,望著他笑的甜蜜。

當一個男子,不斷地問你想要什麽,證明他想給你些什麽。

雪浪拿足尖去挑他手裏的另一只鞋,宋忱輕舒一口氣,為她將鞋子穿上。

“我今日要去萬歲山,修葺祖宗陵墓。姑娘也要寸步不離麽?”

雪浪長長地哦了一聲,兩條纖細修長的手臂往前一伸,搭在了宋忱的肩上,順勢騎在了他的身上。

“相公帶著一脖子的罪證去修陵,不怕祖宗怪罪麽?”她使勁兒抱著他的脖頸,兩腿盤在了他的腰間,小小聲兒地同他說話。

宋忱對於她隨時隨地的摟抱已然習以為常,略顯無奈地將她搬離了青墻,往那廊下圈椅一放。

“陵墓被毀,祖宗若要怪罪早就怪罪了,不在乎這一次。”他眸色寒涼,有些無可奈何地意味。

“既然能帶一脖子的吸痕去修陵,那將我帶去也無妨。”她歪著腦袋,仰頭看他。

宋忱垂目看她,“山間邪祟出沒,小心我將你丟下餵狼。”

雪浪嘻嘻笑,“龍女何懼野狼?除非大鵬鳥將我抓去,卷吧卷吧吃掉,旁的對我來說,都是小玩兒。”

她在圈椅上抱膝而坐,大大的椅子纖巧的一個她,斜乜了他一眼。

“帝之葬地稱陵,王公之葬地稱墓,唯有普羅百姓之葬地稱墳。相公言稱祖先之陵墓,可見相公祖上不凡。”

宋忱在她對面而坐,眸色坦然。

早在龍女入夢的第二日清晨,她同他便在陳皇陵第一座前相見,倒也沒什麽可隱瞞的。

“如今北廷姜氏掌天下,南朝共主江雪浪統禦江南,天下雖分南北,時局卻已定,所謂不凡也不過就是一團腐朽罷了。”

雪浪捧腮,天真無邪之感演的十分拿手,“相公快帶我去吧,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同相公的祖先說說話了。”

怎麽辦呢,先前答應她的話還在耳畔,要時時刻刻帶著她,如今她既要跟著,他怎可出爾反爾?

宋忱垂眼望住她,“祖先面前不可造次。”

雪浪咦了一聲,“祖先面前自然不能造次。相公腦子裏究竟在幻想什麽?已經頂著一脖子的吸痕了,你還要怎樣在祖先墳前造次?”

她看他的眼神帶了一星兒的鄙夷,十分的正義,宋忱覺得自己又被她的胡說八道給曲解了,默然了一時,站起身來。

“勞煩姑娘為我蓋一下。”他站在廊下的陰影裏,語音清潤,似乎又帶了些許的遲疑。

雪浪一下子從椅上跳了下來,仰著頭往宋忱的身前一站,笑眼彎彎。

“不勞煩不勞煩,與人方便就是自己方便,這回蓋住了,下回若是再吸出來,就知道怎麽蓋了。再者說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幹,自己吸出來的紅印子自己蓋,我就是這樣進退有度,知書達禮的一個人。”

她大言不慚,將粉撲子拿在手裏,又從袖袋裏拿了一只粉盒子,蘸了一蘸,墊著腳尖為宋忱脖間撲粉。

這香倒是濃郁,雪浪一邊為他撲粉,一邊兒自言自語,“轉轉怎生用這麽濃郁的香粉?”

宋忱聞聲退了一步,“這香粉誰的?”

