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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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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0年11月, 法蘭西王太子弗朗索瓦,自意大利歸國;在返回巴黎途中,於楓丹白露附近, 遭到極端新教徒刺殺。

這個消息,讓本覺得高枕無憂的瑪麗, 忽然就陷入了寢食難安。

她幾乎忘記, 那個看似君權至高無上的法蘭西,其實,國君遇刺案層出不窮。

就拿她能記起的、十六世紀末十七世紀初的兩樁:瓦盧瓦的末代國王亨利三世、和波旁的開國之君亨利四世,均因為宗教沖突, 殞命於暗殺。

瑪麗曾擔心命運的頑固, 她亦翻到過《百詩集》中某些危言聳聽的內容。然而, 經她插手, 1559整整一年, 亨利二世都平安度過。瑪麗由此以為,瓦盧瓦王室的未來,是能夠輕易更改的。

她也曾囑咐遠方的弗朗索瓦, 要堅持鍛煉,防範疫病。史上的他,是因為長期體弱,才在一次感染中輕易喪命。如今她的丈夫似乎健康有力,全不似會早亡的模樣。瑪麗便逐漸喪失了警惕,只專心鼓搗蘇格蘭那攤子事……

顯然是放心得太早了。瑪麗暗自懊惱。

另個時空中的弗朗索瓦二世, 自公元1559年7月繼承意外身故的亨利二世之位,於公元1560年11月不幸病亡。

現在,她所處的,同樣是1560年11月。

宛如冥冥天意。

“前一個”弗朗索瓦, 是在新教徒們或明或暗的詛咒聲中,懨懨亡於病床;“後一個”弗朗索瓦,則馭馬行進間,被一個闖過護衛隊封鎖的極端新教徒,用火銃給襲擊了。

兇手開了三槍。不幸中的萬幸,它們全未落在王儲身上。然而被擊中的坐騎失智發狂,導致他墜落摔傷後,又遭遇踐踏事故,被擡著回到了王宮。

瑪麗只猶豫片刻,就毅然作出了回法國的決定。

女王一聲令下,蘇格蘭船隊迅速揚帆起航了。

因為牽掛著弗朗索瓦的狀況,瑪麗對於其他事情,簡直喪失了興趣:哥哥朗格維爾公爵來信說約翰·諾克斯意欲歸鄉,她無暇細究,只讓他自行處理;外交官邁爾維爾從倫敦送回消息,說羅伯特·達德利的老婆意外身故,死因可疑,伊麗莎白和塞西爾幾乎吵翻,瑪麗也放置一旁,任英格蘭重臣將此事壓了下去。

原本,她是很關註這兩處情況的。諾克斯這個加爾文教徒,一直企圖離開法國,回蘇格蘭擴散他的激進主義,瑪麗於是長期請兄長監視並阻攔他。而數月來,羅伯特·達德利和伊麗莎白關系暧昧、英格蘭女王欲嫁有婦之夫的新聞在英格蘭哄傳,瑪麗亦在其中出力不少……

前一樁倒還罷了;人曰女王統治下蘇格蘭今非昔比,初步的宗教改革緩和了矛盾;哪怕禍頭子諾克斯出場,相對安定的社會也不易被極端分子攪亂。後一樁,瑪麗預備良久;偏偏在達德利夫人意外摔死、可趁機抹黑伊麗莎白之際,她卻心煩意亂,沒精力指揮外交官興風作浪、制造事端、及時去動搖英格蘭女王的權威。

這種焦灼不安、思緒散亂的狀態,直到瑪麗親眼再見到弗朗索瓦,才有所好轉。

女人真是感性的動物啊。蘇格蘭女王一邊內心把自己批判一番,一邊急急沖上去,抱住瘦了一大圈的少年。

“弗朗索瓦,弗朗索瓦……”

這種似乎有悖禮儀的行為,得到了周圍一致理解。哪能要求每個擔驚受怕的妻子,都端著姿態,平心靜氣和久別重逢、身負傷病的丈夫行禮問安呢。

弗朗索瓦顯然也在以同等的熱情對待瑪麗。他原本是倚著靠椅,現在則微微前傾,吃力的回抱她;而突然抑制不住的淚水,甚至滴落在袖袍上。

瑪麗溫柔的把頭埋進他脖頸間,聽他哽咽道:

“親愛的,你回來了。”

瑪麗輕輕觸碰著弗朗索瓦身上的夾板綁帶,又瞥了眼他被毯子覆蓋的下半身。她已獲悉他的傷情:肋骨大約斷了一兩根,小腿骨折,頭部摔傷且曾有少許記憶缺失(瑪麗估計是腦震蕩)……好在,內臟安然無恙;而看臉上,那些擦傷挫傷,都已愈合得差不多了。

謝天謝地,他正盡可能平穩的坐在椅子上,還能跟她正常說話。

“弗朗索瓦,我多麽害怕……”

瑪麗覺得,腦中好像有千言萬語。但甫一張口,她就幾乎忘詞。

她對他的感情,實在太覆雜了。

首先是內疚。不管怎麽說,弗朗索瓦的羅馬之行,和她有著莫大關系。而他對教皇的拜訪,也有可能激化了國內新教徒和舊教徒的矛盾。

其次是憐憫。從孩提時代開始,自己都在有意無意利用他。弗朗索瓦所付出的真心,她固然得意滿足,照單全收;回報他的,卻不過是仿若上位者施舍的關懷。

畢竟,現代人骨子裏的優越感,使她自矜自負,往往把溫和聽話的他,視作一個虔誠信徒。盡管她接受、並認可了“妻子”的身份,但她實際付出的,僅是幾分尚算真切的友誼——在他倆分離兩年之後,她更加清楚了這個事實。

哪怕是為了安撫他……眼下,她很想像他一樣,表現出那般濃濃的愛意。然而,她很懷疑,即使自己再怎麽努力演繹,也無法做到真實可信。

在蘇格蘭享受了兩年唯我獨尊、自由放松的日子,瑪麗已不習慣於掩飾自我。在法蘭西度過的十年裏,她固然處心積慮,卻也不曾覺得,需要太壓抑自己,去維持多麽虛假的外在——直到她結婚,才徹底用上欺瞞手段——而後沒多久,她便回了蘇格蘭。

偏偏,現在,她的真情實感,和她想要表現出來的,差距在進一步擴大。

和弗朗索瓦的相處,仿佛時刻在加重她的心理負擔。

因為需要靜養,少有運動的病患往往感覺敏銳、心靈脆弱。弗朗索瓦亦不例外。他察覺妻子的情緒,有些古怪糾結。不過,出於一直以來對她的信任,他暫時只往好的方面去想——

她一定是受驚過度,也許正需要他的安慰。

而弗朗索瓦也這麽做了。他收斂了淚水,溫言道:“別擔心,我親愛的瑪麗。我主是多麽仁慈,我又是多麽幸運。危急的時刻已經過去,我一定會盡快恢覆健康……”

一瞬間,瑪麗覺得聰明才智又回到了身上。她回憶著往事,側過頭,凝視他的雙眸。

慢慢調動情緒,她自覺眼眶發熱,鼻子好像也跟著酸了起來。

“幸好,幸好……你一定會恢覆很快,我的陛下。”

突然換成“敬稱”,是因為瑪麗意識到,此時提醒他的另一重身份,更有利於強調她和他不能分離的事實。

“法蘭西需要你,蘇格蘭更不能沒有你。我們的王國,正期待著你的蒞臨……”

弗朗索瓦立即道:“親愛的,我已經知道,我已經充分了解,你在那裏,在那個險惡的環境中,做得非常努力。我也熱切的希望,蘇格蘭王國繼續穩定發展,堅強屹立。”

“而我,亦不懼怕危機。我對未來,有著充分的信心。”

瑪麗則殷切的握住他的手。“是的,我相信,困厄只在一時。我們,永遠不害怕被擊倒。”

如此種種,互相激勵。悲戚傷感的氣氛,轉化為欣慰與慶幸。在眾內侍的註目下,太子妃在王太子膝蓋上趴了一小會,又彼此拭淚,親吻面頰,耳鬢廝磨。然後就……

就被王後派來的人給打斷了。

其實,即使此時凱瑟琳王後不來召喚瑪麗,這對夫妻,也絕無可能向不可描述的方向發展。倒不是十六歲的王儲能保證坐懷不亂柳下惠——實際上,禁了兩年的已婚男子已有些蠢蠢欲動——而是有傷在身,條件不允許他主動。否則,讓他直接出口清場拉簾子白日宣那啥,毫無恥感。

