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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不可能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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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再如何煎熬焦急,該辦的公務仍得交代仔細了才能脫身。

於是孟雲崢解決南蠻“毒瘤”之事,匯整南邊駐軍與地方官府送上的查抄結果,快馬趕回京城時,整整一個夏季過完,持玄鐵令讓閉鎖的城門為他再啟,進到城中才發覺,回來的這天恰逢帝京獨有的“撈月節”。

人說近鄉情怯,他莫名其妙竟也生出那般感覺,沒急著進宮見皇上,而是直接策馬往松香巷舊家,越接近,就要見著那姑娘了,他左胸怦怦重響,喉燥又唇瓣發幹,都不知自己怎麽了。

結果舊家關門落窗板,月上中天,人兒不知跑哪裏去。

“呵呵,您還不知吧?也是、也是,瞧您一身風塵仆仆,馬背上的小行囊都還沒卸下呢,定然一進城就往這兒來嘍。”大雜院裏一位老嬸子剛巧出來倒洗腳水,見著他,為他解惑——

“姜家兩姑娘隨喬老太婆過‘撈月節’去啦,賃有兩艘船和船夫,一艘讓她家棒頭帶著默兒玩去,另一艘就讓回雪兒玩。”

他聽到這裏,正想著是否該調馬回頭,回府梳洗一番晚些再訪舊家,老嬸子卻笑笑又道——

“孟爺那日在小場子那兒說得響亮,要咱們幾個老家夥慎言慎思,不要壞了姑娘家清譽,咱們都聽進去啦,您跟回雪兒既然沒那回事,也就揭過去了,喬老太婆本事好,今晚在邀月湖上‘撈月’,定能讓回雪相看到滿意的,左右也就沒您什麽事了。”

轟隆隆——

孟雲崢眼前又有那種晴空中忽起電閃雷鳴的震驚顫栗之感。

有事!大大有事!

喬婆婆牽線作媒的手段,他打小就見多識廣了,完全不忌諱使陰招,還使得特別上手,只為讓相互看對眼的男女加速進展,早入洞房。

那姑娘性情溫馴,又多方受喬婆婆關照,倘是老人家為她撮合哪只阿貓阿狗的,她定然礙於情分不懂拒絕,那……那……豈非糟蹋自己、便宜了誰!

策馬一舉沖至邀月湖,“撈月節”之因,湖邊根本一舟難求。

城中皇親國戚和富貴人家贈出的彩禮通常不會拉到太遠的地方放流,加上每艘舟船至少都會點上一盞燈火,更利於他在岸上遠目張望,沒費多少功夫就辨出離湖心甚近的那幾艘船只,看起來頗不尋常。

“‘六扇門’辦差,閑雜人回避,這位船老大,‘六扇門’得借用您老兒的小舟一用,礙著您今晚營生,這點點銀錢望能補貼您的損失。”

清朗女嗓響起,他定睛去看,見師妹穆開微不知何時尾隨而至,還眼捷手快弄到一艘小舟。

小舟著實太陳舊,不像其他舟船為了“撈月節”裝飾得亮晃晃、美輪美奐的,難怪不得姑娘家青睞,但,能用便好。

“為兄欠師妹一個人情。”跳上陳舊小舟,親自撐篙,他回首朝師妹道。

立在湖崖上的大掌翼姑娘嘿嘿一笑,潑來冷水,“你棄之如敝屣的姑娘被其他男子瞧成香餑餑,悔了吧?欸欸,可惜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可吃,還望師兄寬心,那姑娘真被誰得走,也不要太傷懷。”

……他沒有對那姑娘棄之如敝屣好不好!

孟雲崢眼角抽搐,額角也抽跳得嚴重,但無暇辯駁了,內力攢勁,長竿一撐便將小舟撐出丈遠之外。

不到半刻,他已近湖心,十來艘舟船聚集阻在前方,他將小舟棄在外圍,提氣飛掠,將別人的舟只當作跳板,兩下踩點躍進最裏邊,在眾人驚疑的低呼聲中穩穩落在姑娘家所乘的長舟上。

雙足在甲板時,舟身動也未動,他徐徐吐出一口氣,因為欲見之人、幾乎是在內心念想了一整個夏季的姑娘,就在眼前。

你在這裏幹什麽?