雪浪手停在了半空中,疑惑地嗯了一句,“轉轉姑娘的呀,我有無邊美貌,哪裏用得上香粉。”

宋忱冷下臉來,轉身進了室中,丟下了冷冰冰的一句話。

“我不用旁人的香粉。”

雪浪的手悻悻地落下來,沖著他的身影吐了吐舌頭,“真夠矯情的,還不用旁人的香粉。”

她收起了粉盒,向著門外喊了一聲萬顯榮,萬顯榮應聲而來,躬著身子聽她說話。

“銀子你拿著,一時將我同相公送過去,你就去左近吃酒去。”她笑瞇瞇,端的是當家主母的做派。

仙女兒一般的人物笑瞇瞇同你說話,聲音又是那麽的輕軟溫柔,萬顯榮骨子裏都松動了幾分,可是轉念又想起來公主的囑托,又有點兒為難。

“公子身邊只有小的一個人伺候,小的哪裏敢去吃酒啊。”

雪浪卻笑他傻子,“不走遠,萬歲山山麓下有間酒居,你便在哪裏吃酒,諸事不礙。”

望著這張絕俗的容顏,萬顯榮神不知鬼不覺地被她支配了神思,點頭領命。

萬顯榮既領了命,雪浪一臉得意洋洋地往室中看了一眼,同他告別,“相公一時叫我……我去換身衣裳。”

室中並無一聲動靜回應她,可她篤定他不會不帶她,提著裙子往外頭去了。

入了寓所,蕓娘便在門前候著她,只將裘襖披在她的身上,裹挾著就進了內室。

雲叩京卻在裏頭候著她,行禮之後落座,肅著臉同她說話。

“一切皆布置妥當,貴主按計謀行事便可。”說完見貴主只是略略地點了點頭,雲叩京氣鼓鼓地扭過了頭,“好好的說要去看戲,結果跑去香水行洗澡,貴主整個兒就是不把臣放在心上。”

他有點兒惱意,覺得自己十分地不值,“臣掏心掏肺地安排場景,充當貴主同那小子的工具人,貴主不覺得愧對臣下麽?”

他一有所要求,一定自稱臣下,擺出一副受氣小媳婦的樣子,雪浪自以為看清楚了他的嘴臉,拍拍他的腦袋,笑嘻嘻道,“我何嘗不是你應付外人的工具人,回回有人要將自家的寶貝女兒嫁給你,你便拿我出來擋槍,咱們倆做了五年兄弟,這點子委屈還不能忍麽?”

她曉以大義,“權當配合著我演一場南戲,落幕那一日便是你出頭之日,要什麽賞賜隨你說。”

雲叩京覺得自己實在同貴主無法溝通。

為什麽她就是不相信自己是真心實意地愛著她呢?

他沮喪,不打算再同她理論了,“……扶海洲、明州一帶屢屢有倭寇進犯,州府尚能抵擋,若是貴主這廂完了事,咱們一同往明州打仗去,務必要將倭寇殺光殆盡。”

說起這個,雪浪也有些熱血上頭,在金陵立朝以來,兩年多沒有上過戰場,手都有些癢癢了,未來還可起戰事的,只有北廷了,若是宋忱這一樁事了結,還可拿倭寇練練手。

“好啊,我盡快……說起來倒有小小的進展,他都要為我點守宮砂了。”說這個有點兒自欺欺人,她愁眉苦臉,“我這無邊美貌在宋忱那裏也不靈,莫非他同姜陶的感情實在是深厚?”

她傷著腦筋,“我同他定親滿打滿算一十五年,姜陶同他定親才四年,十五年同四年相比,不應該輸啊?”

蕓娘在一旁細聲同她說話,“貴主不是說,只是四歲前同他見過幾次,之後再無交集?可姜陶卻不然,雖定親只四年,怕是時時見面的吧。”

雪浪扼腕,“倒是忘記這一點,四歲的我不過是個奶娃娃,他大我兩歲,還是只會撒尿捏泥巴的年紀,哪裏能產生出愛情呢。”

她也同雲叩京一樣沮喪起來,甚至唱起了戲腔,“我要,這無邊美貌有何用!”