好歹,他已游歷過意大利,見識過文藝覆興發源地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了。那些個放縱的巢穴喲,所謂“萬事蒸蒸日上,只有貞(;;)操例外”,直教他大開眼界。

況且,法國宮廷的風氣,也向來不是多麽純潔。從前亨利二世還有其他貴族,還稍微顧慮他未婚者的身份,並不對他開放某些成年人的宴會或活動。而自打王儲成婚,他就獲得了幾乎所有場所的入場券,眼觀耳聞,各類大尺度娛樂還真不少。

起初弗朗索瓦還羞澀畏縮,後來就有幾分習以為常。不過,想到自己純潔的妻子,想到他和她在天主面前立下了誓言,想到他對她最虔誠最高尚的承諾……這股神聖感,讓他繼續維持了原有的矜持。

再說,盡管史上好些教皇深陷荒淫無度的傳聞,他此番在羅馬會見的那位,倒盡顯莊嚴持重,且竭力宣揚清正廉潔的精神,無形中,助他再次穩固了騎士的堅貞之心。

眼下,被打斷的弗朗索瓦有點不爽,瑪麗則不無放松的去拜見婆婆了。唔,公公亨利二世“公事”纏身,對於媳婦歸來這種“家事”,也只好先交給老婆去處理。

因為長子遇刺之事已過去好幾天,且病情穩定,凱瑟琳王後此時倒還算平靜。所以,瞧見紅腫一雙眼的長媳,她心情尚佳,對瑪麗關心國家形勢表示了理解。

“陛下憤怒到了極點。”凱瑟琳道。“自從《卡托—康布雷齊和約》後,他就決定逐步整治國內異端橫行的情況。是的,近年來,國內那些加爾文信徒,哦,他們稱胡格諾派,頻頻和日內瓦那邊互動,還在國內公然召開大會,正不斷侵蝕著天主教的根基。甚至,海軍元帥科利尼和他的弟弟安得洛也為之心動……”

“陛下一開始,就希望以雷霆手腕解決問題。王室總管與吉斯公爵他們也非常讚成。如今,出了這種事情,陛下更沒有理由,去姑息那些叛逆。”

說著,愛子心切的凱瑟琳不禁咬了咬牙。“盡管我一貫主張寬容,我也不能忍耐那些胡格諾派的謀反行徑。他們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等瑪麗聯絡上了尚在巴黎的吉斯舅舅之一,才知道了更多細節。

“有人曾同我說,法國和西班牙應當早日結束戰爭,該聯合起來,去鏟除異端,保衛信仰。因此,陛下自年初,就開始著手整頓那些毒瘤。可惜,他被一些無恥小人蒙蔽了雙眼。”

洛林紅衣主教表現得義憤填膺。“那個蒙莫朗西,在聖康坦慘敗,害得王室重金贖回,承受君恩,卻不思回報。還有其外甥科利尼,比信仰不堅的他,更心向異端。他倆一歸來,便設法釋放了那個自稱皈依新教的安得洛。他們,尤其蒙莫朗西,顯然影響了陛下的策略!”

“高等法院也在遲疑,甚至一再制止從西班牙引進宗教裁判所。但,那些新教徒毫不領情,甚至唯恐王儲聯絡羅馬,故而行刺作亂……所以,亨利陛下已經打算,強行通過這項決議。”

“幸好,國王陛下終於做出了英明的決定。”洛林紅衣主教一臉譏諷。“而唱反調的高等法院,壓根不是愚鈍,也不是為了什麽別的私心,而是他們之中,有人已經背叛了信仰!”

“尤其是,有個叫迪布爾的小推事,居然誣陷紅衣主教們褻瀆神明,阻礙新教徒鉆研《聖經》,真是天大的笑話!他還膽敢當國王的面指摘‘通奸’,顯然是暗示陛下和‘那位夫人’行為不端。”紅衣主教說著便覺得解氣。“陛下自然非常激動,甚至發誓,務必燒死那個異端。”

瑪麗嘆息道:“我聽聞,數年前陛下就頒布法令,嚴格禁止那些新教徒在國內活動。偏偏,有人執迷不悟……”

洛林紅衣主教握緊了拳頭。“所以,這一次,無論誰求情,陛下都會嚴懲不貸!”