他絕非有心質問……不!他確實要問,但口氣之嚴厲,出乎他自己預料。

對他所問,她眉眸間浮現迷惘,有些被他驚著似的,她一下下抿著唇,喉頭輕咽,眸光飄移,最後只搖搖頭對著他靦腆一笑。

不能遷怒!

她絕無錯處,有錯的全是旁人,錯得最離譜的那個,是他自己。

長舟上的她受眾目睽睽,被十數雙覬覦的目光註視著,光想到今晚她被那麽多“有心人土”搭訕親近,他火氣就噗噗跳騰,燒到胸房快要爆裂。

喬婆婆雖是老長輩,亦是對亡母和幼時的他極好的人,他這頓火氣欲發不能發,再者,那日婆婆實是開口問出,要跟他討一個答覆,是他自己遲鈍愚蠢,一直強調,再三強調——孟甚對於姜姑娘絕無非分之想。

合該他落到如此境地,但……她必須隨他走。

人人以為他剛正不阿,處事沈穩,七情不上面,但此際再不離開,離得遠遠的,他隨著師父修身養性多年才抑的火爆脾氣恐怕再難壓制,屆時圍在周遭的舟船定然遭殃,那些直盯她不放的男子,恐禁不起他拳腳伺候。

不能對老長輩無禮,他最後還是忍不住以一記淩厲眼刀掃將過去。

喬婆婆也沒給他好臉色看,挑眉回瞪,嘴裏還發出“嘖、嘖——”聲響,好像他有多要不得。

頭一甩,他把姑娘帶走,問也沒問人家姑娘的意思,挾著人,輕功一使就飛離了去。

兩刻鐘後——

姜回雪仍在舟上,但不是喬婆婆賃來的長舟,而是只明顯已十分陳舊的小扁舟。

離開整個夏季的男子陡然現身,挾她上了他的小舟。

小舟上什麽對象也沒有,連燈火亦無,然後……小舟帶著她好像蕩得更遠了,遠遠離開“撈月”的舟船和人們,月下的湖面皎光瀲灩,她已看不到岸邊。

她一開始傻了似跪坐不動,傻乎乎望著男人撐篙的背影,有他在身畔,她的心是安穩寧定的,任他將她帶往海角天涯,她都不會質疑。

只是他怎來了?

他瞧起來不開懷,隱忍怒火,到底為什麽生氣?

夜更深,湖上陣陣風寒,她不經意打了個寒顫,兩只臂膀下意識環抱自己,摩挲生熱,而他背後像生了眼睛似的,一言不語放下長篙,單手解下薄披風,再將披風覆在她巧肩上。

直至這時,兩人總算面對面,深目與秀眸相接。

“你……”、“你……”兩人同時出聲,又同時頓住,神態皆有些怔然。

姜回雪先笑了笑,再次拾語。“孟大爺回來了。”輕揪身上的男性披風,她能嗅到獨屬於他的清冽氣息,溫暖襲上身心。

孟雲崢盤坐在她面前,頭鄭重一點,“嗯,我回來了。”略頓。“連夜快馬加鞭趕回,沒想到趕上了帝京的‘撈月節’,更未料到……你……”突然不說話,雙目直勾勾望她。

她臉上一熱,不由得垂下粉頸,“我事先不知曉的,以為婆婆想撈取彩禮又怕不好意思,所以跟來幫她,還有默兒,她對‘撈月節’心心念念得很,是該讓她出來玩玩,我只是沒想到會有那些人來……來相看………”其實沒必要解釋,但莫名其妙意有些心虛,好像背著他幹出什麽“壞事”,還讓他逮個正著。

想到適才包圍她的那幾艘舟船,他眼角又抽了抽,調息後才粗聲粗氣道:“往後喬婆婆再單獨拉你出門,你千萬別去。”

她擡頭勾唇。“哪有那麽嚴重?事情說清楚就好,我自個兒也會留神的。”

“十五月圓之夜,絕絕對對不可跟婆婆上茶樓。”

她先是微楞,隨即笑嘆。“原來你都聽到了。”抿抿唇,嗓音略低。“我沒要去的,已跟婆婆說了,我不去,我……我不想跟誰相看。”

他語氣略促。“我不要你去,是因你不需要,你已有看對眼的人了,不是嗎?”