雲叩京謹慎地翻了個白眼,取笑與她,“貴主的無邊美貌最是無用,這天下靠的是您的無邊神力打下來的,跟美貌一毛關系都沒。”

他攤手,“有些人看重外在,有些人看重內心,我就不同了,我最是看重同貴主之間的兄弟之情,兄弟就是關鍵時刻能幫你一把的人,比如說您稱帝之後,群臣鬧著要您立皇後,您一定是左右為難:哎上哪裏找偉岸的奇男子去呢?這時候,兄弟我的作用便發揮了,立我啊,我給您當了皇後,一定會疼愛後宮,絕不搞為禍後宮那一套,您愛寵幸誰寵幸誰,酒池肉林、豹房虎圈什麽的,絕無二話……”

一位堂堂的九閽衛指揮使,終極夢想是給她當皇後,這上哪兒說理去?他的這套說辭總說總說,聽得雪浪的耳朵都生了繭,眼看著他就要喋喋不休下去,雪浪嫌棄地揮了一揮手,提著裙子就跑進了寢居。

蕓娘在她的身後追上了,服侍她更衣,欲言又止的樣子看的雪浪好奇,叫她有話就說。

蕓娘嘆了一口氣,“您這身體可不好再上戰場,打倭寇什麽的何須您出馬?雲叩京就是個惹禍精,成日價鼓動著您去打仗。”

她看了一眼貴主瘦瘦的肩胛骨,一捏就斷似的,有些心疼。

“這些年在外頭征戰,從沒有作養過身子,月事時來時不來的,來時疼的昏過去也不是沒有過。大醫說了,能生育的希望很是渺茫,您就好好地吃飯,好好的作養身子……”

雪浪並不在意,只是一笑,“女兒家為何一定要生育?我這樣一個人不也很好?”

蕓娘極其可惜地哎了一聲,十分地想不通,“可這萬貫家產、十萬萬子民、四方的國土您以後都交給誰去?”

雪浪挖了一塊香膏往自己臉上塗去,瞧著銅鏡裏的那一張鮮煥的臉,有些好笑。

“天下有才者居之,這江南兩省如今是歸我管著,可若是有賢能之人比我做的更好,不論男女,我一定禪讓。”

共主的境界誰都夠不上,蕓娘不再言聲,默默地為她梳了梳頭發。

貴主愛一身素,這一點倒是同宋忱很是相似,不過半個時辰,雪浪的寓所門前,便有一輛黑榆木馬車靜候,帳簾一掀,白衣勝雪的青年視線寒冽,同那煙水氣氤氳的天氣交相輝映。

將將邁上馬車,江南的天氣便飄起了細雨,七月底的天氣,風裹挾著雨絲,竟有些秋風瑟瑟的意味了。

雪浪愛俏,一層素衫一層紗,美是極美,風一吹手臂上便起了一層栗,哆哆嗦嗦地往那車內軟墊一座,抱起了手臂。

馬車寬大,其間可容兩人臥躺,宋忱依著軟榻閉幕養神,似乎並沒有註意到雪浪的動靜,只是手邊卻輕推過來一張疊的整齊的裘毯。

雪浪未曾註意到他手邊的動作,只將裘毯鋪開,蓋在了自己的身上,再去瞧他,仰脖闔眼,脖間那幾塊紅印子顯著——看來他並沒有打算遮掩。

頑皮心頓起,雪浪裹著裘毯,只從裏面露出了自己的頭,十分好奇地問起來,“相公既打算在金陵做買賣,那未婚妻子該當如何?”

宋忱不動如山,似乎並不打算搭理她,雪浪卻不是個知難而退的人,繼續問他,“若是南朝同北廷打起仗來,你回不去,她也來不了,你們又該當如何?”

“三年五年也便罷了,若是三五十年呢?你會另娶新婦,還是一生苦守?”

她的發問多少帶了點個人意志。

打小定下的親事,走過正經八百的過場,合過八字、下過小定,便是十六年後的請期日子都定下來了,只是到頭來,一場黃水決堤,所有人都認為她死了。

親事輕而易舉地、甚至沒有任何反對意見的,就改了人,而她從前的未婚夫,似乎還挺忠貞,一口一個未婚夫妻的喚她那位所謂的妹妹。

不知是不是察覺到她語氣裏的茫然,宋忱依舊閉著目,好一時才輕輕啟言。

“姑娘想聽什麽答案?”他冷淡,似乎在刻意同她保持分寸,“未婚妻便是未過門的妻子,對她忠貞乃是最基本的義務。”

他緩緩睜開眼眸,碧清的眸子裏盛了些許的波光。

“姑娘若有了心愛之人,難道會期盼他愛上旁人麽?”