偏聽則暗,兼信則明。瑪麗又拜訪了異母哥哥詹姆士,從他口裏,得到了更全面的訊息。

梅裏勳爵這兩年被委任“法蘭西大使”,在宮廷裏安享尊榮,倒還算愜意。畢竟,因為妹妹明面上器重他,那兩個連法國宗親波旁都敢得罪、眼高於頂的吉斯兄弟,也均對他親密客氣。然而,年近三十的他,到底思鄉情切了。

梅裏有著自己的野心。巴黎雖好,他卻沒根基,鬥富也比不上本地貴族。即使他擔著駐法國大使的名頭,妹妹瑪麗也時常以太子妃身份自行聯絡宮廷,自己仿佛被架空,更覺無所事事。若能回到蘇格蘭,他是先王詹姆士五世的兒子,有爵位和小塊封地,母家不乏親戚,還和其他勳爵頗為熟悉,更有機會抓到實權……

這種希冀,在他發現,那個昔日在自己之下的博斯維爾,居然當上蘇格蘭軍隊統帥之後,更強烈了。

於是,在和瑪麗的交談中,梅裏努力展現自己的政治見解,希望小女王如過去一般信任她,倚重他,在蘇格蘭給他弄個更好的位置。

“這次刺殺案,與新教徒反對羅馬、反對鎮壓固然相關;但更重要的,和某些行政失誤,導致更多的人不滿現狀、轉而支持胡格諾教徒有關。”

“法蘭西和西班牙和解之前,國家財政就比較糟糕了。為了縮減開支,洛林紅衣主教絞盡腦汁。”梅裏不無小心的望了瑪麗一眼,見她表情平靜,才繼續往下說。“比如,撕毀一些和巴黎商界的合同,劃掉部分爛賬……這樣子,許多商人損失慘重。”

“紅衣主教還削減了不少政府職務,涉及到王室、法院、軍隊。所以,許多小貴族也對此不滿。”

“最重要的是,戰爭結束後,被遣散的士兵將領未得到很好的安置。他們一直沒拿到薪水和補償,肯定會向宮廷表示抗議。我聽聞,這次行刺案中,有些人,便是後來投靠胡格諾派的老兵。”

瑪麗聽著,頻頻點頭。當下法蘭西王室債臺高築,為了平衡預算,解決赤字,執政大臣不得不硬著頭皮,得罪一大幫人。這,也是無可奈何。

當一個政府激發了那麽多階層的怒火,那他們投奔其反對黨,就不難理解了。特別是,天主教前些年來,被各種新教勢力揭露過不少腐朽、奢靡、墮落的醜事;而代表現政府的,又是一個極端舊教先鋒·洛林紅衣主教。

史上法蘭西將會持續多年的宗教戰爭【註一】,在信仰之爭的表象下,還存在著許許多多社會現實原因。

瑪麗思忖著,經濟問題催發宗教矛盾,這個倒並非無解。這不,她兩年前就送了水銀鏡配方給亨利二世,如今,生產線和銷售線也該鋪得差不多了。只要王室挺過這段艱難時刻,等產品開始贏利,待財政壓力減輕,那些個社會問題,也就會有更多穩妥的解決方案吧。

思忖著,瑪麗又想去看看保密中的生產作坊了。畢竟,她還想借鑒利用到老家蘇格蘭去呢……

可天色真的很晚了,女王的侍女們認真提醒她。

這時,政治動物瑪麗·斯圖亞特猛然發現,她在各處打探逛了大半天,那個行動不便的老公,差點又被她遺忘在家了。

作者有話要說:【註一】法國宗教戰爭,指的是1562年至1598年間,法國天主教與胡格諾教派發生的內戰。長期激烈的內戰中,爆發過八次劇烈沖突,其中包括聖巴托洛繆大屠殺這樣的慘案。

再次特別感謝李樂遙、天藍藍、克洛伊蘇、琳、Lu槐安、V7V、玥戀穎妍、Davina、懶癌晚期患者、Freya這段日子以來的澆灌,讓我容光煥發精神抖擻……愛你們~

感謝克洛伊蘇砸在後臺的地雷~抱著轉圈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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