嗄?

姜回雪這會兒楞得嚴重,眸光專註也迷惘,瞬也不瞬。“……孟大爺是何意思?”

孟雲崢兩手擱在膝頭,微微握緊。“……回雪。”喚聲低啞,喚得人家姑娘身子微震,瞳心顫動。他表情認真,道:“想這麽喚你,已想了許久……回雪,這些年你看著我,我也看著你,你與我相看這麽久,老早看對眼,我卻遲鈍到以為對你沒有男女間的那層想法……”

“為什麽要說這些?”當真被驚著,月光與波光瀲灩,清月夜中映出她一張蒼白臉容。

孟雲崢道:“不說不行。一來是想明白了,二來是得讓你也明白。我怕再不說,如今夜湖上相看之事會一而再,再而三發生。”苦笑般扯唇。“喬婆婆這些年忍著沒對你了手,那是在給我機會,是我太蠢,如今她把你亮出去,引來覬覦,若我再無醒悟,後果不堪設想。”所以,先搶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心思既已釋出,也就沒像一開始那樣緊繃,他撓撓臉,吐出胸中熱息。

“我恩師穆正揚年輕時因職務在身,常是四處奔波,足跡踏遍天朝與臨近各部各邦,立下無數功績,直過了而立之年才談婚姻大事,我本也打算三十歲過後再慮親事,若到那時身邊亦無合適之人,一個人度日,一輩子未得姻緣,也沒有不好。”

“孟大爺身邊有穆姑娘相伴,兩人青梅竹馬,你們……你們才是看了那麽多年、老早看對眼的一對兒。”姜回雪縮在披風裏的身軀難以克制地輕顫。

這樣不對。

他突如其來說這些話,攪亂她的心神和意志,動搖好不容易才築起的心墻,心墻內是她自個兒才知的情懷,不能教人窺看了去,他是要她如何?

聽她提及師妹,孟雲崢虎背打得更直,認真解釋道:“與其說師妹與我是青梅竹馬,還不如說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好兄弟,我與師妹之間有情有義,是至親之人,是生死相交的摯友,我能將背後安心托給她守護,但我對師妹……該怎麽說才好……”低眉思索,努力想將心意與思緒化成語句——

“我對師妹不會生出柔情似水的感覺,不會時不時想起她,更不會在想起她時,心總有軟塌一小角的古怪感,見她對我笑,我的心臟好端端的,不會亂了拍胡跳,見她對別的男人笑,我的心臟依舊好端端,不會火氣暴起想掐了誰,但今夜見到那男子相看你……”他氣息粗嗄,目光藏著戾氣。“那樣是不行的,不能被容忍的,你不知……回雪,你不知我是花了多大力氣才抑下心中這把怒火,既對那些人發怒,亦沖著自己發火。”

姜回雪掐緊十指,緊緊揪住披風,不這麽做的話,只怕會抖得更厲害,她心尖直顫,震得四肢百骸都要穩不住。

掀動朱唇,一時間無法出聲,只能怔怔然聽他低聲再道——

“我對你是有意,是……是有非分之想的。此次離開往南蠻辦差,心總定不下來,想過又想,想過再想,對你總歸牽掛不已……從未有過這般情懷,心系某個姑娘,輾轉反側,怕傷了她的心,怕自己太遲鈍蠢笨,令她心灰意冷不再眷顧。”深深呼吸吐納,兩眼朦朧,似攏進滿湖波光。“今夜放舟來此,所求無他,僅有一事相請……”

他深吸一口氣,重重吐出。“請你嫁我為妻,與我共結連理。”

此刻天際若降下冰雹或飛火,姜回雪想來也不覺驚駭,因為最令她腦袋發昏、驚異無端的事正在眼前發生。

她不清楚自己沈默多久,總歸說不出話,但一聲不吭又如何可以?