雪浪將裘毯裹的緊緊,尖尖的下巴頦抵在毯上,有些若有所思。

“我沒有心愛之人。”她回答的坦誠,倒讓宋忱有些意外,雪浪垂目去瞧地衣上一色的棕,並不打算同他對視。

“曾經我期盼過一個人,當我的父親母親不再記得我,音訊全無的時候,我期盼他沒有忘記我,還記得能來娶我。”

小小的姑娘語音平淡,甚至一絲兒起伏也沒有,可無邊的涼意依舊席卷了整個馬車車廂,不得不說,美人若垂淚,那必是暗無天日,更何況絕世美人乎。

他不知道她也曾有這樣的往事,那股子酸澀的感覺又一股腦地鉆入了他的骨頭縫裏,鉆進了心腔裏,有些揪心。

“他忘了?”宋忱默然一時,輕問。

雪浪回過神來,向他綻放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沒忘。他只是死了。”雪浪笑著,那盞笑卻未達眼底,“他連同我的父親母親一起,在我的心裏全都死了。”

她的聲線一直是甜糯溫軟,有著攝人心魄的輕柔,可在說這些話時,甜糯的聲音裏卻帶了顯而易見的涼薄。

“所以,我死後只願做個野鬼,不渡西天,不墮閻羅,不必有墳塋墓碑,不必有孝子賢孫哭喪,只順著東流的水一起流走吧。”

不過十九歲的年紀,卻有著這樣涼薄的感受,明明生的纖白明媚,笑容也是一樣的鮮煥煊赫,卻使人感受到了她周身散發而出的悲傷。

許是陰雨氤氳令人喪氣,才使得雪浪有些傷感,她向來是一個不愛傾訴的人,今日卻破天荒地指桑罵槐起來,有些違背她給自己的人設,雪浪晃晃腦袋,向著宋忱綻開笑顏。

“相公當真了?”她眼眉如彎月,唇畔有小小梨渦,捕捉到宋忱面上一閃而過的遲疑,她愈發笑開來,“我胡謅的。”

宋忱有些怔忡。

不得不說,方才她的那一番傾吐令他共情,似乎有些似曾相識的地方,可轉瞬間,她卻說是騙他的。

雪浪往宋忱那裏挪了一挪,裹著裘毯的坐姿像個異域的娃娃。

“相公先前不是問我何求?”

宋忱掀開了一角帳簾,帳外風便吹了一絲兒進來,拂動了他的鬢發,有些閑適的況味。

“姑娘何求。”他再問了一遍,似乎真的很好奇。

雪浪從裘毯中伸出一只手臂,在他的矮幾上托腮。

“相公可會愛我?”她的小小手掌托住了一側臉頰,將眼眉都擠歪了,竟有些孩子氣的可愛。

從前回答她這個問題,毫不猶豫,今日拒絕的話到了嘴邊,他卻猶疑了。

這一分猶疑令他心中動亂,像有千軍萬馬踩踏而過,留下驚天動地的回響。

良久,他才緩緩搖頭,“我已有未婚妻子。”

雪浪認認真真地點頭,“我問你可會愛我,相公卻回答為何愛她。”她歪腦袋,眼睛瞪得大大,“所以說只要是你的未婚妻子,不拘是誰,只要有這個名頭,你都會愛她。”

她總結的完全,完全將他的愛情觀精準剖析,一時間宋忱不知道該如何回話,沈默了一時,才道:“是。”

雪浪長長的哦了一聲,有些意味深長,“也就是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照做就是,哪怕給你定了一條狗成親,你都會欣然接受,為她奉上最香的肉骨頭?”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宋忱轉過頭去,不再搭理她,一心瞧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物。

桌上有茶點,雪浪坐的無趣極了,便一盅一盅的喝著茶,直喝的宋忱忍不住蹙眉看她,“這茶苦極,姑娘少喝。”

雪浪擱下茶盅,悄悄打了一個小小的飽嗝,好像真的喝太多了。

萬歲山距離城中乘馬車也不過半個時辰,到的時候,時辰已近午時,細雨有些綿綿,路便泥濘起來,山路未曾開墾過,馬車便再也不得進內。

將自家步帥同雪浪送在了陳朝帝陵大約二裏路的地方,馬車便停下了,雪浪撐傘跳下馬,仰頭看了看天邊那幾朵蓄滿了雨水的雲,再回頭同宋忱說話,“相公確定今日要修葺祖先的陵墓?”