她不言不語,盤坐在面前的男人目光緊緊鎖住她,她想逃無處逃,他的眼神從柔和漸漸變成幽沈,擺明跟她耗著,非等到她出聲不可。

“我不能……不可能嫁你為妻。”顫聲吐語。

因為她怪異的沈默,對於她會做出何種答覆雖有所察覺,但聽到她親口說出,孟雲崢仍覺肚腹好像被狠狠賞了一記重拳,打得他五臟六腑幾乎要移位似的。

“為何不能?”他語調徐慢不變,仿佛她的拒絕並未引起多大震撼,他僅是需要一個滿意的說明,一個讓他毫無疑惑的解釋。

“……就是不能。”她堅持著,嗓音略顯破碎。

“你明明心裏有我,你我兩情相屬,為何不能成夫妻?”神態凝肅“……莫非嫌我太老?”

“我沒有!”話沖口便出,想收回已不及,她雪白雙頰浮紅,咬咬唇又道:“我沒有嫌你老,也、也沒有心裏有誰,什麽都沒有的……再者,我從未想過要嫁人,我不嫁人。”

“那麽,你現下可以好好想想,想個仔細。我等你。”

姜回雪見他一副整以暇的姿態,登時明白過來,他這完完全全就是“逼迫”啊!非要一個答覆不可,而這個答覆只能是他想聽到的結果,如若不是,他是打算跟她這樣耗到底,任小舟在湖上悠轉漂蕩,誰也別想上岸。

她瞪視他,眸底溫溫燙燙,內心五味雜陳。

她是如此這般矛盾,今夜他對她說出許多令她神魂顛倒、情動心悸的話,她一方面是雀躍、是羞澀,是胸房中有一頭小鹿跳騰亂撞,但另一方面又覺是無盡的倉皇和悲傷。

長年來以體為器,血肉盡染陰蠱穢毒,即使之後逃出生天,因緣際會下記起姥姥所教的“活泉靈通”,步步摸索著自練至今,體內那些被完全壓制的汙穢之物,到底仍頑強攀附在血肉裏,不能剝離。

這具肉身與蠱毒,看似相安無事,也許哪一日觸動了什麽,風暴再起亦有可能,她無法徹底掌控,無法對自己保證,所有的事都可能發生,她如何與他在一起?如何成為他的妻?

“我仔細想好了。”她忍住哽咽,不讓自己退卻。“我對孟大爺當真沒有多想,就像那時我跟婆婆她們所表明的那樣,對你,不曾想到男女之間的事,就是屋主房東和賃屋客人的關系罷了,要再多,也都……沒有的……”

男人一張臉繃得像坐堂審案一般,飛眉淩厲,厚實胸膛起伏略劇,她不想承認膽寒,但確實讓她越說越氣弱。

這樣不行!

她鼓起勇氣重新振作,堅決道:“所以我不能嫁你,孟大爺,不可能的,就算要嫁人,也不嫁你,我不喜歡你,呃……我是說我當然喜歡你,但絕非男女之情那種喜歡,是把你當朋友,如此而已……”用力點頭。“對,如此而已。”

孟雲崢真要氣笑了,而他也真的笑了,嘴笑眼不笑。

他冷冷扯唇,問:“你若對我無意,為何要為我做那麽多?為我裁縫衣褲、縫襪納鞋,春服夏衫,秋衣冬袍,這兩年我從頭到腳一身行頭,哪樣不是出自你親手?然後每每趕在我離京辦差前,你就為我備上耐久放的糕點小食,只為讓我在馬背上趕路方便進食。之前知我將要南行,你事先便制好驅蟲香包,連師妹的份也一起備上,此舉若不是愛屋及烏,是什麽?你跟我師妹可沒有那麽好的交情!”

姜回雪得感謝有件寬大披風罩身,讓不住顫抖的身子能多一層遮掩,即便被看穿什麽,也還能硬著頭皮強裝。

縮在披風內的十指揪得好緊,她喉嚨發燥,聽見自己僵聲辯駁——

“那是因為孟大爺有恩於我們姊妹二人,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你待我,我自然得待你更好,那樣才對,而且……而且有些事是順便做的,如那些糕點小食,是因默兒愛吃,婆婆和老嬸子們也愛吃,常就多做許多分送給大夥兒,孟大爺就得那麽一小籃子,也……也算不上什麽。還有額外做給穆姑娘的驅蟲香包……我托孟大爺的手送將出去,本意是要穆姑娘承你的情,盼你倆順順遂遂,能相伴一生,不是要跟誰套交情……”

孟雲崢瞳仁閃了一下,下顎緊繃,耳中都能聽到自身狠咬牙關的聲響。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切是我自作多情,你本就無意,完全是我會錯了意?”

“……是。”心裏澀然,嗓音幹嗄。

然後就是沈靜。

面前男人忽地抿唇不語,姜回雪背部發涼、頸後泛寒,一顆心更抖得快要嘔出喉頭,難受到熱氣直往眼眶冒,有什麽濕漉漉的東西就要滿泛而出,她快要……就快要……再無力氣去阻擋。

“孟大爺,我想回去了!”她驀然提出要求,為掩飾什麽,言語雖有禮,但語氣有些硬。“勞煩孟大爺通融,放我上岸。”

孟雲崢眼底又重重一閃,兩丸瞳心似畏光般陡然細瞇。

知道她是有意惹惱他,以他的老成世故,以及走踏江湖看遍人心變化、人情兇險的歷練,她的小伎倆對他而言簡直不直一哂,但是啊但是,再高的道行也有陰溝裏翻船的一日。

他當真惱火了,三兩下輕易就被激怒。

“時候還早,今兒個是‘撈月節’,邀月湖上船燈無數、舟火點點,大夥兒都沒撤呢,咱倆又何須急著上岸?”他還是笑,火爆與冷硬相交的結果,就是一臉的古怪表情。

“我要上岸,勞煩孟大爺通融,小女子並非罪犯,僅是一名再單純不過的小老百姓,你不能將我拘在這裏不放。”姜回雪硬聲再道。

他冷哼。“你再給我想仔細,好好想想。”聲音比她還硬。

“……你、你還要我想什麽呀?”有他這樣氣人的嗎!

“就想嫁人之事,你以前不曾想,那現在加倍仔細再想。我等你。”

她滿眼不可思議地瞪他。

她怎麽就沒看出,堂堂“天下神捕”、持玄鐵令牌能號令天朝與邊陲各邦各部的勇士和官兵的男人,竟然能無賴至此!

他還要她想,明擺著她方才所說的那些,他全當作如風過耳。

不是他要的答覆,他就充耳不聞、聞而不知!

還是天子禦賜,眾望所歸、天下百姓一心景仰的“天下神捕”呢,有他這樣不講道理、意圖“屈打成招”的嗎!

她瞪他、瞪他、再瞪他。

瞪到最後,她熱氣一擁而上,雙眸便潮濕不已。

這下子換他瞪她、瞪她、再瞪她。

見兩行淚水順著她的勻頰滑下,孟雲崢渾身一震,終才意識過來自己蠻幹到何種程度。

從來不想傷害她。

絕絕對對不願看到她傷心難過。

但,他還是讓她流淚,還是讓她傷心憂愁了,他怎麽就這樣蠢笨?

她帶淚無聲的指控令他難受地暗暗吞咽唾沫,握成拳頭的十指,根根指節突出,想拭掉她頰面上的濕意卻也不敢妄動,磨著澀然的嘴唇,半句話也吐不出。

最後他一語不發起身,擡起長篙立於船首,在沈默中調轉小舟,緩慢卻穩健地將舟只撐向岸邊。

姜回雪淚一直流,潰決之後就再難忍住,她沒想在他面前掉淚,但頭一回見識到這個男人橫起來蠻不講理、耍無賴耍得理所當然的一面,她心中既覺驚奇也覺驚嚇,還有更多是錯愕和不知所措,才會被氣到哭出來。

見他一臉冷酷認真撐船,從她落坐的方位望去,那高大身軀猶沾染著因馬不停蹄才導致的一身風塵,此際冷然不語,靜寂中只聞長篙入水、出水之音,那抹身影落入她眸底,更添一色孤寂。

她的心仿佛被狠狠掐握,為他心痛,或者,也為自己。

她沒辦法給予他他想要的,一切錯在她,是她不好,配不起他。

頭有些發昏,她把臉埋進他的披風裏,他的氣味更加纏繞上來,費力止住的淚又滲出一波,將披風濡濕了一小塊。

不能心軟。

喜愛他,是自個兒的事,她沒有要求與子偕老,也求不起,只想安靜的、誰也不驚擾的作著關於他的夢,夢裏可以任意想像,有無數美好,但此身毒蠱不離,此生已作虛空,她在虛空中努力墾出的一片沃土,也栽種不出一朵真正的香花。