她同宋忱各撐一把傘,回身說話時,她的傘尖便朝著宋忱的衣襟,那一角的雨水連成雨線,悉數不落地淌進了宋忱的前襟。

宋忱蹙眉,讓開了一步,可惜胸前衣衫盡濕,他無奈地拿帕子蘸了一蘸。

“前些時日已然運送了許多工具材料在此,也有工匠在此修葺,今日不過是來瞧一瞧進程如何。”

雪浪哦了一聲,饒有興致地問他,“我聽人說,貴主要在相公祖先的陵地上種鳳仙花,專來給她染指甲,這可是真?”

宋忱並不覺得難堪,貴主在午朝門前的一番話早已傳遍整個金陵,阿隕姑娘知道,並不足以為奇。

“人死不過黃土一捧,陳朝送出了整個江南給靼子,數萬萬黎民五十餘年來受盡欺侮,共主打跑了靼子,解救了蒼生,即便整個陳帝陵盡數獻給共主種鳳仙花,那又何妨?”

突如其來的讚揚令雪浪一霎間無措,好一時才問他,“相公是覺得我同雲叩京私交好,才有意說給我聽的?”

這樣的聯系讓宋忱覺得可笑,他看著她,宛如看一個智障,不置可否地撐傘前行了。

雖然沒有等到他的答案,可卻由衷地感覺到了開心,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世上誰能拒絕這樣的奉承呢?

雪浪提著裙子,一路撐傘走在他的身後,踢踢踏踏的,泥水便將他二人的裙擺袍角染上了臟汙。

越往山林間去,路越泥濘,饒是雪浪體力再好,這會兒腳都有些走不動了。

她往前遞出了手,拱在了宋忱的手心裏,起先是拱不開,只是冰涼的雨水有幾滴落在了他的手上,他便松開了手,將她牽在手心。

身後的那個姑娘亦步亦趨,雨水打在獸皮傘上,發出鈍聲,她在雨中一言不發,若不是那只小手握在他的掌心,他甚至都要疑心她還在不在了。

可他不敢回頭看。

來江南幾日了?就這樣一日一日的,她悄悄鉆進了他的心,似乎她真的有一顆龍珠,嵌在他的心腔裏,一日一日地將他的本心吞噬。

前方樹影蔥蘢,初秋席卷的黃還未波及此處,祖先被平了一半的陵地蒼涼,外翻的泥土被雨水沖刷著,走上去軟軟的,好奇要將人吞下去似的。

不過是來瞧瞧修葺狀況,卻偏偏逢了大雨,宋忱有些懊悔自己的決定,只是還未來得及同她說回轉一事,耳側便聽得有箭枝的聲音破風而來,去勢卻是沖著身後的阿隕姑娘。

他一個回旋,將雪浪拉進了懷中,再將她的頭按下,一枝箭擦著雪浪的耳朵尖兒劃過去。

還未來得及慶幸躲過去,便聽四面八方,又有數十支箭簌簌穿風破雨而來,宋忱心一凜,抱著雪浪騰空而起,躲過了這些箭,只是因著雨聲太大,還有一支箭卻成了漏網之魚,在他與她回旋下落的那一瞬,射過來。

眼見著就要插入雪浪之背心,宋忱來不及多想,一個旋身,騰出一只手抓住了箭支。

只是那箭支來勢實在洶洶,縱然被宋忱抓住了,仍舊掙脫了他手掌的禁錮,沖向前去。

到底沒傷了雪浪分毫,手心痛的厲害,宋忱顧不上檢查,只擁著雪浪往那背陰處而去,卻在飛奔的一霎那,腳下似有泥板震動,旋即有萬鈞陷落之力想要將他二人吞進去。

這是遇見塌方了麽?