之後,小舟撐回岸邊交給船老大。

今夜賴以營生的家夥難得被官爺們“征召”辦案,加上所得的貼補銀錢可不算少,心情甚好的船老大將旱煙桿子往腰後一插,禁不住問了聲,“大爺可是逮到惡犯了?欸欸,竟有人趁佳節行惡,著實缺德,沒人性啊……咦?呃……惡犯是個姑娘家啊?這、這不能夠啊……”

孟雲崢心想,怎就不能夠了?

這位“惡犯”傷起人來不見血,卻讓他大受內傷,傷到快嘔血。

惱到怒火攻心,險些怒發沖冠,又因把姑娘惹哭對自己加倍惱火,即便如此,當那個被當成“惡犯”看待的姑娘下意識躲避船老大的探看,驀地扯他袖角挨在他身側時,他內心的不平瞬間被撫平大半。

頓時之間,神魂深處,某道封印“唰!”一聲被撕去。

他在南方辦差的那一季夏,掙開迷惘想通了對她的牽掛,卻是到了眼下這一刻才神凜魂震,原來不管多麽惱她、多麽不痛快,她願意來親近,即便僅是輕輕一個扯袖偎近,他都覺受寵若驚。

不是“病”,是什麽?

生著這樣的“病”,是要邪思亂起的。

很可能為了讓她主動親近、乖乖順服,什麽大義凜然、剛正不阿都要被他棄到地坑裏去。倘若不是還保有一絲絲清明,不想當個太差勁的人,他真會貫徹邪念,讓她落到更慘的境地,慘到舉目無親,只能向他求援。

話說回來,得不到姑娘家坦率認愛,便想使手段逼迫,想想這般的他,實也是夠窩囊。他沒回答船老大的話,卻掏出一塊白銀給對方。

“大爺,這賃船的錢都付過,還多給不少,您這銀子……咱不敢收啊!”

“長篙被我掐崩了,船頭地方讓我踩出兩個腳印,怕是不堪再用,此為補償。”

“嗄?”

孟雲崢直接將銀子塞進船老大懷裏,後者尚未回過神,重新回到自己手裏的謀生工具突然“啪啦、啪啦——”連聲響,長長竹篙從中碎裂成好幾片,再去瞧剛泊回岸邊的小舟,竟已悄悄滲水,水都能淹到腳踝!

他是把怒氣都轉移到對像上了。

姜回雪被他送上馬背、送回松香巷的一路上,費力理著思緒和心緒。

入夜秋風霜,更凍人三分,兩人皆沈默無語,但坐在他控著韁繩的臂彎裏,身上裹著他的薄披風,她被護得甚暖,不覺絲毫寒意,內心卻既甜又苦、既熱亦痛。

回到松香巷時,她沒讓他進大雜院,而是在平時賣粥的攤頭前就堅持要下馬。

幸好他沒有異議。

只不過他的座騎實在太高大,她還得仰賴他抱她下馬背。

“多謝,孟大爺可以放手了。”雙足落地,她大氣不敢喘,因他兩只大掌仍扶在她纖腰上,熱度從他掌心傳來,透進衣料,烘得她腰間肌膚溫溫麻麻。

他靜了幾息才緩慢撤掌,她能感覺他正垂眼註視著自己。

兩人往後又該如何?將會如何?她抿唇想著,而此時此刻實在勇氣不足,沒敢去看他的臉、他的眼。

她想解開頸下系繩,將披風脫下還他,卻聽到他低沈出聲——

“留著,回屋裏再解下。”

姜回雪小手頓了頓,最後還是解開系繩,將披風約略折疊好,遞去。

她微揚下巴,眸光落在男人胸口,深吸一口氣,道——

“往後……往後還請孟大爺別再來大雜院裏等粥喝粥,之前以為無妨,不怕流言,後來想想確實是男女有別,你與我孤男寡女的,那樣……到底不好。”略頓,喉頭動了動。“即便你來等,也……也不會有粥喝的,請孟大爺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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