宋忱腦中過了無數種自救的方法,可無一個是妥當之宗,他來不及多想,只托住了雪浪的腰,向上托舉。

他讓她爬出去。

雪浪天生神力,此時若是能抓住一側突起之物,說不得便可將自己同宋忱拉上去,只是為時晚矣,塌方的速度實在太快,瞬間將他二人吞沒。

重重的落地之後,再睜開眼眸,卻是一片洞天福地。

溪水淙淙,樹影蔥蘢,左有瀑布,又有草坪,只是未免太過昏暗了些。

這是什麽地方?雪浪環顧四方,才看到自己的身前,宋忱正坐在她的身側。

“這裏是陳帝陵下。”他澹然,這裏是他先祖的陵墓,有什麽可怕的?

雪浪撓撓頭,她也知這裏是陳帝陵下——畢竟前些日子她叫人平陵,就按捺不住,命雲叩京悄悄把這墓給盜了。

如今正主在此,雪浪不免有些心虛,低頭正找話題,卻看見宋忱的掌心一片鮮紅,還有些許鮮血正往下滴著。

她訝了一聲,“相公受傷了。”

哪裏有布呢?宋忱的身上沒有一塊是幹燥的,雪浪甚至有些後悔方才拿雨傘往他衣襟灌水了。

總不能看著他把血流幹了變成幹屍吧?雪浪思來想去,忽的就摸上了自己的胸,靈機一動,“相公等著。”

宋忱看她摸胸,登時闔上了眼睛,“阿隕姑娘,這個時辰這個地方,不合適。”

嗐,相公又在幻想什麽呢?成日價地肖想人家的肉/體。

雪浪堂而皇之地摸進了自己的前胸,摸了摸自己的抱腹,嗯很是幹燥,她這便從脖子上,後背上解開抱腹的繩結,從衣衫下,將抱腹拿了出來,遞在了宋忱的手上。

“相公,我身上也只有這塊是幹燥的,我便大公無私地奉獻給你了。”她抓起宋忱那只受傷的手,撕下抱腹的一角,慢慢地為他裹著傷口,最後再以繩結相系,打了個完美的蝴蝶結。

少女旖旎的香頓入鼻端,宋忱的手被那一片綿軟所包裹,心跳隆隆,偏嘴上仍冷冷。

“以它包紮,會否有些變態?”

沒了抱腹的束縛,雪浪只覺得胸前沒了安全感,只能抱著胸埋怨:“不在困境中變態,就要在困境中變壞。相公是希望我變態好呢,還是變壞好呢?”

嗯,這不太好說,變態和變壞都挺讓人害怕的。

宋忱正沈默,卻在昏暗中看見對面小小的姑娘突然扭捏起來。

“你怎麽了?”他疑心她要變態了,問了一句。

雪浪聲音小小,“我想更衣。”

此更衣非彼更衣,想到方才她咕咚咕咚灌下去的那些茶水,宋忱沈默了。

“這裏是陵墓,少說有七八個死人葬在這裏,雖說都是你的至親,可想想還是覺得害怕……相公你同我一起吧。”

宋忱再度沈默了。

活到二十一歲,他人生的所有第一次都獻給了她,當下她竟然還邀請他同她一起更衣。

“你去,我為你看著周遭動靜。”他企圖好言相勸。

雪浪卻搖著頭,看了看周遭,“我怕他們看我……我同你相好,卻被你的祖先偷窺,總覺得有些倫理上的不道德之感。”

宋忱扶額。

你要在我的祖先陵墓行方便之事,已是大不敬,如今竟還扯什麽偷窺倫理道德,當真是要變態了。

心下雖然如此暗忖,可仍舊遷就了她一下,“不若拿繩結綁了你我各一頭,你若害怕,便扯上一扯。”

雪浪嗯了一聲,打量了他一下,伸手去扯他的鸞帶,不待宋忱有所反應,已然為他扯了下來,再由繩結系在兩端,各綁了他同她手腕上。

好在繩結夠長,再加上溪水淙淙之聲,並不能聽到她在那樹蔭後的動靜,宋忱負手等了一時,卻見自己手腕上的聲結動了起來,那一廂她驚慌失措地奔了出來,撲進了宋忱的懷中,拱著腦袋叫喚。

“相公,你見過鬥一般大的老鼠麽?它想吃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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